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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阳从海上升起来了,光线淡淡的。老人可以看见海上还有一些别的渔船,船身低低地浮在水上,在靠近海岸的那片水域,随着海流排开。太阳变得亮闪闪的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接着,太阳完全升了起来,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的眼睛里,使眼睛火辣辣地疼,因此他划船时不敢朝太阳看。他低头看海水,注视着那几根直直垂入黑魆魆深水区的渔线。他的渔线垂得比任何一个渔夫的渔线都要直。这样,在黑魆魆的水流里,各个深度都有一个鱼饵守候在他所期待的地方,等着在附近游动的鱼上钩。而别的渔夫让渔线随波逐流,有时候渔线垂入六十英寻深处,他们却自以为是一百英寻哩。

老人心想:“我设鱼饵讲究的是精确。只是我不再似以前那样幸运了。不过,谁说得准呢?也许今天会好运降临呢。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的。不过我倒注重投放鱼饵的精确性。这样,运气来的时候,就从容了。”

太阳升起有两个小时了。他眺望东方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现在他的视野里只有三条船,低低的,远远的,在靠近海岸那边。

“我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双眼,”他心想,“可我的眼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我可以直视太阳,那时眼前没有发黑的感觉。按说,阳光的强度在傍晚时分大一些,但叫我眼痛的却是早晨的阳光。”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舒展开长长的黑翅膀在前方的天空中盘旋。它嗖地俯冲下来,斜着身子,双翅朝后缩,随后又凌空盘旋。

“它觅到食了。”老人大声说道,“它不再只是寻找,而是有所收获。”

他一桨一桨划得又慢又稳,前往鸟儿盘旋的那片水域。他不慌不忙,让渔线保持上下垂直的状态。不过,由于想让军舰鸟引路,他稍微靠海流近了些,这在捕鱼方式上仍正确无误,船速却快了些。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高了些,又开始盘旋起来,双翅一动也不动。随即它嗖地猛冲下来。老人看见有飞鱼跃出海水,接着掠过海面拼命地逃奔。

“有鲯鳅,”老人叫出了声,“有大鲯鳅。”

他把双桨放在船上,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渔线。渔线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把一条沙丁鱼鱼饵挂在上面,然后将渔线从船舷那儿放下水去,把一端紧紧固定在船尾的一只环首螺栓上。随后,他在另一根渔线上也安了鱼饵,缠起来放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开始荡桨划船,同时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飞掠的长翅膀黑鸟。

他看着看着,那鸟儿又朝下俯冲,为了这一动作,特地把翅膀朝后掠,然后刷刷地猛烈扇动一阵翅膀,追踪着飞鱼,却无果而终。老人可以看见水中的大鲯鳅也在追逐逃跑的鱼,所过之处海波微泛。鲯鳅在凌空飞起的鱼身下破水而行,快速游动,在水里候着飞鱼落下。这群鲯鳅的数量好多啊,他想。它们严阵以待,分布得很广,飞鱼无路可逃。那只鸟却希望渺茫。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儿太大了,而且飞得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跃出,那只鸟儿的追逐却毫无效果。“这群鱼从我眼前溜走了。”他心想,“它们游得太快,走得太远了。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期盼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悠呢。我的大鱼肯定就在跟前。”

陆地上空的云团此时高悬在那儿,像一座座山峰。海岸似一条绿色的长带,背后是些蓝灰色的小山丘。海水呈深蓝色,深得简直都发紫了。他低头看海水,见红色的浮游生物在深蓝色的水中浮动,使得洒在水里的阳光呈现出奇异的光彩。他望望渔线,看见它们一直没入海水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这说明有鱼可捕了。太阳此刻升得更高了,海水显得光怪陆离,预示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团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那只鸟儿此时几乎不见了踪影,水面上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水母。水母那胶质的浮囊是紫颜色的,外形跟普通的水母一样,此时呈彩虹色。它歪歪身子,然后又摆正位置,像个大气泡般高高兴兴地漂在水里,那致命的紫色长触须在水中拖在身后,长达一码

“你这个污染海洋的家伙 。”老人骂了一声,“王八蛋。”他轻轻荡着桨,从他坐的地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颜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的小鱼,它们在触须与触须之间以及浮囊所投下的一小块阴影中游动着。水母身上的毒素对小鱼没有影响,但对人就不同了。老人捕鱼时,水母的一些触须会缠在渔线上,触须上带着紫色黏液——中了毒,他的胳膊和手上就会出现红肿,有疼痛感,就像被毒葛或毒蔓感染了一样。这种水母的毒素发作得很快,痛如身受鞭笞。

