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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桥银“魏谢”

“锡城,你可能要保不住了。”

说完,谢聿看向宋万年。

后者勃然大怒。

“不可能!

“要我宋万年认输,就这一句话,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宋万年四十有五,创业做互联网外卖平台四年,在江浙商圈,是出了名的一名悍将。此刻他勃然大怒,旁人见了如坐针毡,除了谢聿。

谢聿指了指车窗外:“宋总,看到没有?又一个外卖站点,而且,不是你的。”

他平铺直叙,浑然不似在讲一个估值百亿元的投资:“你以为你能围点打援,进攻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申州,却没有料到,申州的敌人也正想着趁这个空当攻下锡城。若是锡城保不住,甚至只要丢掉了一部分,你就等于给了对方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们完全有理由对资方提出这样的要求:只要给我钱,我就可以干掉宋万年。”

宋万年脸色煞白,那是一头大型猛兽被一群大型猛兽盯上的惊恐之状。

“在一个地方做老大做久了,难免会倦怠。还记得三年前,你准备打下锡城外卖市场的时候,最重视的是什么吗?”谢聿提醒他,“是钱。”

“做外卖平台,烧的是钱,确切地说,烧的是支持你的我们‘桥银’的钱。简单提个醒好了:拿人口来说,申州约两千四百万,锡城只有约六百万。尽调时桥银为你算过详细的一笔账:在锡城,算上每天的订单量和补贴费用,一个月差不多要烧掉一个亿;换作申州,人口扩大四倍,先不说你承不承受得起,单说桥银,即便承受得起,魏总愿不愿意承受,也是一个问题。”

宋万年脸色惨白。

再好的构想,一旦失去资方,就是废纸一张。成王败寇,谁掌握资金,谁就有话语权。对于宋万年而言,他全部的话语权,无非是一个人给的:桥银魏应洲。

宋万年喉咙一紧:“我只是……”

谢聿:“只是不甘心,只在锡城做一个小小的外卖生意,是吗?”

是的,宋万年不甘心。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锡城只占四千六百平方公里,身处鱼米之乡,固然声名远播,但他占山为王太久,这块土地早就容不下他急剧膨胀的野心了,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一座城市:申州。

申州,远东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宋万年雄心勃勃想一举拿下的目标。无数个凌晨,他都为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盛景着迷不已,相信自己必然可以拿下申州,一如当年拿下锡城一样。

可是,他没料到,锡城只有一个宋万年,申州却有很多个,甚至,那些对手,比他更“宋万年”。

谢聿看着他,道:“‘欲攻中原,先去申州拜码头。’这些年,这句话害了很多人。攻,也分很多种,攻什么行业,怎样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对外卖平台来说,比起申州,民营企业活跃、可以辐射长三角平原的锡城,才是最好的战场。国内平台终有一战,不在申州,不在中原,恰恰就在锡城。可惜,你不信我。你背着我,背着桥银,进攻申州,如今深陷泥潭,这是你自找的。”

宋万年终于慌了。

谢聿为人周到,惯会给人留三分余地,极少放狠话。宋万年知道,一旦谢聿将狠话放了,就意味着一切再无回旋的余地。

他忽然从车后座跳起来。

“我不认输!

“谢聿,你帮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国内外卖平台‘百团大战’,走到今天,我不甘心!”

谢聿冷静地看向他:“四面出击,围城无阙,是兵家大忌。宋总,你两条都占了,败得不冤。”

“我还没有输!”

车后座的二人火药味十足,前排的司机置若罔闻,悄无声息地将车内的隔断屏升起。

司机跟了谢聿很多年,年近五十,识人辨色,尤其懂得领会雇主的意思。他戴着一副白手套,将车开得四平八稳。谢聿上车前对他吩咐“绕着锡城一直开,不要停”,他就真的做到了匀速六十码,连红绿灯都能恰好通过,极少停车。谢聿喜欢一切将事情做到极致的人,同时给这样的人开出不菲的薪水。这种雇佣关系极好,是谢聿顶喜欢的那一种。

