我想,“我不是天才就是疯子。到底是哪一个呢?”
当时升学考试像交通灯一样,指挥着每一个孩子通过国家的教育体系奔向各自的前程,通过考试的孩子进入文法学校,其余的则上现代中学或者技术学校。约翰后来回忆说,他在多夫戴尔小学的最后几年,就一直被灌输这样一个观念:你如果通不过升学考试,一辈子就完了……“所以那是我通过的唯一一次考试,因为我被吓坏了。”
对那些为自己以及家人带来如此荣光的男孩子,传统的奖励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乔治姨父毫不怀疑约翰会顺利通过考试,因此早在捷报到达门迪普斯之前,就为他挑选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翡翠绿的拉雷·伦顿牌自行车——几乎和他自己的姓重音——配备有奢侈的附件,如斯特尼弓箭手牌三个车速的变速挡、发动机支持的车前灯、一个相配的绿色皮革挂包。依据他们大家庭的精神,不能让约翰的堂姐利拉觉得自己被忽略了,所以咪咪和乔治同时为她买了一辆新自行车。
约翰的出色成绩让他可以在利物浦的中心城区和郊区地带的若干所卓越的文法学校中进行挑选。咪咪看中了位于哈特希尔路的采石河岸高中,从门迪普斯骑自行车经过考德斯通公园里的小路,很快就能到达。他于1952年的秋季学期伊始在那里就读,刚好快要过他的十二岁生日。
采石河岸命名为“高中”不是暗示与男女随意混校的美国高中有什么关联,而是微妙地提示该校比其他男子文法学校在周边环境上高出一筹。该校成立于1922年,得名于当地的若干个沙石采石场,该采石场孕育了利物浦众多的主要建筑,其中包括英国国教教堂。学校本身就是一栋装饰华美的新哥特式沙石豪宅,由一位名叫约翰·布兰德的富商于1867年修建起来。它虽然是一所免除学费的公立学校,却要效仿哈罗、温彻斯特这样的公学,设有校舍体制,老师要身着黑色长袍,到处弥漫着一种传统和古典的气息。
学校免了学杂费,却希望每位学生的家里能够自备一套必须要穿的统一制服,包括一件黑色的轻便夹克衫、一顶黑色的帽子外加一条黑金色的条纹领带。夹克衫尤为讲究,前胸兜上要佩戴校徽,校徽上印着金色雄鹿的鹿头,下面有一行拉丁格言Ex Hoc Metallo Virtutem——“美德(香自)粗金来”。袖口装饰得像是初级海军军官的衣袖,上面隆起一条黑色的条纹,再镶以一只由金色的鹿头组成的圆环。本来从学校的官方服装店——位于史密斯丹路的瓦伦斯——购置夹克衫,就不便宜了。咪咪却偏要乔治姨父的裁缝为他量身定做,每件要付35英镑的重金,几乎和乔治买的自行车一样贵了。再也没有哪对亲生父母会像他们这样宝贝孩子,坚持让他享用最好的东西。
新学年伊始,伍尔顿的匪帮也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伊维·沃恩有学习的天赋,又肯刻苦用功,升入利物浦学院,它是内城区最有名的一所文法学校。奈杰尔·沃利则要上位于彭尼巷附近的蓝衣学校,该校前身是阿尔夫·列侬三十年前就读的蓝衣医院。不过,对约翰来说,幸好他的铁哥们皮特·肖顿也进入了采石河岸。“我们就像是连体婴一样,形影不离地度过那段岁月。”皮特以后回忆说。“我们开始第一年还在上游,渐渐就滑到了垫底的份儿。”
约翰自己后来坚持说,他到文法学校的时候,还决心好好学习,为咪咪和乔治姨父的脸上增光。然而,所有美好的决心在他第一眼看到采石河岸的操场上扭打叫嚷的新同学时,全都化成了泡影。“我当时想,‘天啊,我得在这帮人中间杀出一条血路来。’因为我在多夫戴尔时就是这么干的。那里有那么几个身强力壮的真正打手。我参加的第一场打斗就输了。等我真的受伤时,我害怕了。要是流点儿血,就得喊停了。从那往后,我要是觉得哪个家伙比我的拳头抡得重,我就说,‘好吧,我们来摔跤吧。’……其实,我那么逞凶好斗是想受到大家的欢迎。我想当头头。那似乎比只当一个尖子生要有意思多了。我想要每个人都按我的吩咐行事,觉得我讲的笑话好笑,什么事情都让我说了算。”
采石河岸的校长R.F.贝利,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工作者,他独具慧眼,能够看到那些不同寻常或者古怪的男孩身上的潜能。约翰入学五年前,他就退休了,把棒子交接给一位不苟言笑的厄内斯特·R.泰勒,他是前任公务员,兼做卫理公会的非神职布道者。“欧尼”·泰勒时代的采石河岸学生的记忆中,他是一位遥不可及的人物,沿着走廊阔步前行,沉浸在校长高深莫测的思绪中,黑色的袍子在身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和那个时代的多数男子学校一样,体罚是家常便饭。皮特·肖顿永远忘不了他和约翰第一次被叫到校长室挨鞭子的情形。他们一起在外面等待的当儿,约翰猜想校长说不定会从一只镶嵌珠宝、内衬天鹅绒的盒子里取出鞭子来,搞得像是皇家的什么特别物品似的,把紧张兮兮的皮特笑得够呛。他们分别被叫进去接受惩罚,约翰先进去。一会儿过后,门开了,约翰手脚并用地爬着出来,夸张地直哼哼。皮特没有意识到校长室和走廊之间隔着一间小厅室,所以欧尼并不太清楚还有这么一出戏。“我进去的时候正笑得要死要活呢,所以我挨的鞭子比约翰重。”
男生们入学时分编进五栋校舍,本意是为促进忠诚友爱的情谊,也为了使竞技活动更有竞争的优势。每栋校舍都以临近的一个郊区的名字命名,里面的学生相应地都是来自那一个社区,因此反而使他们之间存在的敌对情绪和社会虚荣心长久地延续下去。包括约翰和皮特在内的伍尔顿校舍,在这个社会缩影里居于中层,没有查尔德沃或者艾勒顿那么上等,但也绝对比韦弗特里和埃伯斯高出一筹。