那些彩虹色的“大气泡”很漂亮,但它们却是大海里最具欺骗性的东西。老人最乐意看的是大海龟把这些水母当美餐。海龟一旦发现了它们,就从正面向它们进逼,然后闭上眼睛,全身藏入龟壳作掩护,把它们连同触须一并吃掉。老人喜欢观看海龟吃这种水母,也喜欢风暴过后在海滩上遇到它们,喜欢听自己用长着老茧的硬脚掌踩上它们时砰砰的爆裂声。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游水的姿势优美,速度很快,价值不菲。对于体型庞大、笨头笨脑的食肉巨龟,他有些瞧不起,却也心怀好感。这种龟的龟壳是黄色的,做爱的方式很奇特,在把彩虹色水母当美餐时喜欢闭着眼睛享用。

他驾船捕杀海龟有些年头了,觉得海龟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他替所有的海龟难过,甚至那些跟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也让他恻然。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把海龟杀死、剖开后,海龟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小时。老人内心在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使身体更有力气。他在五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到了九月份和十月份就有充沛的精力捕捉真正的大鱼了。

他每天还喝上一杯鲨鱼肝油。那只盛肝油的大桶放在许多渔夫存放渔具的棚屋里,不管是哪个渔夫,谁想舀着喝都可以。大多数渔夫讨厌肝油的味道,但再怎么也不会比摸黑起床的滋味差。喝喝肝油,对于预防一切伤风感冒都大有益处,对眼睛也很好。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了。

“它找到鱼啦。”他不由得叫了一声。这当儿,并无飞鱼冲出海面,也不见小鱼纷纷四处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朝下钻进水里。在阳光下,这条金枪鱼闪着银白色的光泽。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些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向四面八方乱跳一气,搅得海水翻腾起来。它们追捕小鱼,一跃就是老远,绕着圈子,把小鱼朝一处驱赶。

“要不是它们游得这么快,我可以把船划进鱼群里。”老人心想。他眼看着金枪鱼群把海水搅得乱翻白沫。只见那只鸟俯冲下来,扎进惊慌失措的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中。

“这只鸟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说。就在此刻,船艄的那根踩在他脚下的渔线绷紧了(他把渔线绕了个环,套在脚上)。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渔线,动手往回拉,感到上钩的小金枪鱼胡乱抖动,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渔线抖动得就越厉害,可以看见水里那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鱼身。于是他把渔线呼地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鱼儿躺在船艄的阳光下,身子结实,形状像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傻瞪着,尾巴快速甩动,砰砰砰砰地把船板拍得山响,生命在一点点耗尽。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艄背阴的地方。

“是条长鳍金枪鱼。”他自言自语道。“用来当鱼饵倒是相当棒,恐怕有十磅重哩。”

他独自一人时喜欢自言自语,这种习惯他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了。在过去的那些岁月中,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喜欢唱歌,有时候去巡海捕鱼或猎捕海龟,他一人掌舵,夜里也会唱。这种自言自语的习惯大概是在男孩离他而去,只剩他孤孤单单一人时才养成的吧。不过,究竟何时他已记不清了。他跟男孩一块儿捕鱼时,他们一般只在必要时才说话。在夜里,或者碰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二人倒是喜欢聊天。出海时没有必要就不说话,这被认为是优点。老人一贯秉持这种观点,并始终如一地奉行。可现在,他心里想到什么便屡屡脱口说出,因为旁边没人,不会因此而干扰到任何人。

“要是别人听到我自言自语,会以为我疯了呢。”他出声地说道,“不过我没有发疯,也就不用管那一套了。有钱人在船上有收音机对他们说话,把棒球赛的消息讲给他们听。”

“现在可不是记挂棒球赛的时候。”他心想,“现在只应该记挂一件事——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这种事情。那个鱼群附近很可能有一条大家伙。那群捕食小鱼的金枪鱼,我只抓住了其中一条落单的。可惜它们速度太快,已游远了。今天露出水面的鱼都游得飞快,都朝着东北方向直窜。难道今天就是这样的运气吗?要不然,这是一种我不了解的天气征兆?”