这会儿,司机目不斜视,仿佛眼里只有面前的路,全然听不见后座的失声哽咽。

是的,宋万年已经在哭。

他方才的火药味,更似对自己穷途末路的恐惧。

谢聿递给他一张纸巾。

中年落泪,必是到了伤心处。旁人的直视,是一种残忍。给予胜败同样的尊重,这是谢聿的原则。

宋万年倒在后座:“我想见魏总。”

谢聿道:“太晚了。魏总既然派我来,就不会再见你。”

宋万年明白,谢聿没有骗他。

这十年,桥银“魏谢”联手的场合,在上东城无一不是震山林、惊群鸟。区区一个宋万年,还远远不够格令“魏谢”同时出面,这点自知他是有的。

他不再挣扎。

“那你们准备对我如何?”

“桥银当然是带着办法来的。你和魏总同坐一条船,而我为魏总办事,所以,你听我的,我不会害你。”

接下来,又是一阵低语。

一小时后,谢聿吩咐:“停车。”

他亲自送宋万年下车,少有地多讲了一句:“自古有话‘有锡兵,天下争;锡城宁,天下清’。宋总,吴越之战即始于此,你太低估你曾经拥有的东西了。”

很快,远处驶来一辆车,宋万年被下属接走。他久久未回神,连一句礼貌的“再见”都忘了说。

谢聿可以理解。

他靠着车门,极目远眺。停车位极好,京杭大运河就在眼前。古城沧海桑田,只有这条自隋唐缓缓而来的大河穿城而过,千年不动声色,像极了他理想中的模样。

距离锡城一千八百公里之外的上东城,今晚喜迎豪门盛事。

桥银董事会主席宗明山七十大寿,设宴百桌,共谢亲朋。

百年历史,上东城几番云涌。天时、地利、人和,为上东城经济发展提供了丰厚沃土。强手林立,轮番登场,一举将上东城推向世界经济舞台正中央。

其中,桥银宗家,必有一席之地。

宗家的兴旺,始于宗明山。

宗明山的左腿先天有疾,医生说以后可能就瘸了。就这一句误诊,令宗明山出生不久即被父母遗弃。幸而他大难不死,被一个挑货做买卖的小贩抱回家,捡回一条命。五岁起,他就跟着养父走街串巷,尝遍人情冷暖,竟慢慢练出了一身做买卖的好功夫。十八岁起,他已完全能独立谋生。

苦难浇灌了宗明山的野心,使他很快明白一个道理:要想活,必须向上爬。

这个机会没有让宗明山等太久。

是年夏天,上东城采矿业三巨头之一的“嘉荣矿业”爆发家族内乱,董事会主席突发疾病横死,公司派系林立。眼看公司就要分崩离析,管理层急了,想着将公司交给创始人家族那一群蠢货,不如赌一把,交给真正有能力管理公司的人。

彼时,宗明山已是嘉荣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平日被叫一声“宗经理”。嘉荣最不值钱的就是经理:职能不清,经理满天飞,基层民怨四起。唯独宗明山是个例外,他把经理这个位子坐得很不一样:对上勤恳办事,对下团结一致,对外奋勇杀敌,对内都是兄弟。在公司陷入内乱之前,宗明山已经是嘉荣的一块活招牌。

管理层代表找到宗明山,恳请道:“不如宗经理带领我们,试试让嘉荣好起来吧。”

得人心者得天下,宗明山就这样被推向了台前。

他振臂一呼,排山倒海。二世祖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齐齐认输。双方坐下签字,公司从此易主,这在当时引起了一阵哗然。篡权,成了坊间对他的定义。然而,很多年后,这一行为却有了一个更文明的称谓:管理层收购。

野蛮与斯文,仅在几字之间;商业文明的发展,却已是天翻地覆。

宗明山做生意,讲的是一命二运三道义。命里有,不伤江湖道义,则生意可做;否则,就算黄金万两堆于前,他也不为所动。袋袋平安的钱才会是大钱,觊觎伤人伤天理的钱,迟早有一天会被反噬。

十年矿山生意,日进金斗。从第十一年开始,日月换新天,宗明山的矿山生意结束了。结束的原因在于采矿业乱象频出,监管层痛下决心,改革上东城采矿业,将其纳入统一监管,收为国有。