采石河岸1952年的入学新生中还有罗德·戴维斯,以前曾是他们在圣彼得教堂礼拜日学校的同学。三个人都被划为A等生,A等生是被认为一届当中最聪明最有前途的学生。从此,罗德变得越来越优秀,而约翰和皮特则很快降成B等生,又马不停蹄地从B等生掉成C等生,才消停了,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下面没有更低的等级可去了。“我从来就没真的搞懂怎么会变成这样。”罗德·戴维斯说。“约翰总是明显表现得和其他学生一样聪明,或者比他们更聪明一些。可是打从一开始,他显然就打算无论如何不买学校体制的账了。”
造成这种境况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约翰的近视,再加上他固执地拒绝佩戴自己憎恶无比的眼镜。他不愿冒被嘲笑成“四眼神”或者“傻帽儿”的风险,宁愿像鼹鼠一样视线蒙眬地走来走去,为了看清公交站牌上的数字,只能顺着杆子爬到半截。不巧戴维斯的视力更弱,不过他通过观剧镜确保不错过写在黑板上的任何内容。约翰却满足于和皮特·肖顿躲在教室后面,任由那些语句、日期、数学方程式、化学分子式通通游离成不可译的模糊一片。
皮特把他们俩类比成连体婴,这个比喻也许比他以为的更能说明情况,因为约翰这个喜欢一次了事、极富独创力的家伙,从来都不喜欢孤军奋战。未来他会一次次地证明,要想使他最具个性的东西开花结果,他需要一个搭档——一个志同道合之士,与他这样特殊的人物完全合拍,既能当激励者又能当倾听者。每当学校的某项制度被公然破坏时,引发的强烈抗议都会把矛头指向“列侬和肖顿”,约翰把它改成“肖侬和列顿”,以此暗示他们二人合为一体目标一致(或者说是同样毫无目标)。他们两人活像是用锁链拴在一起的逃犯一样,无论谁做什么事情,另外一个都要不可救药地紧随其后。
接下来的几个学期,采石河岸的惩罚记录上充斥着肖侬和列顿所犯下的斑斑劣迹:“没有向学校办公室报告”……“傲慢无礼”……“把黑板抹布扔到窗外”……“未经准假擅自缺课”……“板球比赛中在学校操场上赌博”……有时候,他们的罪行甚至超出了采石河岸各种严酷惩罚的适用范围,厄尼·泰勒没有办法,只能打电话叫各自的家长过来。门迪普斯家里,咪咪变得害怕电话在约翰上学的时间内突然鸣响起来。“一个声音会说,‘你好,史密斯太太,我是采石河岸的(校长)秘书……’我立即就会条件反射地想,‘哦,天啊。’‘他这次又干什么好事了?’”
这一对二人组或多或少总是被罚放学后留校,要么写上几百句检讨,开头必是“我一定不……”;要么在学校各处做类似部队里的杂役。正是在这样琐碎的工作中,他们才知道“恶有恶报”这句公理并不准确。皮特把垃圾清空倒进垃圾箱时,无意中发现了三个寄给校长的棕色信封。里面全是用过的饭票,学生要花钱买这种代金券,换取学校的午餐,每张面值一先令。用过的饭票和没有用过的没有什么区别,肖侬和列顿可以把这一堆藏匿的货物重新兜售出去,每张卖6便士,这是一桩便宜买卖,可以让购买者每天省下一半的午餐费,供自己随意支配。皮特记得,“我们在约翰的卧室里藏了1500张饭票。”“它们价值75英镑,几乎相当于现在的1000英镑。我们发财了。有了这笔钱的支撑,我们甚至放弃到商店偷窃了。”
任何一位老师如果不表现出几分训练警官的铁面无情,就甭想肖侬和列顿对他手下留情。有一天下午,他们又回到校长室准备挨训,结果发现校长不在,坐在威严的桌子后面面对他们的是校长助理伊恩·加拉韦,他是个性格相当温和的小个子。加拉韦先生俯身向前仔细查阅他们的惩罚记录,约翰趁机轻挠这位校长助理的脑门上寥寥无几的几缕头发。他以为苍蝇停在上面,便头也没抬,心不在焉地伸手挥了挥。“约翰笑得小便都失禁了。”皮特·肖顿回忆道。“加拉韦便问,‘地上那摊水是怎么回事?’约翰一本正经地回答,‘先生,我想肯定是屋顶正在漏水。’”
古怪的是,这个从来不好好学习的顽固小子,一旦脱离了课堂及其令他痛恨的强制氛围,他就变成了一只书虫,对文学的兴趣远远超出了采石河岸的英语课程大纲规定的范畴。“如果让他自行支配,他会像是最认真刻苦的学生那样,一连几个小时读书、写作,或者画画。”
采石河岸的英语学科带头人兰斯洛特(“波基”)·伯罗斯,从未成为他在教室里攻击的对象,而且,伯罗斯确实认为他对其他学生起促进作用,没有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波基利用约翰的荒谬感对付他,比如说,波基发明了一种叫做放学留校吹口哨的惩罚方法:如果明令禁止约翰吹口哨,他仍然坚持要吹,就要求他放学后留下来吹,吹上十多分钟,看不把他累死!波基同样巧妙地通过约翰的艺术才能培养他对诗歌的兴趣。他在采石河岸一年级时的英语作业本——扉页用棕色纸妥帖包着,上书“我的选集”几个大字——显示出,一旦热情被唤起,他会付出多少努力。本子里抄录有经典诗歌的选段,如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丁尼生的《亚瑟王之死》,诗歌四周画有水彩的漫画,展现出成熟非凡的线条美、入木三分的洞察力、不可错辨的憨傻的幽默。波基保存着这个本子,向后来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展示他们应该力争达到的典范。
