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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方寸之地,寄无穷之境

周五,魏应洲被一通电话叫回了宗家。

打电话给她的人是庄素央,一开口即不容她拒绝:“回来一趟,今晚家里一道吃个饭。”

魏应洲说了声“好”。

她按下内线,叫来秘书黄婕,吩咐她推掉今晚的一宗联席会议。黄婕名校硕士毕业,年轻干练,正是职场年轻派的代表。做了魏应洲五年秘书,黄婕不可避免地见到了魏应洲的小部分私事,对魏应洲时常会因私事陷入被动的局面心有戚戚焉。魏应洲对家人的容忍力,远超大部分人所能忍。

黄婕提醒道:“魏总,错过这次联席会议,下一次的名额就没有桥银了。”

魏应洲:“知道了。”

黄婕领命而去。秘书的责任只在于提醒,魏应洲既已拿定主意,黄婕唯有遵从。

晚上七点,魏应洲驱车前往半山别墅。

上东城数一数二的名流别墅,半山算一处。偌大一片山林,只有五栋别墅,其中两栋属于宗明山。宗明山将两栋别墅打通,合为一体,大有大开大合之势。这里位置极好,依山傍海,既是远东经济中心独一无二的天然氧吧,也是隔绝“狗仔”的最佳居所。这些年来,半山地价扶摇直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魏应洲在半山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

她的童年不算愉快,虽无虐待,苛责总是不断,以至于成年后,她对此处的感情很复杂:若说眷恋,未免言过其实;但要说冷淡,也绝不至此。后来,她拿出了一份魏式洒脱:宁可他人负我,不可我负他人,无愧于天地就好。

车子缓缓驶入庭院,管家一早就候着了,迎她下车。

管家姓张,名广伦,祖籍福建。家乡习俗,家人习惯以“阿”字开头的小名唤他。后来,张广伦南下,来到上东城,因缘际会跟了宗明山,做了宗府管家。见面之初,宗明山就叫他“阿广”,浑不似上东城其他户主那般,随意使唤英文名。张广伦听了,很是愣了一阵。宗明山笑着问:“不合适吗?”张广伦心潮起伏,被这一声乡音感动了,从此跟了宗明山整整二十八年。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金山银山换不了一个人的忠诚,一声乡音就可以了。

魏应洲下车,叫了声“张叔”,将一个盒子塞入张广伦手中。

是一盒价格不菲的血燕。

老派管家,最怕收人长短,当即推拒:“魏小姐,您客气了,我不能收。”

魏应洲不由分说,将礼物送到位:“给周姨的,前些年她动了手术,需要吃这个。”

周姨是张广伦的老妻,虽不在宗家做事,却是张家的主心骨。魏应洲从小没少受这对夫妇照顾,偌大一个宗家,她和谁都算不上亲,此种境地下,张广伦夫妇并没有对她另眼相待。魏应洲明白,与其说这是他身为管家的职责,不如说这是张广伦作为一个人,天性里的公平和善良。在宗家,要将这一份天性赋予实践并不容易,头一个不待见的就是庄素央。张广伦明里暗里为她打点的一些事,很小,却不易。这份恩情,魏应洲记在心里。

有时候,魏应洲也会想,人会具备何种道德观,并不由身份与财富完全决定。庄素央与张广伦,论起人性,高下立见。

只有谢聿与她闲时聊过这个问题。

他持不同意见:“你有可能是对的,但我不这么想。”

“理由呢?

“你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比方说,一个人如果拥有了足以抗衡道德观的身份与财富,那又何惧道德观对他的约束呢?”

“你这是霸权主义。”

“理论上来说,是的,就看每个人的选择了。你可以选择成为它,也可以选择推翻它。”

“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谢聿想了一会儿,说:“我曾经有可能成为前者,但后来,我遇见一个人,让我转向了后者看一看。”

魏应洲闻到了一点“隐私”的味道,不怀好意地问:“心上人?”

“呵呵。”

“你‘呵呵’是什么意思?”

“我被你搞了十年‘996’,有心上人都被你搞分手了,你不愧疚吗?”

魏应洲哈哈大笑,信口开河:“分手就分手,怕什么,我魏总什么女孩子找不到,我赔你一个。”

“你能找你自己赔给我吗?”

她一时接不下这话,只听谢聿道:“将军。”

她讪讪地,顺着他递来的台阶结束玩笑:“你赢了。”

这一天,魏应洲忽然想起了谢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真要给谢聿介绍女朋友,她还真不知道该介绍谁。谢聿那闷骚劲儿,一看就是对女朋友要求极其高的人,难搞得不行。

张广伦收下礼物,为她引路:“魏小姐,这边。”

魏应洲随他进屋,问:“今晚家宴有几人入席?”

“有六人。除了你之外,还有老爷夫人、宗远航季蔓妃夫妇。哦,对了,还有宗启程。”想了想,张广伦又压低声音告诉她,“宗远航夫妇今天中午就过来了,陪了老太太很久。”

魏应洲明白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大献殷勤,必有所求。

她对管家致谢:“我知道了,多谢。”

张广伦在宗家立足二十八年,有心提点,一两句已足够。她用一盒血燕,换鸿门宴前的一两句提点,这笔生意,是她赚了。

宗远航季蔓妃夫妇有两子,一个宗启程,一个宗启丰。宗启丰就不说了,祸国殃民的一个二代,放在哪里都是教科书式的反派。夫妇俩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宗启程。

宗启程确实也很努力。

从小到大,什么题海战术、通宵熬夜,普通人为了读书惯用的那一套,宗启程统统用过。可惜这人吧,就是脑子不行,没什么理由,就是不太行,临门一脚通常以滑铁卢告终。夫妇俩甚至带他去做过智商测试,测试结果很令人忧心,四个字总结:智商平平。

宗远航和季蔓妃为此很是愁了一阵。

外人总以为,世家子弟,有无头脑都无所谓,反正祖上有钱。但事实上,身为世家子弟就会明白,他们这种人,需要比普通人更出色才行。祖上再有钱,轮得到你多少,拼的就是本事。在宗远航、季蔓妃看来,“智商平平”比“弱智”还要惨。如果天生有缺陷,还能博一把老父老太的同情,分到的家产不会少。但智商平平就难说了,既挣不了同情,也无实力去争,对宗家而言,与弃子无异。

夫妇俩不甘心。既然智商平平,那就用外力扭转。宗启程的教育条件从小到大都是宗家最好的,外语、金融、科技、马术,什么稀罕就学什么。季蔓妃在这方面有着一个女人的独到之见:智商平平的人最适合学什么?那就是学普通人没有能力去学的!他只要学了,即便只有皮毛,也完全比得过没条件去学的人,出类拔萃也是有可能的。

夫妇俩砸重金投入教育,宗启程还真被砸出了一个“像那么回事”的模样来。

晚餐入席,宗启程与魏应洲相对入座。魏应洲瞧了他一眼,暗自揶揄:资质再平平的人,钱到位了,也能往精英方向学个三四分。

众人齐齐到场,魏应洲做好了今晚会掉进巨坑的准备,但当她具体看见这个坑的大小之后,还是仿佛听见了自己被这巨坑拍扁了的声音。

“启程要做一个养老小镇项目,需要桥银投入十个亿?”