这当儿,那道绿色的海岸线已看不见了,只看得见那些山峰,白闪闪的,像披着皑皑白雪,还看得见山峰上空的浮云,似高耸的雪山一般。

海水的颜色深极了,阳光射在水中形成了一个个棱镜。由于红日高悬,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已看不清了,老人看得到的只有深深浸在蓝色海水里的巨大的“棱镜”,以及他那垂直没入水中一英里深的渔线。

渔夫们把所有这类鱼都叫金枪鱼,只有到了出售它们或者用它们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有名称。此时,这些鱼又钻进大海深处了。阳光热烘烘的,老人的脖颈上感到了阳光的热度。他摇着船桨,觉得脊背上的汗水一个劲儿往下流淌。

“完全可以让船随意地漂流,”他心想,“我睡上他一觉。把渔线在脚趾上缠一圈,有情况我会醒的。不过,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该好好钓他一天鱼。”

就在这时,他望了望渔线,看见其中有一根高高挑起的绿色钓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有情况,”他叫了一声,“有情况。”他轻轻放下船桨,小心翼翼地让船桨碰到船体时不发出声响。然后伸手拽住渔线,将渔线轻轻夹在右手的拇指及食指之间。此时渔线没有绷紧,也感觉不到分量,而他用手轻握,没有放松。渔线动了!这次,渔线的扯动很舒缓,既不紧也不重,而他心里有数,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情况——在一百英寻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用来包裹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那个手工制造的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右手轻巧地攥着渔线,用左手把它从钓竿上轻轻地解下来。现在,他可以让渔线在手指间滑动,而不会让鱼感到任何扯动的力量。

“这片水域远离海岸,又是在这种月份,鱼的个头儿一定非常大。”他心想,“快吃鱼饵吧,大鱼啊。吃吧,快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你身在六百英尺深的冷冰冰、黑黢黢的海水里,游上一圈,再拐回来把鱼饵吃掉吧。”

他感到微弱、轻轻的一扯,随后是猛的一扯。八成是大鱼咬住了沙丁鱼,而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再接下来就没有动静了。

“快吃呀!”老人说出了声,“游一圈再拐回来呀!闻闻这些鱼饵。难道它们不鲜美吗?美滋滋地把它们吃掉,再吃那条金枪鱼。这可是瓷实、冰冷、鲜美的鱼啊!别不好意思,大鱼啊。尽情地吃吧。”

他把渔线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眼睛盯着这根渔线以及另外的几根渔线,因为大鱼或高或低说不定在哪个位置。随后,渔线又扯动了一下,仍是轻轻的一扯。

“它会咬饵的。”老人说道,“上帝保佑,让它咬饵吧。”

但大鱼没有咬饵。它游走了。老人觉得一下子没了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上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在兜圈子哩。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留有一些记忆。”

说着说着,他感到渔线轻轻扯动了一下。这让他乐不可支。

“它刚才不过兜了个圈子。”他说,“它会咬饵的。”

鱼儿轻轻扯动渔线的那种感觉让他高兴。随后,他感到渔线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分量重得叫人无法相信——那是大鱼的分量。他松手让渔线朝下溜,溜呀溜的,把那两卷备用渔线中的一卷都续上了。渔线不断下沉,从他的指间滑过,虽然轻轻巧巧的,让他的拇指和食指几乎感觉不到压力,他却仍然能感受到鱼巨大的重量。

“好一条鱼呀!”他说道,“它正从侧面把鱼饵叼在嘴里,衔着鱼饵要游走了。”

“它会兜个圈,把鱼饵吞下去的。”他心想。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声,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他明白这是一条非常大的鱼,想象着它把金枪鱼横叼在嘴里,在黑暗中游走的情景。这时他觉得它停止不动了,可是渔线上的分量却没变。接着,那分量在不断加大。于是,他又放出了一些渔线。一时间,他的拇指和食指攥紧了渔线,而渔线的分量在持续增加,直直地下沉。

“它上钩啦!”他说道,“那我就让它先美美地吃一顿吧。”

他让渔线在指间朝下溜,同时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渔线空着的一端紧系在旁边那根渔线的两卷备用渔线的环套上。这一下万事俱备了。除了正在使用的这个渔线卷,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备用线卷。

“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呀!让钓钩的钩尖扎进你的心脏,取你的性命。”他心想,“慢慢地浮上来吧,好让我用渔叉刺入你的身体。来吧!你准备好了吗?你这顿饭吃的时间够长了吧?”