上东城沸腾了。

一边,工人们齐声叫好;另一边,企业家联合起来发起抵制。

第一个反对抵制的,是宗明山。

他选择毫无条件交出企业,并在第二天通过媒体发表声明:嘉荣本就不属于我,我只是有能力暂时带领它走了一段路;企业需要更好的领头人,带领它继续往前走。

很多年后,宗明山对魏应洲讲:“做生意,生死攸关的永远只有一条:拿得起,放得下。一些旧派的生意人自视甚高,会反复琢磨一个命题——我如何控制百年企业。但其实,有远见的人会琢磨它的反面——我如何放下百年企业。”

宗明山主动上交嘉荣控制权的举动在当年轰动了上东城,外界甚至猜测他会移民,但万万没料到,当时已过不惑之年的宗明山主动表了态:不会走,即便不做上东城的矿业生意,也永远会做上东城的好市民。

一年之后,矿业行业整顿迎来第一阶段的成功,宗明山名列有功人士名单首位。年底,监管层召开上东城商界迎新春会议,宗明山虽已淡出商界,仍被邀请列席。

会议规格颇高,一位要员在新春致辞中说了一句话:“上东城接下去的方向,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开放。希望和在座各位一道,共创辉煌。”

宗明山眼神一振。

会议茶歇中途,他与要员遥遥相望。要员钦佩宗明山的气量,主动走过来与之攀谈。最后,要员笑道:“像宗先生这样的好市民,我们期待,未来也可以成为上东城的中坚力量。”

宗明山本已沉寂的一团心火,再次燃烧。或许,他心上的这把火,从未熄灭。

有抱负,有理想,有为实现理想死而无憾的勇猛,这就是宗明山。

他在脑中飞速思考:开放意味着什么?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口拥入。人口拥入意味着什么?必须有地。上东城寸土寸金的未来,就在这一日,在宗明山脑中成形了。

隔日,宗明山押上全部身家,开始疯狂购地。

上东城经济腾飞的三十年,宗明山跟着再一次腾飞了。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

全球金融危机那一年,上东城作为远东经济中心,损失惨重。那段时间,重度参与楼市的宗家和重度参与金融市场的周家,成为上东城商界两大教科书式失败案例,惨不忍睹。但和从此崩塌的周家不同的是,宗家再次爬了起来。

这一次,它靠的不是宗明山,而是一个女人——宗明山一生中唯一的女人,庄素央。

庄素央在成为宗太太之前,是上东城有名的“老举”。

坊间对这个职业有个文雅的说法,叫“公关人士”,也有一针见血的说法,叫“交际花”。各行各业都分三六九等,老举也是。做到头牌的老举,就绝非一句“交际花”可以概括的了。

庄素央十八岁出道,倾城之姿一夜天下知。和旁人不同的是,庄素央不仅有“姿”,还有“魄”。

这个“魄”,是魂魄的魄,也是魄力的魄。既然做老举是她贫苦人生唯一的出路,那么她就要做到最好,做到那人上之人!

话虽如此,连庄素央自己也知,行行出状元,一榜之内永远只有一个状元,总有新人压旧人,漂亮脸蛋压皱纹,她的倾城之姿又挨得了几年?上岸,一定要上岸,这是庄素央在夜夜笙歌之下,冰冷内心的唯一信念。

如何上岸,这不难;选谁上岸,这才是难。

做到她这个地位,她日常周旋的皆是名流巨富,不是没有遇到过诚恳的,但充其量也就是愿意“金屋藏娇”罢了——选一处宜居之地,远离上东城,然后置一套房,将她安置其中,千万要求都可满足她,唯一给不了的就是“太太”的头衔。男人,但凡做到名流巨富,有一条准则会严格遵守:家中明媒正娶、生儿育女、携手伉俪的正妻,地位万不可撼动;逢场作戏的其他女子,只可做点缀,绝不能喧宾夺主。