魏应洲重复问了一遍。

得到的是二舅母季蔓妃的肯定答复:“是。这不是启程心血来潮的一个想法,事实上他已经筹备了很久,如今时机成熟,才向家里提提看,桥银能不能支持一把。”

这就是魏应洲常年见到季蔓妃都会躲着走的原因。

二舅一家,大小三个男人都不行,二舅母季蔓妃却是个狠人。她是上东城的著名影星,年轻时也是风生水起的大美人,见得多,自然识得广。她搭上了宗远航退圈后,这些年恪守世家本分。尽管宗家无人要求她什么,她自己首先选择了低调,婚后不再涉足娱乐圈,只做慈善和公益,赢得坊间一致好评。

单单听她方才那几句,魏应洲就知今晚要糟。季蔓妃以退为进,轻轻诉了一些苦,就将十个亿的巨额项目说成是宗启程的隐忍负重、胸怀抱负、伸手求援了。

魏应洲没有表态。

十个亿,对桥银而言,不算多,但企业经营最重现金流,桥银账面一夜拨去十亿现金,从首席执行官的角度看,压力不是没有。换言之,魏应洲可以拒绝,但拒绝的理由不太站得住脚,这就等同于不好拒绝了。

庄素央放下筷子,率先开口:“启程有事业,有想法,要好好做了,这是好事啊。”

一句话,已将今晚结局定了调。

管家知老太习惯,吩咐人撤走老太面前的碗,端上一碗煲汤。老太养生多年,每晚必喝一道煲汤,且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同。

宗明山始终不语,听到老妻开了口,才抬了抬眼。他看向魏应洲:“桥银现在是你在管,你怎么看?”

一个皮球踢向她,一桌子人齐刷刷看向她。

魏应洲不愧是被谢聿称为“笑面虎”的人,这会儿还能端出一个不动如山的笑容:“宗启程要做事,桥银当然是要支持的,但能支持到何种力度,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还是要按照公司的项目流程来,让评估组先听听他的具体方案。”

庄素央的脸色有些不痛快。

以她的出身,她学足了诗词歌赋,就是没学过四个现代化,一听到经管、金融等词汇,本能地就有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惧。这种恐惧令她对精通于此的人更为忌惮,比如魏应洲。

宗明山附和:“道理上是这样的。”

季蔓妃反应敏捷,立刻跟进:“这是自然。启程也是宗家一分子,当然比谁都该遵守规矩。何况,过得了评估组,启程未来的路也更稳健些。”她暗自想,过评估组的方法有的是,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怕什么。

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魏应洲忽然想起谢聿的酱油面,虽然又贵又简陋,这会儿魏应洲却想,还不如去他家再蹭一碗酱油面。

投资评审,桥银有一套严格机制,但庄素央发话一切从简,魏应洲乐得轻松,大手一挥,一路绿灯。投委会提醒她,注意风控。魏应洲说没关系,上面有老太顶着呢。魏应洲就是这点好,从不跟自己过不去,该摸鱼时摸鱼,该放水时放水,很有种及时行乐的田园志趣。

评审会定在一周后。

宗启程起了个大早,径直抵达桥银总部。他姓宗,又是第三代嫡孙,称一声“二东家”不为过。二东家阵仗惊人,一辆加长型豪华轿车,载着律师、会计师、战略专家,浩浩荡荡一群人。

这一群人在桥银大摆阵势的时候,谢聿还没出门。

公寓离桥银很近,谢聿的通勤方式很环保,经常骑共享单车。后来有一次,他下班扫不到车,索性连车都不骑了,从此走路通勤。魏应洲曾想投资共享单车这赛道,谢聿轻描淡写拒绝说:“我信不过它的押金制度,哪里是共享单车,简直就是流动吸储点,迟早会出事。”谢聿一张嘴说好事不灵,说坏事贼准。一年后,上东城的共享单车猛然成为移动互联网经济的“烂尾工程”。

八点,谢聿到达桥银,还未进大楼,就见到了今日的夸张阵势。他定睛看清为首的人是宗启程,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对黄婕交代:“上午我有事,魏总找我就说我不在。”宗家的浑水,他才懒得蹚。

岂料,黄婕告诉他:“谢特助,魏总就在我身边,让我开了免提,她正听着你这通电话呢。”

谢聿:“好吧……”

一个跑路很快,一个捉人更快,情侣都不见得有他俩默契。

魏应洲拿走电话,同他直接对话:“想跑路啊?你想得美。一小时后,第一会议室见,你跑都别想跑。”

谢聿头疼地扶额:“你就不能换个人坑吗?”

“不行。”魏应洲态度强硬,“今天上午我就要你。”说完,她就挂了电话,浑不知最后那句话令谢聿神游了五分钟。

谢聿很喜欢三个字——我要你。工作累极时,夜里他常常会梦魇。梦境很旖旎,有他,还有她,梦里他是放纵的,最爱对她讲“我要你”;随后他就会遵从意志,不再同自控力较劲,也不给她半点讲价的机会。

谢聿走在路上,舔了舔唇。

路过地铁站,一位老婆婆颤巍巍地递上一朵红玫瑰:“年轻人,买朵花吧。”

他赶时间,正欲拒绝,听见老婆婆笑了一声:“年轻人,你的表情出卖了你的心,春潮涌动,怕是要克制不住了。”

谢聿一怔,继而笑了。

他收下花,付了双倍的价钱。

他道:“多谢您提醒。”提醒他克制。

一小时后,谢聿走进会议室。

“唰”,众人齐齐看他。好家伙,这么多人,一屋子都坐满,他和魏应洲谈跨国并购都没用过这么多人。谢聿走得旁若无人,却连宗启程见了他都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

谢聿在桥银的地位有点特殊。

名片上,他的职位是“桥银首席执行官特别助理”,既不是高管,也不是秘书,听上去虚头巴脑得很,但桥银出事,尤其是出了烂事,谢聿的权力就很大,有时甚至不用报备魏应洲,可以直接插手干预。对此,宗家有所耳闻,但微妙的是,无论是宗明山,还是庄素央,都从未反对。当中理由只有魏应洲明白:对桥银,谢聿尽力办事,骨子里却透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他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被开除,他正为那三十年的卖身契头疼。这种人,对宗家构不成威胁,因为他无心恋权。

宗启程看着谢聿,咳嗽了一声。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在上东城,魏应洲和谢聿被称为桥银“王助”,这是上东城对两人实力的最高敬畏。魏应洲有庄素央压制着,宗启程并不怕她,谢聿更是一介外人,按理说更谈不上忌惮了。但微妙之处就在于,只要这两人合体出现,就能令人大为紧张。那是一种高压,仿佛两双眼睛,一前一后,能将人心看得无所遁形。