有两位喜剧家,一位英国人和一位美国人,将对约翰的风格产生深远的影响。他喜爱罗纳德·瑟尔错综复杂、不讲规则的技巧,他创作的新乌龙女校的施虐狂女学生以他作为日本人的战俘关在缅甸监狱时的看守为原型。受咪咪的影响,他成为詹姆斯·瑟伯的忠实追随者,既欣赏他为《纽约客》杂志撰写的稿子,又喜欢他创作的漫画,瑟伯自身的近视造就了他梦幻般摇摆的线条。约翰后来称自己大概从十五岁时起,就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的画作“瑟伯化”。
他收藏着一本特别的练习册,里面画的都是老师和同学的漫画像,结构编排的用心程度会让采石河岸除波基·伯罗斯之外的所有教职员工大吃一惊。皮特·肖顿(“毛发浓密的傻帽儿的皮特斯”)时不时地蹦出来,一头颜色浅淡的鬈发,脸颊红扑扑的,不是摇着婴儿玩的拨浪鼓,就是往垃圾桶里窥视。连艺术家本人也有自画像,戴着一副他痛恨的全民健康眼镜,下注一行自我贬损的文字“此人乃是长着痘痘的近视眼白痴约翰·温普尔·列侬”。其中的“温普尔”不是指修女的头巾,而是约翰最喜欢的电台节目之一《与李昂一家生活》里的一个人物的名字。
每次本子里有新人物加入,就会在约翰的死党之间互相传阅。有一次甚至允许哈里·古斯曼带回家中一晚给家人看看。约翰喜欢把它看作是对自己叛逆的宣传,一经发现,当权者的雷霆震怒就会直接打到他的头上。事实上,采石河岸的老师和这些小子们一样,迫切需要一些搞笑的调剂,要是不巧被他们看到自己的讽刺画像,他们十有八九一样会开怀大笑。有一次夏季学期,大家为学校的花园募捐游乐会做准备,他发现自己的叛逆竟然被利用来为官方利益服务。他半开玩笑地建议在方块纸片上画上老师的漫画像,然后把它们钉起来,让大家朝上面扔飞镖——可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这个想法居然被采纳了。这个游戏吸引来一大帮人,肖侬和列顿虽然从收入中抽走16英镑据为己有,后来却因为募集到比其他小摊更多的钱款而受到表扬。
即使在严肃古板的五十年代初期,英国历史悠久的一项特色都没有完全消亡——源自刘易斯·卡罗尔和爱德华·李尔,传至W.S.吉尔伯特和P.G.伍德豪斯——即,发挥全部聪明才智,达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傻帽儿程度。长成少年之前,约翰就像是一个勘探员,筛淘由逻辑和常识组成的单调页岩,两者构成了他在采石河岸和门迪普斯的日常生活,寻觅寥寥的几颗闪亮的荒谬宝石。学校的图书馆介绍他认识了加拿大作者斯蒂芬·利科克,他写作的“荒诞小说”包括《超自然的通灵史》《超灵的痛苦》,亦称《玛丽·木谢侬回忆录》(译自梅辛内里的俄文原著)。早期的儿童电视节目偶尔让一位看上去一脸虔诚的“教授”斯坦利·昂温登台,给大家讲童话故事,比如《戈底洛普斯和三个比尔洛德斯》,措辞含沙射影,简直一派胡言。采石河岸的英文课上,杰弗里·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出人意料地用中世纪的英语朗诵出来(“当四月甜美的雨水洒落……”),听起来很像是斯坦利·昂温回到十四世纪说话。
然而,这一切与《傻瓜秀》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了,《傻瓜秀》于1951年开始在BBC播出第一季,不过直到1953年,即女王加冕的那一年,才阔步向前迈进。剧本几乎完全由斯派克·米利根执笔,表面上追溯到“二战”时期(盟军囚犯戏称他们的德军看守是傻瓜),承袭柯南·道尔创造的间谍、阴谋、英勇构成的世界。但是,它在内容上却打破了传统的模式,呈现无政府的混乱无序的状态,各种疯癫的声音和疯狂的状况纷乱涌现,英国的听众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听觉盛宴,尤其是从没在神圣的BBC电波中播出过。
米利根与当时鲜为人知的综艺喜剧演员彼得·塞勒斯合作,开创出一条人物画廊,他们似乎跟人类只有最平淡的点头之交——老朽不堪的布拉德诺克上校、嗓音颤抖的二人组亨利·克朗和明妮·班内斯特、愚蠢至极的埃克尔斯、八面玲珑的格里派勃·锡恩、喜欢抱怨的两性人布鲁波特。如同剥鲸脂的钩子一样,点缀在这一片疯狂景象中的是对以前不容侵犯的国家机构的嘲讽,诸如军队、教堂、外交部,甚至BBC自身(让人吃惊的是,该公司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
《傻瓜秀》系列吸引的主要是中产阶级快要步入青春期的中小学男生,他们是太过严肃的战时婴儿一代,迄今为止一直坚信理性压抑的生活秩序会一直延续下去。对约翰而言,它们是1953至1955年间他的生活中最耀眼的闪光点。每当晚上播音员华莱士·格林斯莱德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响起时,什么都不能把他从无线电旁边拉走。那个声音预示着米利根的另一个天马行空的幻想作品即将播出,譬如《她》(滑稽模仿H.赖德·哈格德的《她》);抑或是《威斯特敏斯特桥墩的沉没》,由明妮和亨利主演牡蛎配种人,伴以荷兰口琴吹奏家迈克斯·吉尔雷吹奏的激烈狂乱的音乐插曲。约翰能够模仿每个人物的声音和口头禅,既能学明妮发出老态的咯咯笑声,又能模仿布鲁波特惊骇地尖叫“我不喜欢这个游戏”,“邋遢的死猪!”“你害死我了!”