庄素央见惯了对妻子恭敬的男人,心中不无震动。她羡慕、嫉妒、痛苦,又无可奈何。

宗明山就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庄素央的视线。

一见钟情足以概括宗明山对庄素央的感情,庄素央也对宗明山另眼相看。她看上的倒不是这个人,而是他拥有的一个诱人条件:至今单身未娶。

很快,庄素央成了宗明山明媒正娶的宗太太。

上东城娱记为这件婚事做足了文章。

宗明山的压力不小。世人眼光太恶毒,闲话听久了,他总会受影响,但比他更受影响的是庄素央。她的历史是她抹不去的污点,若不想办法将它从宗明山心里抹去,她将无未来可言。

这个机会,还真来了。

两年后,全球金融风暴席卷而来,宗家跟着楼市一起崩盘。宗明山扫楼的眼光很准,对财务风险却不怎么精通,杠杆用得很足,可每次宏观调控都弄得很狼狈,更何况是威力甚于宏观调控几百倍的全球金融危机。银行抽贷,收房,宗家眼看就要一败涂地。

这时,庄素央站了出来。

某一晚,她坐在梳妆台前,问丈夫:“是不是只要银行不抽贷,你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宗明山点头:“原则上,是这样的。”随即他又摇头,“但哪有这么容易,银行已经收房了,更何况是抽贷?”

庄素央拿起口红,对准双唇,细细涂抹一圈,秀色可餐。

宗明山不解:“都快睡觉了,怎么还化妆?”

庄素央不答,对他招手:“明山,你来。”

宗明山回了一句:“怎么了?”

他走过去,只见妻子从首饰盒里拿出一只价格不菲的上好玉镯,递给他:“来,你给我戴上它。”

宗明山接过,不明所以。

面对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总有些天生的木讷。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再回神,玉镯已戴上了庄素央纤细的左手腕,低低垂着,娇艳动人。

他忽然有些惶恐:“你、你要做什么?”

庄素央收回手,将腮红、口红、眉笔一一放入抽屉,回眸一笑,昔日头牌风采重现。

宗明山听见二十五岁的妻子对他道:“明山,这回,我帮你一次。”

汇林银行,上东城老牌银行。

上东城银行界素有“两汇一费”的说法,“两汇”即指美国的汇星银行以及本土的汇林银行,“一费”则指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费士桢。

费士桢早年留学美国,毕业后即加入汇星银行历练,任职于大宗商品部门。他从基层交易员做起,三年时间,做到大宗商品期货部门一把手,老外直呼“impossible”。银行其他员工对此颇有微词,汇星副总裁拿出一张惊人的业绩表,下面齐齐没了声。业绩表上的名字正是费士桢。

此后,费士桢在汇星平步青云。高层给费士桢大量轮岗机会,让他涉足投资、证券、期货、外汇、债券等多个部门。费士桢如海绵吸水一般,苦读、苦干,熬常人之不能承受之苦,终于将自己熬成了横贯东西、长袖善舞的金融全才。

七年后,汇星向费士桢发出邀请,开出百万年薪,请他任职副总裁。费士桢斯文一笑,说了一句话:“Sorry.”

隔日,费士桢离美返国。飞机落地上东城之时,美国汇星的老上司布朗顿悟:“不妙,放虎归山了。”

更令人意外的还在后面。

半个月后,上东城老牌家族银行汇林举行股东大会,公告新任董事会主席:费家长子,费士桢。

舆论哗然。费家的神秘与低调再次令人措手不及,连大洋彼岸的汇星都未料到,辛苦培养的储备人才竟会是竞争对手。

两年后,布朗和费士桢再次见面,汇星和汇林已在上东城这片金融热土上厮杀得难解难分。布朗感慨万千:“费,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费士桢笑,仍用当年的称谓礼貌回道:“老板,我则是很期待这一天。”

庄素央和费士桢有点交情,很私人、很不错的那种。

在庄素央的历史中,费士桢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费士桢都是庄素央唯一的入幕之宾。那两年,费士桢刚上位,汇林董事会主席这个烫手宝座,他尚未坐稳,焦灼苦闷时,庄素央就是他的避风港。