桥银“魏谢”,联手十年,一同闯过上东城股市大萧条、房地产泡沫崩盘等诸多凶险。上东城媒体称这两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几次都在最后关头将桥银从死亡边缘险险拉回。他俩的命都不够好,但绝对硬。

会议室,谢聿就着门口座位坐了下来。

此类场合,座位很有讲究。谁亲谁疏,一目了然。谢聿高冷地往角落一坐,摆出一副跟谁都不亲的态度。宗启程心里一喜,方才的紧张感减轻不少。

立体投影打开,宗启程开始做内部路演。

说是内部路演,其实就是讲个PPT。在职场,流传着一个通病:会办事,不如会拍马;会拍马,不如会讲PPT。宗启程就很符合这个通病。他不知道的是,桥银对此类潜规则向来拒绝到底。

宗启程滔滔不绝,从古至今,从全球到上东城。

“如各位所知,老龄化已经成为一个全球性问题。在韩国,65岁以上的老年人有738万人,占到总人口的14.3%,到2060年,这一比例将变成40%;在日本,65岁以上老人达到3514万,占总人口比例27.7%;在我国,65岁以上老年人口达1.58亿,占总人口的11.3%,预计到21世纪中叶老年人口总量还将翻一番,目前,六省份已经进入深度老龄化……

“养老产业成为前所未有的世界性产业,我国政府对此的支持显而易见。这是近五年来的政策,可以看见,支持的力度在不断加大。其中,养老小镇是鼓励民营经济进入的最大产业……

“此次,我们养老小镇项目的选址在惠海市。至于为什么会选择此处,理由已经在各位手上的可行性报告上一一写明。”说到这里,宗启程顿了顿,轻咳了一声,表明以下才是他的重点,“当然,第一要义是,我们已经取得了和当地政府的合作,对方表示会大力支持。包括土地、税收、财政拨款政策等。”

他看向魏应洲,打出一张底牌:“我记得爷爷说过‘生意应该平衡顶层设计与脚踏实地’,这是一个永恒的不可回避的问题。现在,我可以说,起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掉以轻心,并且取得了一些成果。”

魏应洲点点头:“不错,外公是这样叮嘱过。”

宗启程很得意:“当然,宗家并不是只有你会聆听爷爷的教诲。”

魏应洲不予反驳。

得意之色太快显现的人,不值得她反驳,因为往往她还未出手,他就已经败了。

接下来,投委会按流程,向融资团队提问。宗启程大手一挥,示意律师、会计师、战略专家,轮番上阵。

一场评审会,开足五小时。

时间近下午一点半,魏应洲合上可行性报告,盖棺定论:“大致上,我们明白了该项目的内容。具体评估结果,投委会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样吧,我们随时联系。”

宗启程也没有想过她会立刻放行,遂起身告辞:“好啊,没问题。魏总贵人事多,耽误点时间,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不要耽误太久,惠海市那边,我总要照顾到人家的感受。”

他说完,起身整理西服下摆,助理立刻为他披上风衣。他身为“二东家”,陪这群打工人演戏五小时,连饭都没吃,他觉得自己给魏应洲的面子够大了,懒得再做场面功夫,下巴一抬,骄骄傲傲地走了。

离开之时,宗启程经过谢聿身边,忽然听见他问:“宗先生,你的合作伙伴是谁?”

宗启程脚步一顿。

魏应洲动作也一顿。

谢聿坐在门口,从头到尾高高挂起,事不关己,临了却平地一声雷,问了这么一个惊人问题。

宗启程矢口否认:“什么合作伙伴?这是我一个人的项目!”

他有些气急败坏:“怎么,你是怀疑我,没有能力做这个项目?非要有人帮一把不可”

谢聿两手一摊:“怎么会?我随口问的。”说完,他又笑笑,“宗先生,你反应太大了哦。”

宗启程仿佛被人摆了一道,脾气濒临失控。他一指谢聿:“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质问我的项目”

啪!魏应洲将手中一沓资料甩在桌上,脸色一沉:“宗启程,你敢在桥银放肆试试?”

宗启程当即住口。

到底顾忌着还在桥银,魏应洲说了算的地方,总不好太放肆。他“哼”了一声,鼻音很重,尽情表达了“二东家”的不满之后,拂袖而去。

魏应洲收拾东西,招呼谢聿:“走吧,一道吃个饭。”

“OK。”

谢聿起身,将身后的一枝红玫瑰随手插入了会议桌上的花瓶。

魏应洲被雷焦了。

“你来开会买朵花干什么?”

“路边看到了,觉得好看,顺手就买了。”

魏应洲“哎哟”了一声:“买了就别浪费,插这里又没人看,还不如放你自己办公桌上。”

谢聿没搭理她,话锋一转:“不是说吃饭吗?走吧。”

魏应洲笑骂了他一句“太会装”。

她未曾注意,他插花的花瓶,常年放在这间会议室的主席位前。而那个位子,永远是魏应洲的。

半小时后,两份外卖被送进首席执行官办公室。

魏应洲和谢聿面对面,各自吃着一份外卖。谢聿吃得不多,他饭量一向小。魏应洲也吃得不多,因为今天的外卖实在太难吃了。

“上东城的外卖大战,补贴也快结束了。”魏应洲指指盒饭,油腻至极,令她都同情自己的胃,“价格便宜,质量却大幅下降,C端客户不会买账的。”

“质量下降是情理之中的事,说不定,真相比你想的更残酷。比如,根本没有资质的小作坊也挂靠平台,正靠低价大发财。”

“OK,stop.还在吃饭,话题太恶心。”

“这怎么能叫恶心呢?”谢聿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道,“美国人很早就说过,在人们高涨的、从未有过的消费热情背后,是精神和道德上的屈从和冷漠。越来越多的人变得什么都不相信,除了已经到手的个人利益。”

魏应洲不咸不淡:“你倒是认同它。”

谢聿不置可否:“我不是认同,是陈述事实。你不可否认,极端的商业活力和近乎疯狂的求富行为,正是现代社会改善和进步的组成部分。只不过,过犹不及。”

“所以你认为,宗启程今日这项目,正是极端的商业活力和近乎疯狂的求富行为?”

谢聿抬眼,艳艳地扫了她一眼。

魏应洲好本事,吃着饭,说着闲话,也能把人将一军。

谢聿冷淡开口:“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了,我签三十年卖身契,是为桥银做事,至于你们宗家的内部斗争,我没兴趣插手帮谁。”

魏应洲抬手,支着侧脸看他:“包括我?”

“包括你。”

“那最后还问那个问题?”

又轻轻松松,将他一军。

她抬起筷子,轻松制住他的,谢聿不得不停下来。

魏应洲不怀好意:“其实你在担心我吧?就这么怕我看出来,你这是什么毛病啊?”