“来吧!”他叫了一声,用双手使劲猛拉渔线,收回来一码,然后连连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部力气,以身体的重量作为支撑,双臂轮流使劲拉啊拉。

结果白费力气。大鱼还是慢慢地在游走,老人哪怕把它往回拉一英寸都办不到。他的渔线很结实,是用来钓大鱼的。他把渔线套在大鱼背上猛拉,渔线绷得紧紧的,线上的水珠都弹起来了。大鱼在水里咝咝作声,声调长长的,而他攥住渔线死不放松,身体后仰,整个儿抵在座板上。小船被扯动了,开始慢慢地向西北方向漂浮。

大鱼不间断地游动,带着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徐徐行进。其他的几个鱼饵仍浸在水里,没有鱼上钩,不需要忙活。

“那孩子在跟前就好了。”老人出声地说道,“我被鱼拖着走,都成了拖缆桩了。我原可以把渔线拴得死死的,不过只怕它会把线扯断的。我得拼尽全力把渔线握紧,它挣扎得厉害,就放出一些渔线给它。感谢上帝,它只是朝前游,而没朝海底钻。”

“假如它非得朝海底游,我就无计可施了。如果它沉到海底,死在那儿,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心想,“现在得采取措施,办法多着呢。”

他紧握那根套在鱼背上的渔线,眼睛盯着在水中斜着身子游动的大鱼,看它牵着小船一点点向西北方向漂浮。

“这样会叫它送命的。”老人心想,“它总不能永远这样撑下去吧。”

然而四个小时之后,大鱼仍在大海里游动,身后拖着小船,鱼背上套着渔线,而老人丝毫不敢放松。

“我是中午把它钓住的,”他喃喃自语道,“可我连它什么模样都没看见呢。”

在钓住大鱼之前,他曾把草帽拉下,紧紧扣在头上,这时草帽勒得他脑门儿痛。他还觉得口渴,便双膝跪下,小心翼翼地不至于扯动渔线,可着劲向船头摸去,伸出一只手去取水瓶。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水,然后靠在船头休息。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来的桅杆和船帆上,竭力什么都不去想,准备一直坚持下去。

此时他转头朝后望,发现陆地已不见了踪影。“这没关系,”他心想,“晚上有哈瓦那的灯光引路,我总能摸回去的。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小时,也许在这期间它会浮出水面的。要不然,它会在月亮出来时浮出水面。再不然,它会在太阳升起时出来。反正我的手脚又没抽筋,而且身上充满了力量。它把渔钩吞在了嘴里,而它扯渔线的劲儿那么大,肯定是一条大鱼喽。它的嘴准是死死地咬住了钢丝钓钩。但愿能看到它。真想看看跟我抗衡的鱼儿是个什么样子,哪怕只看一眼也行。”

观望天上的星斗,老人可以看出那鱼整整一夜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落山后,寒气袭人,老人的脊背、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已干,浑身冷飕飕的。白天,他曾把盖在鱼饵箱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下晒干了。太阳一落山,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搭到后背,再小心地把它塞到横在肩头的渔线下面。有麻袋垫着渔线,他就可以弯腰向船头靠一靠,甚至有种舒服的感觉。实际上,这姿势只能说是少受些罪,可他却觉得挺舒服的。

“我拿它没办法,它拿我也没办法。”他心想,“它这么折腾下去,双方都无对策。”

他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了泡尿,然后抬眼望着星斗,测定他的航向。渔线从他的肩上一直钻进水里,看上去像一道磷光。船速放慢了,缓缓移动着。哈瓦那的灯光显得并不怎么亮。于是他明白,海流肯定是在把他们带向东方。

“假如看不到哈瓦那炫目的灯光,那我们一定是到了东边更远的地方。”他暗忖,“因为,如果这鱼没有改变路线,几小时内都是可以看到灯光的。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怎么样了?捕鱼时有一台收音机那才叫棒呢。不该老想这种美事,应该想想手头上的活儿。愚蠢的想法是不该有的。”

接着,他出声说:“那孩子在跟前就好了,可以帮我一把,也让他看看这场面。”

“人上了年纪,就不该独自一人生活了。”他心想。

“不过,要躲也躲不过。至于那条金枪鱼,在它发馊之前得吃掉它,以保存体力。可得记住呀。再怎么不想吃,也得在早晨吃掉它。可得记住呀!”他自言自语道。

夜间,两条鲯鳅游到小船旁边,老人听见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他能辨别出雄鲯鳅发出的是噗噗的喷水声,而雌的发出的则是嘘嘘的喷水声。

“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道,“它们嬉戏,玩闹,彼此相亲相爱,就和飞鱼一样,是人类的好伙伴。”