费士桢一直以为自己会娶她。

他扎根美国生活多年,思想开明,对庄素央从不戴有色眼镜视人,甚至有些“风尘中人多侠义”的欣赏。直到费家横加干预,父亲对他言明:要坐稳董事会主席这个位子,强强联姻必不可少。费士桢不敢大意,因为他还有两个弟弟,精明程度不在他之下,稍有不慎,就可能将汇林拱手让人。

庄素央等过费士桢,但没有等太久。

得知费家的意思,她转身离开得坚定又迅速。上东城的头牌,纵然满盘皆输,也绝不做现代版的李香君。

过不去的,是费士桢。

男人率先毁约本就不仁,庄素央的坚定离去更显得他不义。一流的金融操盘手,在情关上的操盘却十分手生。

庄素央断然抽身,占尽先机。分手那日,费士桢赠给庄素央一只玉镯。伴随这只玉镯的是费士桢的一句承诺:日后若有事,尽可来找我。

多年之后,桥银董事会主席太太戴着这只玉镯,敲开了抽贷桥银的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费士桢别墅的大门。

后来,宗明山几次试图询问起那晚,皆被庄素央以一句“旧友相聚”四两拨千斤地拂了过去。宗明山再问,她就一笑,反问:“你以为我们会发生些什么?”她未将话说明白,已将意思表达无误:这种怀疑,不仅是侮辱我,更是侮辱你,侮辱费士桢。

宗明山从此沉默,不再过问。

庄素央从费士桢那里带回来的一纸协议,有惊人分量:汇林承诺,不再抽贷桥银资金,并且将举汇林之力,助桥银度过危机。

拿着协议,宗明山痛苦万分。一个本想给妻子好生活的男人,却靠着妻子获得了好生活。宗明山自尊心甚高,这一痛苦对他而言,无疑太深了。

宗明山永不会知,这桩事之于庄素央,是完全不同的。她将它视为权谋,一个坐稳宗太太位子的绝好权谋。

要让一个男人将有污点的女人视为珍宝,捧在手心一生一世,如何能成?庄素央知道,这绝非靠爱就能成的,而要靠别的,比如愧疚、亏欠、恩情。曾经,她只有遇到恩客的命,如今,终于也有幸做了一回别人的恩客。

她知道,凭着这一份恩情,从此宗太太之位必将稳如泰山。一次低头和一生命运比起来,孰轻孰重?她是个会算的女人,这道题对她而言,不难。

事实证明,她赢了。

在宗明山七十寿宴上,有资格陪在他身边迎来送往的女人,只有昔日的头牌、永远的宗太太:庄素央。

魏应洲步入酒店时,寿宴已开场十五分钟。

她迟到了,但情有可原。

桥银首席执行官的工作日程无缝切换。昨日,魏应洲出席在深区举行的投融资联席会议,结束后现身晚宴,见识了深区同胞的海量。应酬三小时,在上东城酒量无敌的魏应洲自愧不如。深区同胞敬酒太猛,举杯就是一两白酒“我干了,你随意”。随意?怎么随意?都是潜在的大客户,她要是真跟人家随意了,那以后的生意人家也就跟她随意了。魏应洲有比酒量更好的,那就是胆量。三个小时喝下来,她把深区同胞喝得服服帖帖。撇开桥银首席执行官这个身份不谈,二十九岁的年轻女子有这胆量,本身就已足够令人侧目。

从酒会抽身,回酒店睡足四小时;天刚亮,魏应洲已现身机场。

五小时后,飞机落地。下机那一刻,熟悉的亚热带潮湿气味扑面而来。上东城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气味,温热又不激烈,是魏应洲不见得最喜欢但一定最安心的气味。从前听人讲,一个人的前二十年在哪里,他的故乡就在哪里。在魏应洲心里,上东城这股潮湿的气味就是她的故乡之味。

魏应洲回桥银开管理层会议。晚间六点,秘书提醒,她该起程去酒店了。魏应洲说了声“知道了”,起身去了私人休息室,脱下西服,从衣橱挑一件红色抹胸礼服,黑色长发高高盘起,绾一个松松的发髻——首席执行官的模样瞬间不见,落地镜中只剩一个宗家外孙女。