“魏总,你想太多。”谢聿纹丝不动,“我帮你,是因为你那个表弟真的太笨,我看不过去。”

他信手拈来的一个谎话,漏洞百出,岂料魏应洲却大为认同。

她哈哈大笑,狂点头:“确实确实,宗启程那脑子是真不行。”

谢聿瞥了她一眼,暗自骂她真是没救了。

他拿捏魏应洲拿捏得这么准,若有一天他对她坚守的理智和道德全部失控,他会将她拿捏成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吃不准。

魏应洲倒是沉浸其中:“那个项目的思路,明眼人见了就知道,出自行家之手,没点实战经验做不到这种程度。宗启程根本毫无实战经验,他又心胸狭隘,为省他那点薪酬,团队里只收年轻人。这种团队凑在一起,做不到今天的程度,他身后一定有人在指点他如何画龙。可惜,以宗启程的资质,最多也就只能画条龙,绝对做不到点睛。”

谢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她:“这案子就是个空架子,只有故事没有可行性。早年玩投资的人急功近利,掀起过一阵‘讲故事’的热潮,但今时不同往日,资金很值钱,大家都不会轻易被故事骗了去。”

魏应洲点点头:“关于他还有幕后合伙人,本来我没想到这层关系,直到你问了,再一看宗启程的反应,我就知道,错不了。他性子急,被你试出来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对宗启程挺了解啊,诈得这么准?”

她不问还好,问了,谢聿一肚子火。陈年旧事翻起来,这笔账都不够他翻的。

他反问:“四年前,宗启程惹出的内幕交易祸事,是谁被派去善后的?”

魏应洲想起来了:“哦,对,我把你踢过去了。”

谢聿冷笑:“未免以后再遇到,我把他查了个遍。他做过智商测试是吧?‘智商平平’四个字真是没埋没他。”

谢聿这张嘴,真的毒;背后干的事,也毒。

魏应洲公事公办,指示投委会“按规矩来”。桥银投委会实力过人,很能体现上东城精英一代的理想主义。魏应洲一句指示,投委会扎扎实实按规矩办了。一周后,一份评估报告呈在魏应洲面前。

隔日,魏应洲约见宗启程,直截了当告诉他:“投委会一致认为,你这个项目有点问题,不适宜通过。”

宗启程没料到魏应洲竟敢拒绝他。

他大怒:“魏应洲,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是吧?”

要说宗启程这些年没一件事干得过魏应洲,真不是毫无道理。他这个人除了满脑子“她想害我”“她又想害我”的阴谋论之外,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这会儿他这个毛病又发作了,当即拍桌子,表示完全不能接受魏应洲对一个进步青年的打压。

魏应洲双手环胸,有点郁闷。

按照宗启程那“占不到便宜就是吃大亏”的思维方式,她注定跟他难以沟通。她都没好意思告诉他,按着投委会公事公办的结论,措辞才不会这么客气。投委会出具的报告上,原话是:项目目的不明,风险极大,有非法融资之嫌。换言之,在投委会眼里,这就是个骗子。

魏应洲无意跟他纠缠:“我的结论就在这里。你要怎么做,请便。”

随即她按下内线,让秘书送客。

宗启程被人当头一棒,面子里子都挂不住,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搬救兵。

当晚,魏应洲被一通电话叫去宗家。

她进屋,屋里已演完一套苦情戏。季蔓妃拿出当年影后的演技,对庄素央抹泪花:“我知道,我们启程论资质,论手腕,都不敌应洲,但这孩子,起码心里是想进步的,也一直以‘宗家嫡男’为荣耀,想为宗家做些事,可应洲她……就是不肯帮一帮他。”

庄素央当即被触动。

她不是为季蔓妃花里胡哨的演技所触动,她是为一句“宗家嫡男”所触动。对第三代男儿的渴望,是庄素央的心结。这会儿季蔓妃宣之于口,好似将她的心结捅破了。庄素央并非想成全宗启程,她是想成全自己的心。

很快,魏应洲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训,内容老生常谈,无非是那些旧说辞,“一手遮天”“权欲太盛”“不帮弟弟”。

挨训一小时,魏应洲情绪尚可,还能不紧不慢给外婆倒茶:“外婆,消消气。”

庄素央沉着脸。

她最不喜的,就是魏应洲的油盐不进。她那套压制,对魏应洲而言无关痛痒。挨几句骂还能死不成?搞笑。若是如此,魏应洲纵横上东城十年,早已死过一千次。

庄素央道:“我不喝。”

魏应洲:“好好,那就不喝。”

魏应洲使了个眼色,管家上前,将茶端走。

魏应洲笑了下,轻描淡写:“外婆,说穿了,我不过是给桥银打工而已。桥银董事会主席,永远是外公。只要董事会或者董事长同意,我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他们有何建议,我都会遵从。”

庄素央动作一顿,季蔓妃也停了哭诉。

魏应洲闲话家常了几句,借了个理由,起身走了。她相信,方才那几句,意思已经足够明白。

论厉害,只要魏应洲有心,可以厉害过很多人。她稍使手腕,轻轻巧巧地就将烫手山芋扔了出去,而且不是扔给外人,是扔给宗明山。庄素央再跋扈,对宗明山始终敬重。五年前,宗明山小中风,宗家尽现代医学之力将他救回,仍是留了后遗症。宗明山的手脚不如从前,行动力也每况愈下。庄素央知道,宗明山不能倒。只有他不倒,她的一切荣华才能不倒。

隔日,清晨六点半。

魏应洲走出电梯,就见到了宗明山。

他正站在办公室门口,拄着拐杖等她。初夏,他穿一件毛背心。这是畏寒的征兆,也是一个老人正在败给时间的征兆。

见到魏应洲,宗明山笑:“呵,这么早,你果然够勤勉。”

魏应洲心里一暖:“外公。”

她上前,扶住老人:“外公面前,我不敢说勤勉。外公不是比我更早吗?要过来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呢,我来接您。”

“不,不用。”宗明山摆手,“人老了,睡眠就少,这是自然规律。至于这间办公室,现在属于你。办公室主人不到,我不能随便进入,这是最基本的规矩。”

这就是魏应洲对宗明山敬重的理由。

跋扈、嚣张、睥睨、骄纵,老牌生意人极容易有的劣性,宗明山从未有过。这老人,更似一个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辨是非,明事理。这样一个人,既是她的外公,又是她的上级;既教导她,又尊重她。宗明山一个人,就将宗家所有人负了她的部分,全都补上了;甚至还有多余的部分,供她为宗家继续忍,继续卖命。有时魏应洲也会想,最高级的权谋,恐怕也不过如此。你不知道他是否真心,不知道也无妨,它丝毫不妨碍你为他继续效忠。

一老一少,先后进屋。魏应洲亲自泡茶,宗明山坐下,耐心等她。

凭气味,他猜:“明前龙井。”

魏应洲笑了,端来一杯茶,放在他手边。

“论茶,我是外行,泡茶也只懂热水浇茶叶,哪里比得上外公。”

宗明山难得数落:“你这确是暴殄天物。”

魏应洲摸着后脑勺,自我解围:“这茶是谢聿拿来的,之前他去了趟江南,从西湖特地带回了明前龙井。外公喜欢,等会儿我让人送到宗家。”