此时,他开始对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产生了恻隐之心。“它真棒、真奇特!不知它有多大年纪了。”他心想,“我从没钓到过这么力大无穷的鱼,也没见过行为这么奇特的鱼。也许它太机灵,不愿跳出水来。它跳出水来,或者会来个猛冲,完全可以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不过,也许它以前多次被渔钩钩住过,知道如何跟人搏斗了吧。它哪会知道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老头子。这是条多么大的鱼啊,如果肉质好的话,在市场上能卖好多钱呢。它一口咬住鱼饵,看样子像雄鱼,扯渔线的力量也像雄鱼,搏斗时一点也不惊慌。不知道它有没有什么计划,还是就跟我一样准备拼死一搏?”

他想起有一次遇到一对大马林鱼,用渔钩钩住了其中的一条。一般进食时雄鱼总是让雌的先吃,那条上了钩的正是雌鱼,它发了狂,顿时惊慌失措,拼命地挣扎,不久就筋疲力尽了。雄鱼始终守在它身边,在渔线下蹿来蹿去,陪着它一起在海面上兜圈子。雄鱼离渔线非常近,老人生怕它会一甩尾巴将渔线切断——那尾巴似大镰刀般锋利,连大小和形状都跟大镰刀差不多。老人用渔钩把雌鱼拖出水面,用棍子打它,抓住它那边缘如砂纸似的剑锋长嘴,朝它的头顶一顿猛揍,直打得它一头血水,颜色跟镜子背面的红色差不多,然后由男孩帮忙,把它拖上船。而雄鱼一直守在船舷边。就在老人解渔线、准备渔叉的时候,雄鱼在船边一跃,高高地跳到空中,想看看雌鱼在何处,随后又落入水里,向深处下沉,淡紫色的翅膀(即它的胸鳍)大大地张开来,把身上淡紫色的宽条纹一下子都露出来了。在老人的记忆里,它看上去很美,久久不愿离去。

“它们那副样子让人看了太心酸了。”老人心想,“那孩子也会感到伤感。我们请求那条雌鱼原谅,随后立刻动手把它宰了。”

“真希望那孩子在跟前呀。”他出声地说道,同时把身子靠在船头已被磨圆的木板上,通过勒在肩上的渔线,感受着眼前这条大鱼的力量,而大鱼朝着它所选择的方向不停歇地游去。

“由于我设圈套欺骗了它,它才迫不得已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老人心想,“它原来选择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罗网和诡计。而我选择的是追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捕获它——全世界谁也找不到这儿来。现在,我们俩被拴在了一起,打中午就没有分开过。我们独自战斗,都没有帮手。也许我不该当渔夫。不过,我生下来不就是要干这桩事业嘛!我一定要记住,天亮后就吃那条金枪鱼。”

约莫天快亮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啪的一声折断了,而钓竿上的渔线从船舷上缘朝着海中急速下滑。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后靠,就着木头船舷上缘,一刀将渔线砍断。然后把另一根离他最近的渔线也砍断了,摸黑将备用的两个渔线卷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操作着,当将线头系牢时,他一只脚踩住渔线卷,不让它移动。他现在总共有六卷备用渔线。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有鱼饵的渔线各有两卷备用渔线,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也备有两卷——他把六卷渔线全接在了一起。

天麻麻亮时,他暗忖:“我要退后几步,摸到那根沉入四十英寻深处的渔线旁边,将它也砍断,把那些备用渔线卷通通连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将丢掉两百英寻优质的卡塔卢尼亚渔线,另外还有钓钩和导线。这些都是可以替代的。如果这条大鱼丢了,即便钓上了别的鱼,也无法替代它!我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很可能是条大马林鱼、旗鱼,要不就是鲨鱼。我没来得及细想,就赶紧砍断渔线,放走了它。”

“真希望那孩子在跟前呀。”他出声地说道。

“只可惜那孩子不在跟前。”他心想,“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你应该赶紧摸到最后的那根渔线旁边,不管天黑不黑,把它一刀砍断,系上那两卷备用渔线。”

他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了。在黑暗中,他倒是费了些气力。有一回,那条大鱼向前一冲,把他拖倒在地,脸朝下,眼睛下方划破了一道口子。血从他的脸颊上淌下来,但还没流到下巴就凝固了,变成了干血块。他又摸回到船头,靠在木板上休息。他调整了一下麻袋,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肩上的渔线,给它换了换地方,再用肩头把它牢牢顶住。接着,他抓住渔线,谨慎地试了试大鱼的拉力,然后伸手到水里测试小船行进的速度。