人活在这世上,总是带着多重身份的,能不能切换好身份,关系到能不能活好,尤其对世家子弟而言。

上东城寸土寸金,单行道众多。这一晚,发生了事故。一人逆向行驶,与对面来车相撞,事故程度不轻,鸣笛声四起。众多车辆被堵,魏应洲的车不幸成为其中之一。司机经验丰富,目测后对她道,没有一小时,这路不会通。魏应洲坐在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敲敲膝盖。宗明山的寿宴,迟到已属失礼,半小时以内尚可接受,一小时绝对不行。流言蜚语通常都起于细枝末节,莫说上东城的娱记不留情,宗家自己人首先就不会留情。

魏应洲停了手里的动作,径直下车。

她吩咐司机:“你把车开去酒店。”

司机应“是”,又问:“那您呢?”

“做你的事。”

“是。”

说完,她拿起手机打电话。

五分钟后,一个年轻男子驾着摩托而来,引擎轰鸣,如鱼得水。

魏应洲撩起礼服下摆,利落打结,长腿跨坐上摩托后座。美人长腿,引来诸多注目。魏应洲拍了拍男子的肩,说了声“去酒店”,后者说了声“好”,一声轰鸣疾驰而去。

宗明山曾对魏应洲讲:“伙计再多,再能办事,不如多几个兄弟朋友。如今能办事的伙计太多了,稍做出些成绩,身份要价就高到离谱,对己对公都无益。兄弟朋友就不同了,那是一命换一命、义气换义气来的。人活着,没有这些兄弟朋友,不说举步维艰,起码也是淡而无味。”

人生二十九年,魏应洲交友甚广。名门望族、三教九流,皆有她的朋友。这和宗明山的教诲不无关系。

十分钟后,摩托稳稳地停在酒店门口。魏应洲下车,给了男人一句“谢了”,外加一张银行卡。魏应洲出手向来阔绰,尤其对朋友。后者笑着接过,显然没当她是外人,将银行卡往口袋里一揣,脚踩油门而去。

这一幕被站在二楼的二舅宗远航看了个清楚。

魏应洲上楼,听见宗远航一声讥诮:“外公寿宴还能迟到,和你的那群小阿飞朋友鬼混到现在?”

魏应洲并不怒:“什么叫‘小阿飞’?”

宗远航从鼻尖哼出一声不屑:“飞车党,惹是生非,进出少管所,社会败类。”

魏应洲点头,看向他:“您说的是启丰?”

宗远航被猛地一噎,脸色瞬间通红。

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宗启程,小的叫宗启丰。大的庸庸碌碌,小的却是宗家明星,惹出的祸没有最大,只有更大。宗远航娶的女明星,肚子很争气,一生就生了两个儿子,宗家嫡亲的第三代仅有的两个男丁都在这里。宗远航本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坐定了桥银首席执行官之位,没想到宗明山是个明白人,选贤不选男,宁可推不姓宗的外孙女上位,也从未考虑过两个不成才的孙子。

魏应洲笑了笑,将涨红脸的二舅抛在脑后。

世家子弟,其实不乏头脑空空之人。对这类人,不必动手,甚至不必在意,因为这类人太不入流了,远不够格做对手。魏应洲见识过真正的对手,她称之为“天敌”。那是一类会令她全神贯注、血脉偾张,推上全部赌注仍可能会输,但也死得其所的对手。

正厅内,觥筹交错,上东城名流巨富齐聚一堂。

宗明山生性低调,本意是邀请至交即可,未承想,管家列出名单,连宗明山自己也愣了一下:桥银的交涉版图竟已庞大至此?