“这倒不用。我若是想喝,过来就是了。”他提点她,“手下人送你的,不管他是否真心,你都要以真心收好。这是为人上级该有的器量。”

“好,我明白。”

时间尚早,两人又谈了些事。

旭日东升,落地窗外,高楼林立。宗明山忽然抬手,指了指一栋大楼,问:“那里,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魏应洲不明所以:“社会性福利保障机构,据说在那办公。”

宗明山摇头。

他旧事重提,说出惊人:“那曾经是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费士桢的住所,后来征为他用,费士桢才迁居别处。”

魏应洲心里一沉,预感到了什么。

“外公。”

老人却继续说了下去:“也是我欠你外婆的地方。”

魏应洲纵有一张巧嘴,也接不住家族历史的沉重。

庄素央当年为宗明山所做的,传闻洋洋洒洒,至今仍是上东城娱记的心头好。当事人三缄其口,也挡不住媒体的穷追猛打。宗家虽从无一人敢过问,但人人皆读八卦杂志。是真是假,各自摆着一杆秤。魏应洲起先是不信的,后来她信了。宗明山的愧疚,是最好的证据。

而今,她再一次听见他愧疚的声音:“应洲,不过十亿而已。钱,能赚;情债,还不清。能让外婆开心一点,就尽量让一让她吧。”

魏应洲看着他。

这个老人,这种眼神,魏应洲只有偶尔从忏悔为主题的古典油画中看到过——被折磨着的、被虐待着的、被委屈着的。这么一双眼睛,七十多岁了,盯着你,希望你能帮一帮他,替他的忏悔少一点,魏应洲都要为这种低三下四心酸了。

她握住他的手,点头答应:“外公,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宗明山反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

或许,整个宗家,只有他明白,不是魏应洲离不开桥银,而是桥银离不开魏应洲。她油盐不进,却在大仁大义方面清清明明。这样一个人,这辈子蹚在宗家这趟浑水里,他都要替她委屈了。

周六,晚上九点,酒店。

魏应洲的黑色保时捷一出现,酒店经理就迎了上去。她是贵宾客户,单是桥银每年年会,就是酒店主营收入的重要保证。经理招呼了一声“魏总”,她指指楼上,示意不必费心。经理当即明白,送她进专属电梯。

电梯停在第三十九层。

此处拥有上东城独一无二的无边泳池,专供贵宾客人使用。时间已晚,泳池中只剩一人。

魏应洲找的就是他。

如果说,谢聿两点一线的生活还有何种乐趣,游泳可以算一项。酒店泳池采取包时制,普通客户是包月,银卡客户是包年,谢聿搞了张万能卡,一包就包了十年,把小半辈子都包了进去,当初差点没把酒店经理乐死。魏应洲发现,谢聿在个人生活方面特别懒,比如买房,比如游泳。十年如一日的稳定生活,上东城很多人都喜欢,但真没几个人敢像谢聿这样,冒十年风险将未来都定了。

五年前,就在谢聿搞了张万能卡之后,魏应洲也死皮赖脸地跟着搞了张。她打着“谢聿朋友”的身份,狠要了一笔酒店折扣。虽然事实证明,魏应洲折扣打得再多,也极不划算,因为谢聿游泳是风雨无阻,魏应洲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会儿,谢聿游完一圈,换气时一抬眼,就看见了魏应洲那张欠揍的脸。

她正站在泳池边,向他热情招呼:“嗨。”

谢聿面无表情,整个人沉进了水底。

就算不想见到她,这表现得也太明显了吧!

半小时后,谢聿上岸。

他裸着上身,穿一条泳裤。腹肌、窄腰、V形腰线,平日衬衫下包裹的好身材显露无遗。他俯下身,拿起浴袍穿好。一脱一穿,野性与斯文瞬间切换。他已今非昔比,远不是当年寄人篱下的小小调酒师。魏应洲有时会想,自己真正认识过谢聿吗?

谢聿擦着头发:“你有在周末专门骚扰我的嗜好吗?”

他语气不善,已然一副被打扰的不悦。在旁人眼里,谢聿活得很抽象,毫无脾气;在魏应洲面前,谢聿活得可具体了,全身上下都是脾气。

魏应洲的大度是出了名的,尤其对谢聿。她喝着咖啡,冲他摆手:“别这么见外嘛。谢特助,我给你送发财的机会来了。”

“我真是谢谢你了。”

谢聿看见她就头疼。

“前天,你给客户面子,大言不惭接下了出席上东城投融资峰会演讲的任务,结果呢?你没去,我去了;昨天,你又给人家面子,接下了去内陆一所大学做演讲的任务,结果呢?你还是没去,又是我去了。魏总,你这一天天地丢给我的烂摊子会不会太多了?”

“峰会、演讲,对你来说,不难的。”魏应洲信口开河,“那种峰会,都是讲给场面上的人听的。真话不能多讲,套话随便讲,对你来说还不容易?至于大学演讲,除了飞一趟比较耗时间,其他也没怎么。你长得那么帅,往讲台一站,忽悠忽悠大学生我觉得足够了。”

谢聿年轻时还会被她骗过去,现在对她这行径已然免疫。

“我不干,你找别人吧。”

魏应洲眯起眼:“真不干?”

“真不干。”

魏应洲站起来:“来,泳池里比两圈,你赢得过我,我就准你不干。”

谢聿还愣着,一旁的酒店侍者已经上前劝阻:“魏总,实在不好意思,酒店规定,非泳衣泳裤不得入泳池。”

魏应洲笑笑:“破了规矩就要罚钱是吧?”

侍者赔笑:“是、是的。”

“那你罚吧,我十倍赔给你。”

说完,魏应洲已经甩脱了高跟鞋,卷起衬衫袖子,纵身扎进了泳池。

十分钟后,酒店侍者看呆了。

魏应洲说了比两圈,就是货真价实地比两圈,一点水都不放的。魏应洲的体育出了名地好,她从前参加校队是主力,这几年参加上东城企业家各类锦标赛还是主力,从跑步到游泳,从马术到飞行驾驶,普罗大众玩的她玩,精英阶层玩的她也玩,是个什么都很玩得起的人。

这会儿,两人比了两圈,魏应洲一路领先。倒不是谢聿给她放水,而是魏应洲实力惊人,谢聿天天游也游不过她。谢聿跟在她身后,看着前面那个浪里白条,心里暗骂:这么会游,去当运动员为国争光好了,当什么首席执行官,浪费!

魏应洲达到终点,冲他笑道:“看见没有?我赢了,你就得听我的……”

她还没得意完,突然脚底一软,整个人沉入了水底。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谢聿。

“魏应洲!”

他猛地潜入水底,几乎是闪电般的速度游了过去。他在水底看见魏应洲抱着左腿,游不上去,表情颇为痛苦。谢聿一个加速将她拦腰抱住,用力将她抱了上去。

重回水面之上,魏应洲吐了好几口水,被呛出了眼泪,整个人站不住,若非有谢聿抱着她,她忽上忽下的,起码得多喝好几口水。

她表情扭曲:“要死了,我的脚……”

方才魏应洲没有做热身运动,长袖长裤地扎进了泳池,运动不当的结果就是左脚抽筋了,疼得她龇牙咧嘴。

谢聿警告她:“你别动。”

“我左脚抽筋了我能不动吗?痛死了好吗?”