学期一个个流逝,“未经准假擅自逃课”越发频繁地出现在采石河岸的惩罚记录上,成为对肖侬和列顿的指控。自行车本是作为他们学业优异的奖赏,如今反而让他们得以远远地逃离学校周边地区,同时杜绝了任何被发现的可能。三年级时,他们学会了抽烟,当时几乎只要是大人都习惯抽烟,也不存在什么健康警告。他们惯常会从某个毫无疑心的烟草零售商那里,偷出一包野忍冬或者普赖斯怀斯牌香烟,然后去往雷诺或者考德斯通公园,把自行车倒放在草地上,接着一口气抽光所有的十根“香烟”,约翰一会儿用口琴吹奏礼炮齐鸣曲,一会儿模仿布拉德诺克或者布鲁波特的嗓音冲行人或者湖上的鸭子大嚷大叫。
他也不是非得和皮特·肖顿绑在一起。周末或者学校放假的时候,他有时会抛开皮特和他的拉雷·伦顿牌自行车,独自一人搭上公车开始漫长的旅程,绕过彭尼巷的环形交叉路口,穿过郊区顺势往下的路段,进入利物浦中心城区。他的目的地通常是位于白教堂区的卡多玛咖啡屋,那里沿着当街的窗户的壁架边,有一张他最喜欢的凳子。他会在那里一坐几个小时,在本子上或者布满蒸汽的窗户上画画素描,要么像他自己说的“只是看着世界擦身而过”,咪咪为此给他取了一个昵称叫卡多玛小孩。
对咪咪而言,他绘画写诗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分散他学习的精力。他经常回到家发现她对自己的卧室进行了突袭,把找到的每一张纸片统统都扔进厨房的垃圾桶。接着将会爆发一场异常激烈的争执,甚至连他平时的盟友乔治姨父都不敢替他说话。“我过去常常(和咪咪)说‘你把我的诗歌该死地都扔掉了。等我出名了,你会后悔的’。”约翰回忆道。“我一直都没有原谅她,她没有该死地把我当做天才对待。”
约翰十五岁以前,英国人把成长的过程看成是完全直截了当的事情。他们认为孩子一直就是孩子,直到青春期来临,紧接着几乎一夜之间,他们就全部变成了大人,穿着和父母一样的衣服,追求相同的价值,追逐一样的乐子。骚动的荷尔蒙对不成熟、易受影响的心灵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还有待科学家们或者社会学家们做各种深入程度的研究。战时强制征兵的政策继续施行,征召所有年龄十八周岁、身体健全的青年男子,接受两年的军事训练,大都会给他们的人生留下永久的印迹。当时只有仅占青年人口百分之二的大学生,才能得到允许享受到一段自由放纵——甚至公然不服管教——的时光,然后再去承担起成人的各种包袱。
美国的电影让约翰和他的朋友们非常熟悉艳羡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社会,它承认十三岁至二十岁这段时光是人生特殊的阶段,因此竭尽所有去迎合它。那似乎是一段格外开心的岁月,大学校园的大门朝所有人敞开,高中和采石河岸是那么迥然不同,男孩儿套着印上超大字母的运动衫,女孩儿扎着马尾,组成啦啦队为比赛助兴,吃的有汉堡包,喝的有可口可乐和啤酒花。早在约翰和它有任何个人关联之前,他就领悟出了文化的根本差异。“美国有少年人……而其他任何地方只有人。”
好莱坞塑造的美国青年人——当然是指白人青年——总是像孩子一样快乐无忧、心智健康,也许甚至比他们的英国同龄人都要更恭敬规矩。可是,自战争爆发以来,美国生活的基石开始出现不祥的裂痕。1951年J.D.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问世,以十七岁的男孩霍尔登·考尔菲尔德的口吻,通篇交替嘲讽谩骂他出生的乌托邦社会。1953年,电影《飞车党》上映,讲述的是一群皮衣装束的少年摩托车手(统称为“甲壳虫”)把一个小镇闹得人心惶惶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女性角色质问这一伙人的头头——年纪轻轻的马龙·白兰度:“你们到底在反叛什么?”他回答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所有这些含糊不满的嘟囔,以及荷尔蒙的骚动作用,首先在詹姆斯·迪安的身上得到确切的展现,他是来自中西部的年轻演员,曾和白兰度一起学习技巧,后被好莱坞挑中。迪安形容憔悴,拥有忧郁气质,他是第一位凭借自己独特的魅力,吸引了新一代青年人——焦躁困惑、麻烦不断、性格多样——的男演员。他穿着他们到死都不换的行头——T恤衫加破烂的牛仔裤,和他们一样承受着不确定感和过分敏感带来的痛苦折磨,说话也一样含糊不清,要么粗鲁无比要么过于害羞。他们觉得被排斥在一个看似慷慨纵容的世界之外,这在1953年上映的影片《阿飞正传》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它既是迪安的巅峰之作也是他的告别之作。同年,他驾驶着他的保时捷跑车丧身车祸从而成为不朽。
英国战后若干年,人们同样对他们仍然自以为是地称为“年轻一代”的孩子们,表现出越来越大的担忧。青少年犯罪案件越发频繁地占据报纸的新闻头条,譬如克雷格-本特利谋杀案(一位十六岁的少年杀死伦敦的一位警察,因为太过年轻才逃过死刑的必然判决),以及涌出的一批所谓的“棍棒小子”,他们对先前安全的城区街道造成威胁。