管家垂首道:“如今和桥银有业务往来的,这些已算少;全部加上,可不得了。”

宗明山听出了弦外之音。

魏应洲好样的,上位五年,已将桥银边界扩张数倍。他这个外孙女未来可期。

有人称赞,就有人嫉妒,尤其是来自宗家掌门人的称赞,太显露了,坏大于好。魏应洲刚现身,就得全场聚焦。她倒也习惯,轻车熟路行至宗明山面前。

“外公,我来迟了,见谅。”

“不碍事,安全到就好。”

这就是魏应洲的处事态度——迟到就是迟到,有一万个救死扶伤的理由,也是迟到。巨头办事,向来重结果,轻过程;至于解释,更是无须。只需记得下一次,绝不再犯。

但,架不住有人兴师问罪。

三舅母何碧澄双手抱臂,笑道:“外公寿宴也迟到,这待遇,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非要是首席执行官不可。执行官忙,执行官不易,是不是?但迟到就算了,怎也两手空空,不见礼物呢?”

三舅宗远洋向来内敛,有着一张沉默寡言的脸。这会儿,他站在妻子身旁,出声道:“周围这么吵,你少说两句。”

他又转身对魏应洲道:“你三舅母说话不好听,有理的听上去都没理了。你是见惯大场面的,不用理她这种妇人之见。”

魏应洲笑了笑。

宗远洋有种本事,叫“反话正说”,温温和和的,就将罪名扣死了。他的沉默寡言给了他绝好的保护色,外人往往会有一种错觉:他越是寡言,偶尔说一两句,就越值得认真听一听,仿佛要他开口说话已是不易,怎么还能觉得他说错了呢?杀人不见血,是个狠人,这是魏应洲对宗远洋的评价。

谈话间,一个苍老的声音有力地传来:“你来了?”

众人齐齐转身。

“夫人。”

“外婆。”

“妈。”

众人齐声致意。

庄素央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旗袍,披着羊绒披肩,左手腕戴了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镯,右手捏着一串佛珠。从十多年前开始,她不敌年龄带来的恐慌,日日乞求佛祖,保佑长命百岁,平日里走到哪儿都佛珠不离手。庄素央对吃斋念经兴趣全无,却依然成为上东城远近闻名的信佛者,原因很简单,她给得起旁人给不起的东西:钱。宗家捐向寺庙的善款,每年都是巨款,皆出自庄素央之手。

魏应洲对外婆的这一行为不以为然,这在宗家曾掀起不小风波。要抓住魏应洲的尾巴本就不易,偶尔抓住一条,有心人齐齐往上扑,恨不得拽下这条尾巴,将桥银首席执行官之位连根拔起。

魏应洲的这个态度,庄素央当然清楚。庄素央眼光之毒,不输任何人。魏应洲本就非宗家嫡系,顶着“魏”字外姓成为桥银首席执行官,已是庄素央心头阴影,但她竟还不知奉承拍马,简直岂有此理。为此,魏应洲很吃了些庄素央的苦头。

逢年过节、家族聚会,她都是被庄素央带头批判的那一个,无论她将桥银业绩做得有多好。宗明山是明白人,但也没有一次为她出过声。于是,魏应洲明白了,庄素央让宗明山欠的那点恩情很经用,这辈子他都还不清。

只有谢聿为她说过一次话。

他说:“有些人老了,会用打压出色之人的方式,向世界证明自己更出色,这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坏了一点而已。”

魏应洲诧异道:“难得你也会下场帮人说话。”

谢聿合上文件,对她道:“我同你还有二十年卖身契,你倒了,我也跟着倒霉。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我不想这么快就跟着你倒霉。”

魏应洲:“呵呵。”

魏应洲器量还是有的。被庄素央硌硬了这么多年,她始终安之若素。魏应洲就是这点好,别人夸她的,她能反复拿出来细品;别人硌硬她的,她都忘得很快。谢聿评价她是很会不痛不痒生存的一个人。

今晚,庄素央捏着佛珠,眼皮一撩:“你三舅母说得没错。外公寿宴,怎也不见你携礼而来?未免不合规矩。”

魏应洲回得恭敬:“礼物准备了,还没到,过一会儿就到了。”

何碧澄讥诮道:“看来你是真忙,连准备礼物的时间都仓促。不过也对,你在锡城宋万年那儿栽的跟头这么大,收拾烂摊子都来不及,我们理解你的分身乏术。”