“那你往哪儿动呢?”

魏应洲停了下挣扎的动作。

蜷缩的左脚刚刚抵到了一个位置,她还暗自心想,谢聿这一身肌肉真是练得好。这会儿听到他冷声警告,魏应洲下意识往水下一看——

一个世界级的脑筋急转弯游戏在她面前揭晓了答案:对一个男人而言,又硬又有弹性的部位,不一定是肌肉。

魏应洲猛地推开他。

“Sorry,”她难得羞愧,紧张得直接飙起英文,“my mistake.”

她推开他的动作太猛,左脚又没恢复,猛地向后,再次沉入水底。谢聿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又呛了几口水的魏总贴向胸口。他也很难受,但此刻由不得他恼火。

他将她的双手搂在他的颈肩上,为她方才差点害死他的举动圆场:“你抱住我,我带你上去。”

魏应洲这会儿理亏得不行:“我刚才……不小心的。这个对你……会不会影响不好?”毕竟谢聿还没结婚,甚至没女朋友,万一给人家落下阴影,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谢聿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对我影响不好你负责吗?”

“哦,这倒不会。”魏应洲的不要脸又回来了,大言不惭,“这点事不至于。”

末了,她还加了一句:“我跟你谁跟谁啊。咱们两个,钢铁关系,比最铁的兄弟还要铁。”

谢聿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扔回了水里。

魏应洲没防备,猛地又喝了好几口水。

魏应洲“噌”地一下火气就上来了:“谢聿你——”

“不是跟我关系铁吗?”他对她斯文一笑,“让你喝几口水就受不了了?这点事,不至于。”

她就知道,谢聿这个人,锱铢必较,尤其是对她。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你赢了。”魏应洲向来不和自己过不去,当即搂紧他的颈项,“扶我上去,我请你吃饭,今天我找你真有事。”

自从谢聿接手宋万年那档子烂尾事,往返长三角的频率就直线上升。这带来了诸多后遗症,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口味被带偏了。

江南人民对甜食的偏爱冠绝古今,谢聿第一次吃锡城小笼包,差点没被甜死。向来没什么好奇心的谢特助过不了“这么吃会不会得糖尿病”的养生关,借了个机会特地考察了当地的甜食文化。他顶着“桥银首席执行官特助”的头衔,特别有招商说服力,当地厂商亲自陪同,带他参观了一家百年老字号。

工龄四十年的厨房老师傅告诉他,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这里的人爱吃甜,锡城甚至不是甘蔗产地,也就是说,并非蔗糖产地,所以从古至今,锡城人民爱吃甜都是一个未解之谜。

谢聿谢过老师傅,打包了一笼汤包,上飞机前在机场当晚饭。

他忽然有一个认知,近乎荒诞:这世上所谓溯源,或许大部分存在的理由,都是为了自我心安;至于那个“源”,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能够说服自己接受,就好了。

谢聿走进酒店中餐厅,侍者上前,领他入座。

魏应洲身为上东城知名纨绔子弟,从没丢掉过享受的本事。她挑了个临窗座位,上东城夜景尽收眼底,又应景点了钢琴曲。餐厅经理弯下腰,说了声“好的”,领命而去。很快,钢琴声响起。魏应洲叫来侍者,给他一张卡,说是打赏演奏者的小费,替她送过去。侍者快步走去,弯腰将卡递上,钢琴前的女孩吃了一惊,继而满脸通红,远远朝魏应洲颔首致谢。魏应洲冲她一笑,意思是客气了,应该的。

谢聿扫了她一眼,给出中肯评价:这人,生错了性别,若是个男人,有这风流腔,上东城的害群之马里绝对有她一席之地。

谢聿坐下,菜已上齐。菜是魏应洲点的,谢聿看了眼,倒是有些被吸引,竟然都是江南名食。

魏应洲看他:“你这表情明显是不信任我啊。”

她将一笼小笼包往他面前一推:“上东城吃不到的,我提前让主厨准备的,他们调来了锡城本地师傅,才有了这笼小笼包。试试看,是不是你心里那道甜。”

谢聿:“你够浮夸的。”

她端出魏总的架势:“我请你吃饭,会亏待你吗?”

她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今晚真是累死我了,要请你吃顿饭还要我游两圈。你说,上东城哪个首席执行官能做成我这样?”

谢聿从不跟食物过不去,也从不跟魏应洲客气。他动筷品尝。汤汁肆涌,是他喜欢的那道甜,甜进心里。

魏应洲这些年应酬,和很多人吃过饭,有文青,有大款,有文青式大款。她最怕遇到一种人,吃个饭搞得特别隆重,喝好吃好还不行,还非得抒情,展现个人文化。吃条鱼、喝口汤,都得讲述一通“当年我在某地某处,沿江见过它一面……”。

所以魏应洲特别喜欢和谢聿吃饭。

他务实得很,对交际应酬那套深恶痛绝。谁要吃饭时跟他虚头巴脑,能被他整死。这会儿他刚游完泳,冲了澡,头发半湿着,和平日里精明的谢特助相去甚远。

魏应洲寻思,这是个好时机。她开口:“宗启程的事,必须想办法接手了。处理起来,有你一份。”

谢聿听了,没反应。

他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个汤包,喝了口水,这才拿她当回事:“这顿饭吃的代价可真大。”

魏应洲笑笑:“吃了我的就要还,资本家就这点人性,不懂?”

谢聿拒绝。

“宗启程这个项目,说穿了,就是他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想借桥银之手去实现。我们虽然不知他是何目的,结果却是料得到的。成功不了,只会失败。这种情况下,还要我去接手,你什么意思?想让我帮你,既参与项目,又不被连累,是吗?”

魏应洲点点头:“原则上来说,就是这样。”

谢聿一桶冷水往她头上浇:“你想得可真美。”

魏应洲两手一摊,没脸没皮:“就是想得美,才来找你啊。”

“找我没用。”谢聿态度冷淡,拒绝到底。

“要我负责,起码也要给我负责的实权。你做这行这么久了,不会单纯到会信‘投资人听了五分钟,立刻发觉这是个好项目,当即拍案决定投十亿’这种社会新闻吧?骗老百姓的。这类投资人,见面之前把尽调都做完了,细到创始人结婚没有、人品怎样、孩子几岁,都可能成为投资人决策的一部分。你再看看宗启程这个项目,根本没有让我们插手的余地,你让我怎么负责他的结果?”