但是年轻一代第一次普遍偏离常规的举动,却是发生在裁缝的试衣间里,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能预兆不祥的地方了。1955年,一部分英国青年人拒绝穿几乎是法令规定的粗花呢短上衣和宽松肥大的灰色法兰绒裤,自行选择了一套出行的行头——长及膝盖的外套,搭配黑色的天鹅绒衣领、多褶边的衬衫、豹皮马甲、靴带结、紧裹脚踝的“水管”裤,荧光的橙色或者酸橙色袜子、两英寸高的海绵橡胶底皮马靴。这种穿衣风格让人联想到爱德华时期的服饰,它的追随者们被称为男阿飞,不过他们也颇受怀亚特·厄普、王尔德·比尔·希科克这样的纨绔子弟打扮的西部狂野英雄的影响。他们背离传统的最彻底的标志是他们的发型——不再把脑后和两鬓剪成军人式的短发,然后用发胶抹平;而是先用电吹风吹出柔软如丝的额发,再向后梳理,越过长长的鬓角,在脑后交错成DA形,即鸭腚形。
男阿飞清一色都是工人阶层的年轻子弟,理当作为国家逐渐富有的标志受到大家的欢迎。既然没有哪家服装店备有这样稀奇古怪的服饰,他们只能让裁缝定做,通常按照顾客自己的设计,费用当然也不菲。不幸的是,一些(绝对不是全部)时尚的先锋同时也极容易卷入街头斗殴中,使用棍棒、指节铜套、自行车链条之类的武器。结果,在未来十年英国人的心目中,不同寻常的服装和长发就和工人阶层的闹事和犯罪等同起来。
在伍尔顿,约翰和他的朋友圈子年纪还小——虽然也只差一点点而已——没有卷进痴迷詹姆斯·迪安的热潮中,或者加入第一波男阿飞的行列。对约翰而言,后者只不过是搞笑的奇事,为他的素描本提供素材罢了(活像是穿着“水管格呢褶裙”的苏格兰人)。利物浦的“男阿飞”以特别严肃的硬汉形象著称,极致的代表人物是约翰在多夫戴尔小学时的老同学吉米·塔布克,他现在长得人高马大体格强壮,开不起任何有关他的着装的玩笑。莱恩·加里记得,“我们都怕死塔布克了。”“他只要说一句‘你是在看我吗?’我们就会逃之夭夭……约翰溜得最快。”
伍尔顿也没有给那些想成为男阿飞的孩子提供多少便利。村子的两个理发店——阿舍罗夫特以及迪基·琼斯理发店——都只把它们的青少年顾客看作是待剪羊毛的一大群绵羊而已。约翰和他的朋友们更喜欢到比奥莱蒂那里理发,它夹杂在彭尼巷环岛附近的一小排店面中间。店主是唯一的理发师,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意大利人,也曾为约翰的父亲理过发——约翰却不知道这一事实——当时(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阿尔夫·列侬在蓝衣医院上学。比奥莱蒂先生的双手出了名地抖个不行,不过他持着颤抖的剪刀,至少试图剪出更为时髦的发型。而且,正如未来有一天一首歌里缅怀的那样,在他店内的橱窗里,陈列着心满意足的顾客的头照,他们成功剪出了詹姆斯·迪安、托尼·柯蒂斯、杰夫·钱德勒风格的发型。
1955年6月的一个晴朗的夜晚,门迪普斯最为固定的房客迈克尔·菲什威克在晨间起居室吃晚饭,乔治姨父也理当在桌边属于他的位置上坐下来,然后去熊牌厂执行夜间看守人的职责。菲什威克回忆说,突然“楼梯上传来一声可怕的撞击声”。乔治下楼时,突然倒地不支,这位生化专业的学生判断出原因是内部大出血。他赶紧被送往史密斯丹路医院,入院不久就撒手人寰了;医院给出的解释是肝脏大出血。
约翰当时正在苏格兰和梅特姨妈以及伯特姨父待在一起,因此对此事一无所知。直到几天后,他回到家才知晓。咪咪后来回忆说,“他蹦蹦跳跳地进来了,还是平常容易激动的样子,他问乔治哪儿去了。我告诉他乔治死了,他(约翰)只是变得非常安静。他没有哭或者做类似这样的事情,只是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要是想哭,也会一个人躲起来哭。他不想其他任何人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大家认为在这样异常艰难的时刻,最适合给约翰做伴的家人是他的哈里姨妈的女儿利拉。她至今记得自己到了门迪普斯时,发现咪咪“坐在外面的煤仓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约翰一旦和自己信赖的童年玩伴单独待在卧室里,终于能够释放自己的情绪,不过不是通过哭泣的方式,而是不受控制地嘎嘎大笑。“我们两个都笑得歇斯底里。”他后来回忆道(利拉却不记得自己参与其中了)。“我们一直笑啊笑啊。事后,我才觉得非常内疚。”
乔治的死对咪咪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也许当她回忆起乔治是多么宽容大度、天性纯良,永远那么值得信赖,而自己却几乎没有向他明显表示过感情作为回报,她的悔恨就更深了。“我们的世界永远变了。”她后来回忆说。“约翰勇敢地承受下来……不过再也不一样了。这个家显得空荡荡的,不过我们还要努力活下去。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会放弃的,对吗?”