“真不明白它为什么要朝前蹿一下子。”他心想,“八成是套在它脊梁上的渔线打了个滑吧。它脊背疼,当然疼不过我的脊背。哪怕它劲儿再大,也总不能拖着小船永远地跑下去吧。现在所有可能惹麻烦的隐患都清除了,而且有充足的备用渔线。没什么可奢求的了。”

“鱼啊,”他轻声说道,“我会奉陪到底,至死方休。”

“看来,它也要跟我死磕了。”老人心想。他在等待天亮。眼下正当曙光出现前的时分,冷飕飕的。他把身子紧靠在木头船帮上取暖。“它能坚持多久,我也能坚持多久。”他心想。第一缕曙光出现时,只见渔线伸展开去,通向海水的深处。小船一点一点向前行进,初升的太阳一露边儿,阳光就直射到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向北游。”老人自言自语道。

“海流会把我们带向东边,带得远远的。”他心想,“但愿它顺着海流游,那恰恰说明它累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老人发现大鱼并没有累。只有一个迹象对他是有利的——渔线倾斜,说明它正在较浅的地方游动。这并不一定表示它会跃出水来,但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上帝啊,就让它跃出来吧。”老人说,“我有足够多的渔线,对付得了它。”

“也许我把渔线稍微拉紧一点儿,让它觉得痛,它就会跃出来了。”他心想,“既然是大白天了,就让它跃出来吧,让它脊背上的那些气囊充满空气,它就没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这样想着便开始收紧渔线。可是自从他钓住这条鱼以来,渔线已经绷紧到了快要挣断的地步。他身子后仰使劲拉,觉得渔线硬绷绷的,情知不能够拉得更紧了。

“拉渔线绝对不能突然使劲。”他心想,“每猛拉一次,就会把钓钩划出的口子加宽一分。等它一旦跃起来,也许会把钓钩甩掉。好在这回阳光让我觉得好受了些——这次我不必老盯着太阳瞧了。”

渔线上粘着黄黄的海藻,但老人知道这只会让大鱼扯渔线时付出更多的努力,于是很高兴。正是这些黄黄的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天黑之前,我非得要你的命不行。”

“但愿如此啊!”他心想。

一只小鸟从北边朝小船飞来。那是只鸣禽,低低地贴着水面飞。老人看出它已经非常疲倦了。它飞到船艄上,在那儿歇了歇。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那根渔线上,似乎在那儿比较舒服。“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你这是第一次旅行吗?”

他说话的当儿,鸟儿望着他。它太疲倦了,竟没有细看,就用小巧的双爪紧紧抓住渔线,在上面晃来晃去。

“这渔线稳着呢。”老人对它说,“十分地稳当。夜间又没有风,你不该累成这个样子呀。鸟儿们这都是怎么啦?”

他心想可能是老鹰飞临大海追捕这些小鸟,才把它们累得够呛吧。但这话他没跟眼前的鸟儿说,反正它也听不懂他的话,它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的。

“好好歇口气,小鸟。”他说,“歇过之后再去迎接挑战——无论人、鸟或者鱼都是如此。”

他以此话自勉,因为他的脊背在夜里变得僵直,这工夫疼得钻心。

“鸟儿呀,如果你愿意,就住在我这儿吧。”他说,“很抱歉,我不能趁现在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把你带回陆地。但总算有个朋友跟我在一起了。”

正在这时,大鱼猛地一蹿,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渔线,早被拖到海里去了。就在渔线砰地绷紧时,鸟儿飞走了,而老人竟没有看见。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渔线,注意到手上正在淌血。

“大鱼显然被什么东西伤着了。”他出声地说道,边说边把渔线往回拉,看能不能把鱼拉回来。就在渔线快绷断的当儿,他握稳了渔线,身子朝后仰,以此来抵消渔线上的拉力。

“这下子你可知道疼了,鱼儿。”他说。“老天做证,我也疼着呢。”

他转过脸去找那只小鸟,很想让鸟儿和他做伴。而小鸟却不见了踪影。

“你可没有待多久呀。”老人心想,“海上风浪大,抵达陆地才能够平安。我怎么会让那鱼猛地一拉,把手都拉破了呢?我一定是越来越笨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一门心思牵挂它了。现在我要关心自己的事了,回头得把那条金枪鱼吃掉,免得没了气力。”