魏应洲没有理由反驳他。她脸上浮起个“别这样,咱们是友军”的笑容,以退为进看着他。

谢聿眼不见为净,索性扭头看窗外。

侍者走过来,递上一杯茶。魏应洲将茶杯慢慢推至对面,玄米味扑鼻,香醇浓郁,是新加坡上好的玄米茶。

魏应洲道:“这是林洛雯送我的,她母亲的家族产品。我方才让侍者拿去给厨房,让他们按着传统茶道方式泡好了端上来。我给你留了一杯,试试看。”

谢聿转头,看住她。

古典茶杯,一杯一茶,自成风景,方寸之地可以寄无穷之境。林洛雯,正是多年前魏应洲以一杯玄米茶博取友情的柳林财团独生女。在上东城读完高中,林洛雯回到新加坡,和魏应洲的友情却持续至今。

“当年,我有目的的。”

二十九岁的魏应洲,想起十九岁那年的自己,做不出好与坏的评价。

“外公与柳林的合作,谈判陷入胶着,对方有意拖延。外公知道林洛雯与我同校,有一天把我叫了去,让我想办法,让她为此次合作破局。我那年几岁?十九,还有很强的道德观,良心上过不去。那日我试你,让你买茶回来却不告诉你要买什么茶,其实也是在试我自己。若你不解其意,我就想,好了,到此为止,这是天意。但后来,你解了,真的买回了那杯茶,我顺势将林洛雯变成了朋友。你看,良心道德这些关口,再怎么不容易,到了时间,轻轻一脚也就跨过去了。”

她浑然不提痛苦,只陈述结果,一路平静道来,那些痛苦竟也好似从未有过。

魏应洲有一种气质,古代称之为“兴”,平日里疏散开展,不成形,最后关头往往强大有力。魏应洲做事,讲究“凡事要留个有余不尽”,尊重自然之意志,顺应无穷之变化。所以这些年,她常常做两件事:“我上就上吧”,假装自己不害怕;“我就是试试”,假装自己不在意。最后装着装着,她真的就不害怕、不在意了。

谢聿最怕魏应洲跟他来这个。

他没什么朋友,更没什么亲人,能够跟他忆苦思甜的人,数来数去只有一个魏应洲。这情分搬出来,他总要让她三分。

“魏应洲。”他淡淡地,“你够了。”

说完,他抬手端起面前那杯玄米茶,仰头慢慢喝下。

茶香清幽,如回忆,将悠长岁月拉回十年前。他和她之间,关系非常清醇,不带一点势利而美到极致。

魏应洲笑了。她知道,这就是谢聿点头同意的意思了。

她端起茶,自顾自和他碰杯。

“有你出手,我很放心。”

“少来,我没那种本事。”

“你有。”她看着他,笑容有一丝艳,“就看你,想拿出来多少。”

谢聿扯了扯嘴角,没理她。

一顿饭吃完,他忽然对她道:“坐我车回去,晚上住我那里。”

魏应洲一时想不通话题是怎么从公事跳跃到这里的。

“哈?”

谢聿言简意赅:“你左脚抽筋,可能伤着了,不要开车回去了,坐我的车。到家后我帮你看看,上一点药。”

魏应洲倒是笑了:“我满脑子都是那些难搞的事,难为你还想着我那点小事。”

谢聿看她一眼:“对我来说,你的事才是最难搞的事。”

可惜,这弦外之音,是要对面的人听懂才行。

两日后,一架波音飞机从上东城直飞惠海市。

飞机落地,谢聿拎着行李箱下机。海风清新,吹得衬衫直晃。他环顾四周,看见一座未被开发过度的小城。而他即将把十亿元投入对这里的开发,不知是开拓者,还是破坏者。

惠海是沿海小城,人口不过一百万。机场冠了“国际”二字,实际上和一线城市的公交客运总站都没法比。媒体犀利,给了惠海一个“渔村”的外号。当地政府几次发力,想用实际行动摆脱“渔村”形象,奈何地理条件就这样,人口又持续净流出,可谓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人民生活往好听的方向说就是“悠闲、无压力”,往坏了说就是“发展停滞”。

直到宗启程平地一声雷,宣布将在此建立国内第一个标杆性养老小镇,一举将之推向了公众视野。宗启程背景优渥,出身宗家名门,背靠桥银,综合起来看,故事性不是一般地强。媒体大肆渲染,从机场到沿海到处可见项目宣传口号。谢聿有不好预感,这事确如魏应洲所说,不可能停止了。

接机口,一个老人正等着他。

“谢特助,这里。”

谢聿抬头,见到来人,难得地笑了。

“俞叔,好久不见。”

老人名叫俞祥,六十二岁,给谢聿当过八年司机。谢聿二十一岁进桥银做事,上班第一天魏应洲就让他配个司机,他说不用,魏应洲直截了当告诉他,不是为了让你生活优渥用的,是为了让你跟得上桥银的节奏。谢聿很快发现魏应洲没说谎,桥银的快节奏用“要你命”都不够形容的,他又是签了三十年卖身契的人,魏应洲更是无所顾忌地往死里压榨。魏应洲的意思是他如果不知道从哪里找司机,那她就直接派给他一个。原本她想,司机必定是要心腹才行,派过去的人总不如自己找的安心。谁想谢聿不领情,直接让她派个人过来,他无所谓。于是,被魏应洲派过去的俞祥从此跟了谢聿八年。

魏应洲看人准,看透了谢聿就是那种“跟人聊天能把人聊死”的闷骚性格,给他用的司机绝不能是个话痨,否则谢聿会疯。俞祥就不会,他是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刚刚好”的那种人。八年里,两人配合无间。谢聿三餐不规律,俞祥会在车里准备餐点;谢聿爱游泳,不管多晚俞祥都等他。久而久之,能跟谢聿聊上话的,除了魏应洲之外,还多了一个俞祥。

可是后来,俞祥不得不离开了他。

惠海是俞祥的祖籍,退休后他就回了这里。今天俞祥知道谢聿会来,特地来接,要做东请他吃饭。与俞祥同行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张,是谢聿雇来照顾俞祥的。谢聿的钱付得很到位,张嫂将无亲人的俞祥照顾得很好,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除了有些清瘦。

一行三人上车,俞祥坚持要开车,再给谢聿当一回司机,被张嫂制止了。她亲自开车,赶了俞祥和谢聿同坐后座。

俞祥作为当地土著,一脸振奋,对张嫂指挥:“往左开,对,马上就到了。”

张嫂行至路口,却是向右。

俞祥愣了会儿,继而对谢聿抱歉地笑笑,亡羊补牢:“哦哦对,我记错了,是往右开。”

到了地点,他又不肯下车了,喃喃自语:“我记得馆子不在这儿,张嫂,你带错地方了。”

张嫂似乎习以为常,扶他下车:“是这里,没错的。”

抬头一见,“卫记海鲜馆”五个字印在招牌上,周围还闪着一圈霓虹灯,天不黑就通电,一闪一闪的。俞祥又对谢聿抱歉笑:“它可能刚搬的地方,我又记错了。”

谢聿同他一道走进去,假装无事发生:“没关系。俞叔,我们进去吧。”

等上菜的工夫,谢聿起身,说去趟卫生间,临走前一个眼神,张嫂收到,跟着出去了。

两人站在走廊转角,有一番对话。

“俞叔的阿尔兹海默病,越来越严重了?”