乔治从来就不是一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这家人一直坚持认为——他的弟弟弗兰克在战争后期卖掉史密斯牛奶场图发展,剥夺了他对奶牛场理应享有的权益。咪咪因此发现可供自己支配的资金所剩无几,无力继续支付约翰的教育费用和抚养开支,也无法继续维持他习惯的舒适的家居环境。她没有和他讨论这些烦恼的金钱事务,他也从来没有想到,她每年至少有一次要倍加小心地去找史密斯丹路的一位当铺老板,典当自己的钻石订婚戒指。
那个时代往往五十岁刚出头成为寡妇的女人认为自己的人生终结了。尽管咪咪刚刚四十岁出头,她的心里从来没有闪过再婚——或者跟哪个男人发生任何其他关系——的念头。于是,她想自己从今往后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照料和守护约翰。
支撑她的主要是四个姐妹,她们的生活和家庭还和从前一样密不可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她频繁地去寻求安慰的那个人是她的“小妹妹”朱莉娅,后者曾被她经常谴责过不可依靠。咪咪虽然还是不能勉强自己接受鲍比·迪金斯,但她和朱莉娅形成了她们打小以来最为亲密的关系;因此,很少有哪一天朱莉娅没有到门迪普斯串门,喝上一杯茶或者闲话家常。
单枪匹马地一个人对付十四岁的约翰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咪咪施展出过去在医院培养的强悍手腕,同时需要发扬自己取之不尽、鞠躬尽瘁的自我奉献精神。她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心生敬畏,因为她会拿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朝他扔过来,一点儿也不顾及后果。他不愿意因为忽略家庭作业或者结交不合适的朋友,激起她的怒火,宁愿只穿着袜子、踮着脚尖无声无息地溜出屋子;他这一辈子都保留了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踮着脚走动的习惯。可是,经常就在他触到后门和自由的一瞬间,从上面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呼唤,“约翰,是你吗?”
约翰甚至连最简单的家务活儿都不会干,更加彰显了这个家里缺少一个男人。他的两个小堂弟迈克尔和大卫来家里做客时,咪咪会分配给他们许多他干不了的被延误的小活计。“我现在都记得经常帮忙换约翰卧室里的灯泡,”迈克尔·卡德瓦拉德说,“他甚至连学都懒得学。”
咪咪窘迫的经济状况使她更加依赖住宿的学生。幸好迈克尔·菲什威克此时正在准备攻读生化专业的博士,因此这一年多数时候都需要住在这里,而不像一般的学生只住三个学期。咪咪把先前她和乔治的后卧室让给他住,自己搬进紧挨着约翰卧房的那间面积更大一些的凸窗房间。她把菲什威克当做老朋友,视他为连系乔治的纽带,因此开始向他倾诉心事,而她之前很少和直系亲属以外的任何人谈及私事。她要去找律师检验乔治遗嘱的合法性,叫上菲什威克陪同她去,还把她抚养约翰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有一次,她甚至把约翰的父亲阿尔夫从约翰寄来的一封信拿给他看,说这封信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气得她鼻孔冒烟”。
家里失去乔治善解人意的男性温和的影响力,这个变故发生的时机不能更糟糕了:约翰正要跨进青春期的门槛,正嚷嚷着急需得到信息、建议和安慰。性教育不被列入采石河岸的课程大纲的范畴,而一旦询问咪咪,她对这些事情也只能用最概括理论的语言来回答。和他这一代的多数孩子一样,他只能通过黄色笑话以及公共男厕所墙壁上的示意图,零碎拼凑出生活的真相。
那时候人们几乎还普遍相信手淫同样会让上天降下雷霆震怒,就如《旧约》当中的俄南因为“让自己的种子落到地上”忍受上帝的怒火一样。男孩子手淫,给自己作手活,或者做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冒着传说中双目失明、手掌长毛或者永远被关进精神病院的风险。约翰作为童子军读过巴登-鲍威尔的《男童子军》手册,受到了这些警告狂轰滥炸似的袭击,书中对处在发情交配期的雄鹿的比喻令人迷惑不解,建议呼吸新鲜空气做做运动,阻止任何想成为“野兽”的冲动。
他成了一个手淫惯犯,没有因为害怕上天的惩罚而退缩,当然一贯有他的死党皮特·肖顿奉陪到底。这是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的进一步体现,不带任何同性恋的色彩;他们在一起手淫,为了彰显肖侬-列顿组合的叛逆不驯,同时也有彼此炫耀的成分。约翰证明自己拥有特别的能力和几乎无穷尽的持久力。有一次,他接受皮特的挑战,一天之内手淫十次,奖赏是可以无限制地到肖顿家看电视。结果他虽然没有达到这个目标,不过也只是差最后一次而已。
范围再广一点,约翰的跟班们也会社交似的在一起集体手淫,大声叫唤着诸如索菲亚·洛伦、吉娜·劳洛勃丽吉达之类的性感女神的名字,刺激自己和身边同伴的性欲。有时候,到了关键时刻,约翰会大叫一声“温斯顿·丘吉尔”或者“弗兰克·辛纳特拉”,搞得这群手淫的家伙偃旗息鼓,嘎嘎痴笑起来。