“真希望那孩子在跟前呀。还希望手边有点儿盐。”他出声地说道。

他把沉甸甸的渔线转移到左肩上,小心翼翼地跪下,在海水里洗手。他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注视着手上的血在水中漂散开去。小船徐徐前行,海水一下一下地慢慢拍打在他手上。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倒是很想把手在咸咸的海水里多浸一会儿,却怕那鱼又猛地蹿一下,于是站起身,振作精神,举起受伤的手迎着阳光晒。手上的皮肉只不过被渔线拉了个口子,可受伤之处却是干活用得着的地方。他知道这件事结束之前还需要这双手,不喜欢还没开始干活手就被拉破。

“现在,”等手晒干了,他说道,“我该吃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渔钩把它钩过来,在这儿消消停停地吃。”

他跪下身,用渔钩在船艄下钩到那条金枪鱼,小心翼翼地不让它碰着那几卷渔线,把它拉到自己身边。他再次用左肩撑起渔线,以左手和胳膊架住身体,从渔钩上取下金枪鱼,然后把渔钩放回原处。他单膝压住金枪鱼,从它的脖颈竖着割到尾部,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这是些截面为楔形的肉条。他从紧挨着脊骨的地方下刀,直割到鱼腹边,一连割下六条肉。而后,他把肉条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整副鱼骨扔到了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条鱼的。”他边说边用刀子将一条鱼肉截成两段。他可以感觉到,那渔线一直都拉得紧紧的,累得他的左手都抽筋了——这只手紧紧握住那沉甸甸的渔线毫不放松。

他厌恶地看看他的左手说:“这算什么手啊!要抽筋就抽呗。哪怕变成鸡爪也行。这对你没什么好处的。”

“快吃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低头看看黑黢黢的海水,望望那斜拉着的渔线,“吃了鱼肉,你的手就有力量了。不能怪这只手不争气,你跟那大鱼博弈,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要斗,你可以跟它斗到底。还是先把金枪鱼吃了吧。”

他拿起一片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那味道并非难以下咽。

“可要细细地嚼,”他心想,“把肉汁都咽下肚。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柠檬,或盐,那味道肯定不赖。”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那只手又僵又硬,跟僵尸的手一样,“为了你,我要再吃一点儿。”

说完,他拿起切成两段的那条鱼肉的另外一半吃了起来。他细细地咀嚼,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现在觉得怎么样啦,手啊?是不是这话问得太早了些?”

他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这条鱼壮实且血气旺盛。”他心想,“我运气好,捉到了它,而不是条鲯鳅。鲯鳅的肉太甜。而这鱼肉简直一点儿也不甜,它的血气都还保留在肉汁里。”

“别的什么都没有用,还是实际点儿好。”他心想,“加点儿盐吃就有滋味了。剩下的鱼肉不知道会不会被太阳晒干或者变质?虽然肚子并不饿,但最好还是都吃完了的好。那大鱼目前老老实实、安安静静。我要把东西吃完,做好奋力一搏的准备。”

“耐心点,手啊,”他说道,“我吃东西还不是为了你。”

“真希望能给那条大鱼吃点儿东西,”他心想,“它可是我的兄弟呀。但我还是得把它杀死,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积蓄体力。”

于是,他慢慢地闷头吃着,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吃光了。

他直起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好啦,”他说道,“你可以放开渔线了,手啊,我要单靠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闹别扭。”他左脚踩住刚才用左手攥着的粗渔线,身子朝后仰,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上帝帮帮忙,不要再让我抽筋了。”他说,“真不知那条大鱼接下来会怎么折腾呢。”

“不过,这工夫它倒是显得老老实实的。”他心想,“看来它在执行自己的计划。但它的计划是什么呢?我又有什么计划呢?我必须随机应变,根据它的动向制订我的计划,因为它的个头儿太大了。假如它跳出来,我可以杀死它。它要是老待在水底下,那我就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想给手指活活血。可是那只手就是张不开。“也许阳光再强烈些,它就张开了。”他心想,“血气旺盛的金枪鱼生鱼肉吃到了肚子里,等消化掉,这只手可能就张开了。到了非用这只手的时候,我一定能让它张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但我现在不愿硬生生地强迫它张开。就由着它吧,愿张就张,愿合就合。昨夜收拾那些渔线,又是解又是系的,把这只手累得够呛。”