“是,医生说,他越来越瘦也是这病造成的。这个病,无法逆转的。”

“今年是第三年了吧?”

“对,俞叔发展得算是慢的,有些人到了第三年,连人都不记得了,他还记得你。”

一番话,前尘往事,都有了因果。

三年前,俞祥离职,正是因为谢聿发现他病了。而他得的病,就是阿尔兹海默病——全世界至今为止无法解释的疑难杂症之一,它甚至不易被人察觉。谢聿开始察觉,是从俞祥开错路起的。三年前,他时常开错路,令谢聿来不及赶上会议、赶上飞机。每次发生这样的事后,俞祥都恨不得跪下来求他原谅。但,谢聿能原谅一次,无法原谅太多次,说到底,他也是为人打工而已,他可以为俞祥兜底的底线不多。

有一天,谢聿终于劝他:“俞叔,生病的话,还是要尽快治疗为好。”

俞祥当时就哭了。

他知道,谢聿给自己留足了面子。以谢聿的观察力,要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不难,而他并未直接点明,还在自己给他造成那么多麻烦之后,为自己安排去处,这令俞祥无地自容。

俞祥离职那天,谢聿出席一场峰会,没去送机。俞祥在机场等他良久,后来在财经频道直播上看见他,“唉”了一声。雇主永远是雇主,哪里顾得上他。老人就这样上了飞机,走了。

俞祥是孤寡老人,天生地养,连远房亲戚都找不出一个,又得了这么个病,回到惠海市之后,几乎就听天命、尽人事了。没想到,他回来第二天,张嫂就上门了,说是受人雇用,来照顾他的。俞祥这才知道,谢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他眼眶酸涩,为能遇到这样一位雇主而感念在心。

这十年,谢聿恪守规矩,信奉“言多必失”,整个人有一种“无”字的气质。旁人见了,都当他无心,俞祥却知,他有心,而且比大多数人都有心。

张嫂站在楼道里,告诉谢聿:“俞叔很想为你做点什么。他知道自己越来越记不住事了,就在家里各处贴小字条,每天念、每天背,尤其是关于你的。你的名字、爱好,他都每天念几遍、背几遍,以防太快忘记。他也不图什么,就图今后还能见到你时,叫得出你的名字。”

谢聿听了,没说话。

他伸了伸手,示意她先回餐厅。张嫂懂了,先行一步。

谢聿站在走廊尽头,忽然想抽烟。

他没有抽烟的嗜好,随身也从不带烟,这会儿却十分、极其、要命地想抽一根。魏应洲曾经对他讲,男人忽然想抽烟通常只有两个理由:第一,你让别人痛苦了;第二,别人让你痛苦了。他想,魏应洲说错了,还有第三种,别人先让你痛苦,你再让别人痛苦,一根烟能抽出双倍的痛苦。

“魏应洲……”

他恶狠狠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窗户大开,凶猛的海风吹进来,将他一瞬间的犹豫又吹沉了下去。他转身迈步,向餐厅走了过去。

一顿饭,俞祥请得甚是破费。

东星斑、生蚝、海胆蒸蛋、象拔蚌……惠海市濒临沿海,海鲜物产丰富,俞祥请谢聿吃当地最好的佳肴。谢聿看得出来,虽然这里是沿海,但海鲜这个东西,就没有不贵的时候,俞祥怕是把这几年的存款都掏了出来。

谢聿胃不好,对海鲜一向看得多,动筷少。但今天,他一反常态,不仅来者不拒,还在俞祥递来一瓶红酒给他倒满时,痛快地干了一杯。红酒倒在材质堪忧的小玻璃杯里,颜色诡异,看上去不像酒倒像是酱油。谢聿和俞祥一碰杯,一口喝了半杯。俞祥笑了,这么给面子的谢聿百里挑一。他当即仰头一口闷,略表心意。

谢聿放下玻璃杯,开口道:“俞叔,有件事,我想跟你提一下。”

“哎,你说。”

“张嫂做完这个月,家里有事,就没法再做下去了。”

俞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谢聿万年冰冻的一颗心,此时也像是肉长的,微微触动。

“老”,多么可怕的一个字,再独立的老人,也有不得不依赖他人的那一天,若再加上一个“病”字,简直无路可走。

张嫂听了,放下筷,点点头:“是啊,我儿子生孩子了,我要回家带孙子。现在年轻人工作压力这么大,工作时间都是996,又没有钱请保姆。就算有钱请保姆,也怕保姆在家虐待孩子,没有老人帮一把根本没法养大一个孩子。所以,俞叔,我就只能做到这个月月底了。”

俞叔跟着点头:“哦哦,这样。好,这当然,家里事永远最重要……”

他看了一眼张嫂,又看了一眼谢聿,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焦虑的红血丝,几乎下一秒就要开口问了:那我怎么办呢?

他张了张嘴,又及时收住了。

谢聿待他不薄。

安排张嫂照顾他,连费用都是谢聿出的,俞祥惭愧。可是除了惭愧,他也开不了口说不用了。他能不用吗?一没有请保姆的钱,二没有日益清晰的头脑,他怎么不用?

所以现在,俞祥更说不出话。非亲非故的,他难道还要求谢聿像儿子一样给他养老送终吗?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年轻时心比天高,要自由,要独立,坚决不肯结婚,不肯有孩子,为此很是伤过几个好女人的心;对待工作又胸无大志,直到晚年做了谢聿的司机,才算好好工作了八年。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真好,不累,又自由,直到第一次在医院,听见医生宣布“阿尔兹海默病”的时候,他才五雷轰顶,心想这会儿有个家人该多好。但,人生从来平等,哪有那么多便宜给你占尽。他浪尽一生,既无财,也无子,晚年凄凉光景,可见一斑。

俞祥尚未做完一番心理建设,只听谢聿在一旁开了口:“俞叔,张嫂走后,关于你的安排,我也想过。”

俞祥立刻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聿被这一道目光盯得心里钝痛。一个人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将一生的潇洒、聪明、胆量、勇气,全都耗尽了,仿佛一个人老了,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令自己和旁人见了都惊恐的人。

俞祥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没有立刻再说,只让张嫂泡些茶来。红酒终究喝不惯,被谢聿撤了下去。

谢聿端起茶杯,摩挲着杯沿:“俞叔,有两件事,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张嫂给他倒茶,听着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像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但谢聿脸上丝毫没有笑意。张嫂拿眼看他,眼中有一个轻轻的问号,谢聿不予理会。见她看久了,他投过去一眼,张嫂顿时明白自己越轨了,低下头去。

倒是俞祥,谈着谈着,笑了。

张嫂再一次走出去倒茶时,听见俞祥高兴的声音。

“来,还是喝点酒吧,今天高兴。”

良久,张嫂听见谢聿的回应——

“好。” hEZCAY4PJfovOavgjY6o9DDSJDvIatAISMj3dadA7EHHeu90QpTRLyxlU4HS9q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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