似乎还嫌1955年发生的事情不够多似的,这个国家的手淫者除了像《斯皮克》和《狂欢》这样的“波波”杂志之外,又多了一个让人神魂颠倒的新选择。二十一岁的碧姬·巴铎已经为法国的影迷熟知,她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英文电影《海上医生》,改变了大家对大银幕上性感二字的所有既定概念。传统的好莱坞艳星,如阿瓦·加德纳、莱娜·图纳,都是遥不可及的人物,而且奇怪的是,永远都不显老,而巴铎似乎只是一名初高中的女学生,长着一双雌鹿一般容易受惊的眼睛,下巴上生着一对酒窝,整个人像露珠一样纯洁无瑕,又有意显示自己的丰满性感。单是她“性感小猫”的昵称,几乎就足以让她狂热过头的年轻倾慕者们当下就达到性高潮。约翰也被她迷得七荤八素,从一本杂志上剪下她的照片,贴到头顶的天花板上。
他现在强烈地嗅出住在布洛姆菲尔德路的妈妈与“躁动”的迪金斯之间浓烈的性爱气息。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有一次偶然走进他们的卧室时,朱莉娅正在与迪金斯口交,迪金斯的半边身子盖着床单。随着他的荷尔蒙开始骚动,他也越发意识到朱莉娅身体上的吸引力,特别是朱莉娅总是拿出打情骂俏的逗乐方式对待他,活像是一个爱闹着玩的年轻姨妈,他的感受就更加强烈了。有一天下午她正在歇午觉,他照例从采石河岸逃学出来,爬上她的床躺到她的身边。他永远忘不了她当时的穿着:“一件黑色的安哥拉羊毛衫,短袖圆领,没有那么毛茸茸的,也许是另外一种开司米毛线,反正是柔软的羊毛,我想,她还穿着一条深绿和黄色交杂的紧身裙。”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他无意中碰到朱莉娅的一只乳房,“我当时想要不要干点别的什么。那一刻非常诡异,因为我当时欲火焚身,对象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一个住在路对面的相当底层的女人。我现在总认为我当时应该有所行动。也许她还会让我得逞。”
那年初夏,伊维·沃恩叫他在利物浦学院的同学莱恩·加里来和约翰以及伍尔顿匪帮见面。莱恩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幽默小子,他虽然答应了,却没有着急赴约:他还有几件更为紧急的社交事务必须处理,其中之一就是陪学院的另一位同学保罗·麦卡特尼去看电影。
莱恩最终从韦弗特里区的家里出发,骑着奖励他通过升学考试的自行车前来赴约。他在路上遇到伊维正沿着威尔路向梅洛弗大道行走,一起的还有一小群人,其中就有约翰。他回忆道:“约翰手里正拿着一张纸给别人看。伊凡给我们作了介绍,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朝我看了一眼。我觉得自己正被掂量斤两呢。”
这个新来客很快就证明自己货真价实。他是威廉系列丛书和《傻瓜秀》的忠实追随者,知道约翰尼·雷和弗兰基·莱恩的歌曲歌词,而且他还会模仿约翰尼·韦斯穆勒在影片里塑造的人猿泰山,发出声音拖长的可怕的丛林吼叫。没过多久,约翰就能和莱恩轻松相处了,便给他看其他人互相传阅、看得哈哈大笑的那张纸片。它不仅仅是一个画作,还是一张微型报纸,写作绘图全由约翰一人完成。报纸名为《咆哮日报》,内有八卦性质的文字段落、单一的漫画以及连环漫画,照例由作者利用课外时间花费心思亲自细致地完成书写、编排、上色一系列流程。内有一些关于名人的流传已久的笑话,譬如弗雷德·厄姆尼、斯坦利·昂温、电视上的秃头魔法师大卫·尼克森;还有对他自己的中间名字温斯顿的调侃;当然少不了对黑人和“瘸子”的戏谑;使用一些经过语音处理的词汇(如,“这斯一过”意为“这是一个”),以此表示一种语言障碍。每一期报纸都劳神费力,创办人却还是坚持让《咆哮日报》以每周几期的速度问世,与大家见面。
莱恩·加里加入了约翰带领的自行车车队,他们就像是一个中队的骑兵在伍尔顿安静的巷子里转悠,企图寻找女孩子搭讪。几乎没有例外的是,一群女性猎物也会推着自行车出来,同样穿着学校的制服,不过根据游戏不成文的规则,她们不骑车而是互相推搡着走路。在骑兵和格格发笑的步兵之间,一个信号迟早会从一方发出被另一方接收,接着不同颜色的校服和自行车就会汇聚到一起了。
约翰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俊小子,他的眼睛有些斜,鼻子是直削下来的鹰钩鼻。但无论是例行搭讪还是随后的约会阶段,他都证明自己最为成功。骑手们之后交流经验时,总是约翰描述把手伸进精心设计的胸罩里面抚摸一番的美妙感受,或者也是他炫耀地对利物浦人戏称为“手指派”的残留余香嗅个不停。每一个几乎要进入青春期的男孩都有这样的经历,看到先前一直忽略或者习以为常的小女孩突然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对约翰而言,这种奇迹神奇地发生在芭芭拉·贝克的身上,从他们都是蹒跚学步的幼童时起,他就认识她了,她当时坐在克拉克太太举办的礼拜日学校的地板上。几年以来,他对芭芭拉不屑一顾,就像威廉·布朗总是那样对待小女孩一样,可是等她长到十五岁,突然摇身蜕变成一位身材优美的金发甜心女郎,有意效仿电影性感艳星的发型和服饰——而且神奇的是,连她姓名的首字母也是“波波”。有一天,在雷诺公园,她和女伴发现约翰和莱恩·加里有意跟在她们身后。这一次是莱恩先上去搭讪。“莱恩约我几天后陪他一起散步,我回答说‘好的’。”她现在回忆道。“不过,我看到约翰一直盯着我瞧。”