他眺望了一眼大海,发觉自己此刻是如此孤单。不过他可以看见黑魆魆的海水深处那棱镜般的光柱,但见渔线在眼前伸展,平静的海面上微波荡漾,给人以奇妙的感觉。由于贸易风的作用,此时云团正在聚集。他朝前望去,看到一群野鸭飞过——在蓝天与海水之间,那些野鸭留下了一行身影,先清晰,后模糊,后来又转为清晰。他顿时感到,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也不会孤单的。

他想到有些人驾船出海,看不到陆地的时候就会心生恐惧。他知道在天气说变坏就变坏的月份,产生这种感觉情有可原。而现在处于飓风季,在没有飓风的时候,天气可就是一年当中最好的了。

“出海时,如果飓风要来,一般总能提前好几天在天空中看见种种征兆。在岸上可看不见,因为人在岸上不知道凭什么来判断。”他心想,“陆地上倒也会出现一些异常现象,那就是云团的形状会发生变化。不过,眼下是不会刮飓风的。”

他望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就像一堆堆令人馋涎欲滴的冰激凌一样,而在九霄高空则是淡淡的卷云,以九月的天空为背景,似羽毛般浮在那儿。

“现在刮的是微风,”他说道,“鱼啊,相对而言这天气更有利于我,不利于你。”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努力慢慢地把它张开。

“我恨抽筋,”他心想,“这是一种背叛,是在捉弄一个人的身体。由于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西班牙语称作calambre,则是自侮,尤其是孤身一人的时候。要是那孩子在跟前,就可以为我揉揉,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不过,这抽筋总会缓解的。”

此时,他用右手摸摸渔线,感到渔线的拉力有了变化,连它在水中的倾斜度也变了。他倾身向前,看见渔线斜着慢慢地朝上移动,左手不由得啪的一声猛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它上来啦!”他说道,“手啊,快张开呀!快张开呀!”

渔线慢慢地、稳稳地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大鱼浮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身上的水从两侧哗哗地朝下泻。在阳光下它通体闪亮,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显得很宽阔,带几分淡紫色。它的嘴像棒球棍那样长,逐渐变细,如一柄轻剑似的。它把整个身子都露出水面,然后又潜入了水里,动作舒展得跟个潜水员一样。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唰的一下就钻入水里了,接着渔线开始飞速向远处拉。

“这家伙比我的船还长两英尺呢。”老人说。渔线不断展开,又快又稳,显然大鱼并没有受惊。老人双手竭力拉住渔线,用的力气刚好不致让渔线被扯断。他明白,要是他不能平稳施力使鱼慢下来,它就会把渔线全部拖走,并且挣断。

“这条鱼的个头儿真大,我必须对它加以诱导。”他心想,“绝对不能让它知道自身有多大的力气,也不能让它知道一旦逃跑它会爆发出什么样的能量。我要是它,我现在就使出浑身的力气逃跑,一直跑到把渔线挣断为止。但是感谢上帝,尽管这些大鱼比我们这些杀鱼的人高尚,也比我们有能耐,却不如我们聪明。”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其中有不少超过一千磅的,在他的一生中也曾逮住过两条千磅级的鱼,不过每一次他都不是孤军作战。现在却是孤零零的,眼睛连陆地的影子也看不见,跟一条奇大无比的鱼拴在了一起——那鱼个头儿之大,他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他的左手仍硬硬地蜷缩着,像紧紧攥在一起的鹰爪。

“它会停止抽筋的。”他心想,“它一定会停止的,停止了好帮助我的右手。大鱼和我的左右手这三样东西现在亲如兄弟,密不可分了。左手必须停止抽筋——现在抽筋太不够意思了。那鱼的速度又慢了下来,跟先前的速度又一样了。弄不懂它为什么跳出水来。它那样做,简直就像是要向我炫耀它的个头儿有多么大似的。这下子我倒是知道了。但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只怕它会看到这只抽筋的手。应该让它觉得我是一个男子汉,一个比实际的我更具男子汉气概的人。我会给它这种印象的。真希望我和大鱼能换一换——它力大无比,而我只能靠意志和智慧跟它抗衡。”

他稳稳地靠在木头船帮上,默默忍受着煎熬。大鱼不停地游啊游,小船在黑黢黢的海水里徐徐前行。从东边吹来了风,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停止了抽筋。

“这对你可是个坏消息,鱼啊。”他说着,把搭在肩头麻袋片上的渔线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适了些,但仍在煎熬,只不过他根本不承认这是煎熬罢了。 JqMtKwPXScun+M/VItxNemVmwEbNct32yLnX2bP/fSqYq3Qf/KchEN9/vMnPeWW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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