她很快就甩掉莱恩,成了约翰的第一个“固定”女朋友,五十年代给这个身份冠上这么一个文雅的称谓。他们的关系在很多方面都是伊尼德·布莱顿的直接翻版:他们会一起骑自行车兜风,或者到利物浦中心城区的银色刀片溜冰场溜冰。芭芭拉逐渐认识了约翰的妈妈和咪咪姨妈,她经常被带到门迪普斯家里喝茶,和迈克尔·菲什威克以及前来做客的任何一位姨妈或者堂兄妹一起,围坐在摆放着丰盛食物的折叠桌边。她记忆中的约翰是一个天生具有骑士风度的浪漫男孩,递给她许多示爱的纸条和画作进行爱情攻势,他绝对不是一个男阿飞,而且多亏咪咪在谈吐上的严格管教,他还没有沾染上利物浦口音。
一般来说,谈恋爱不会受到大人们的干预。可是有一天,包括约翰、芭芭拉、大卫·阿什顿在内的一群人越过了一条界线,那天他们一伙人跑到圣彼得教堂的辖地——也就是说,几乎被奉为圣地的世界,恋人们借此机会互相亲热一阵。因为约翰和阿什顿还是艾勒顿第三童子军的成员,两个人被召唤到一个官方的童子军调查小组前,为他们的渎圣行为作出解释。“我的爸爸曾经是童子军总长,因此法庭设在我家。”阿什顿现在回忆说。“我预先回家,遇到了约翰。‘我让你打该死的小报告’,他说了一句,然后朝我的一只眼睛抡了一拳。之后几天我一直是乌鸡眼。”
莱恩·加里和约翰一样喜欢音乐——“流行音乐”直接面向的受众是他们父母这一代人——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有把它当成狂热的爱好。他们骑车瞎逛时,会放声高歌,唱他们知道的当下热门的歌曲,努力要在曲目数量和模仿能力上压过对方。“我总是唱情歌技高一筹,”莱恩现在说,“不过约翰快歌更拿手。他特别喜欢米切尔·托洛克的一首歌《加勒比海》。我现在都记得,即使他顶着风骑车,双脚站立在踏板上,也总是能够刚好掌握好节奏。”
因此他们一开始对比尔·黑利现象不抱多少兴趣,该现象在那年夏天达到了数个高潮中的第一个高潮。出生在密歇根州的黑利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乡村兼西部歌手,直到1951年他录制了一首名为《摇动关节》的歌曲,一改他一贯的牛仔真假音反复转换的唱法,采用了黑人的节奏布鲁斯的风格和唱腔。美国的种族状况一成不变,因此这张唱片要想发行,只有不对黑利做任何生平的细节说明。要不然,习惯乡村音乐的听众会惊骇于一个白人竟然唱“黑鬼的曲子”,而黑人听众则没有哪个会把他的演唱当回事。
三年后,黑利成为“彗星”组合的领唱,录制了一首热情四溢的歌曲《昼夜摇滚》,歌曲已经问世一年了,歌词是关于钟表术的一堆胡言乱语,市场上还有一个不成功的版本,由黑人歌手桑尼·丹演唱。黑利的翻唱同样没有产生多少反响,直到它被加到电影《黑板丛林》的配乐中,该影片讲述的是纽约一所高中的青少年犯罪的故事,这是当时被关注的话题。背景内容一经改变,便产生了席卷美国的可怕影响力;每当黑利的嗓音伴随着“一,二,三点钟,四点钟……”清晰响起时,银幕上真实的故事情节便彻底淹没在观众的一片混乱反应之中。不管是男孩女孩,都疯狂得不知所以,像报丧女妖似的尖叫不止,撕扯着座位上的布料,摇晃着到过道里手舞足蹈或者打群架,需要几十个警察才能压制下来。
“摇”和“滚”这两个字眼总是分别出现在黑人音乐中,象征富有节奏的性爱律动。到底是谁第一个把两者组合起来,定义黑利和他的“彗星”组合哀鸣吹奏的萨克斯管以及大提琴手弹出的节拍,恐怕再也无从确定了。最有可能的是来自克里夫兰的电台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艾伦·弗里德,他把自己在WJW电台的节目大肆渲染成“月狗摇滚盛会”。
一开始,英国的媒体认为摇滚只是美国另一个古怪的新奇事物,和吃馅饼竞赛、蹲杆、在游泳池底举行婚礼没有什么两样。可是,这种心境很快改变了,因为男阿飞——以及同样古怪地令人厌恶的女阿飞——明显改弦易帜成黑利的疯狂歌迷,而且似乎和他们的美国兄妹们一样,一心一意地毁坏许多电影院。影片《黑板丛林》遭到全面封杀不准上映,歌曲《昼夜摇滚》被禁止在广播和电视上播放,搭配的吉特巴舞蹈也从舞厅扫地出门。结果可想而知:黑利的唱片在1955年5月一跃成为前二十名榜单上的第一名,连续二十二周居于榜上。紧接着的10月,它再次荣登榜首,又继续在榜上待了十七周的时间。
事后看来,《昼夜摇滚》看起来像是一场假战争——热身而已,为即将到来的文化闪电战做铺垫。它煽动的热情在看到比尔·黑利本尊后基本上就冷却熄灭了,他都是奔三的人了,一脸天使般的笑容,过高的前额上垂下一缕问号形状的鬈发,看上去和那些对他大肆批评的家长没有什么区别。
借助《昼夜摇滚》唱片大卖的东风,一部名字相同的影片被迅速推出,主演黑利及“彗星”组合,其他的摇滚新星也参演其中,如弗雷迪·贝尔、“男侍者”组合、“派特斯”组合、“月狗”艾伦·弗里德。约翰跑去看了,希望得到一次能够改变生命的体验,结果却失望而归。“我非常惊讶,”他以后回忆说,“没有人尖叫,也没人在过道里跳舞,完全不像我读到的那样。我倒是时刻准备撕扯座位,可是没人加入我呀。”
似乎为了证明这股风潮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危害,约翰1955年夏季学期的成绩单倒不像往常那样惨不忍睹,事实上好看多了。英语:“该生能够好好学习而且学得相当不错……通晓多本书籍。”历史:“该生学习刻苦成绩优秀。”艺术:“颇为令人满意。”手工:“进步令人满意。”身体锻炼:“(身高5英尺6英寸半,体重9石 4磅)(相当)令人满意。”地理:“学习无疑更加刻苦。”科学:“成绩令人欣慰。学习倒是令人满意,不过课堂表现就不总是尽如人意了。”完全一无是处的只有法语(喜欢“在课堂上哗众取宠”,“令人失望至极”)和宗教知识(“功课一直处在下游水平”)。
“这是他长期以来最好的一份成绩报告单。”欧尼·泰勒惊讶万分地在校长意见栏里写道。“我希望这意味着他已经洗心革面准备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