魏应洲笑了笑。

还知道桥银在宋万年这笔投资上的风波,何碧澄有心了。要一个不懂商业财经的人懂一点门道,除了用钱做得到之外,用嫉妒、讨厌、恨,也可以。

场面尴尬,一个女性声音及时救场,以柔克刚。

“妈,姐姐不容易,你不要多说。”

何碧澄瞪了她一眼。

庄素央道:“明珠都这么说了,就算了。”

何碧澄立刻笑靥如花。

世家子弟,最看重老生老太的偏袒。为何看重?因为难得。魏应洲就是前车之鉴,即便为桥银流血卖命,若不得老太太偏袒,日子一样不好过。

宗家有一个人,是例外。

宗明珠。

从名字起,偏袒之意就尽现了。宗家取名,讲究按字排辈。宗明山是“明”字辈,其二子是“远”字辈,第三代则是“启”字辈;只有宗明珠,是宗家例外。甫一出生,庄素央便亲自取名,和宗明山同字辈,取名“明珠”。掌上明珠,一生荣华。

宗明珠也不负厚望,二十五岁,亭亭玉立,已是上东城顶级名媛。这里面,庄素央的偏袒是一方面,宗明珠的聪明是另一方面。女人最厉害的对手是女人。两者相背,则战;相合,则无敌。庄素央和宗明珠,无疑是后一种情况。

庄素央在宗明珠身上实现了“逆天改命”的夙愿。

头牌老举和顶级名媛,同的是满腹诗书、倾城靓姿,异的是下等上等、命数殊途。若非出身寒微,唯有以此谋生,庄素央凭当年的美貌与手腕,必不会输任何名媛。可惜,名媛一事,无关别的,只关命运。庄素央用了三代人的时间,终于通过宗明珠逆天改命,将昔日卑贱踩在脚下。

庄素央疼爱宗明珠,一如疼爱年轻时的自己。

宗明山寿宴上,有资格扶着老太太的后辈,只有宗明珠。她微微颔首,向魏应洲打招呼:“姐姐,你是见惯大事之人,不要和人见怪。妈说话欠周道,我替她赔个礼。”

魏应洲言简意赅:“客气了。”

宗明珠又道:“姐姐,日前我陪同奶奶去龙山寺进香祈福,给你也求了一个平安符,等会儿我拿给你。”

魏应洲惜字如金:“谢谢。”

谈话间,有名流大佬过来寒暄,宗明山迎上去,庄素央陪同,不忘挽着宗明珠的手一同带上。何碧澄见了,笑靥如花,自己这个女儿,太争气了。老太太信佛,她也信佛;老太太爱名媛腔,她就做足上东城顶级名媛的派头。谁说女儿不如男?有宗明珠这样一个女儿,抵得过千军万马。

魏应洲挑了个角落,坐下躲懒。

和宗明珠讲话太累,酸得她牙疼。魏应洲和宗明珠的关系小时候还可以,长大了就远了。人嘛,殊了途,道不同,再怎么有血缘关系也避不了南辕北辙的命运。

魏应洲刚喝了一半咖啡,就被人叨扰了清净。

叨扰的人大有来头,不仅让宗明山夫妇亲自迎接,更不惧旁人侧目,洪亮嗓门一亮相,即是金石之声——

“老宗,好福气啊!膝下儿孙绕,还个个能为你分忧!”

来人名叫丁泰,是上东城丁氏珠宝行的实控人,年近七十,依然牢牢掌控着丁氏珠宝行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两大宝座。

丁泰是上东城的功臣。

金融危机那一年,如果说宗明山过生死关是庄素央为他闯出一条生路的,那么丁泰过生死关就完全是靠他一人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彼时,丁泰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配合监管层,抛售了手里几乎全部的黄金,以平息市场对通胀的恐惧而带来的黄金疯狂抢购潮,几乎以一己之力稳住了上东城动荡的金价。

金融危机结束后,丁泰当仁不让,位列上东城有功人士名单。自古险中求胜最精彩,丁泰自此稳坐上东城商界功臣首位。

这样的巨头,谁都想和他攀个交情,庄素央也不例外。她趁着机会将宗明珠介绍于人前:“丁老,这是孙女明珠,之前明珠出席慈善基金会开幕式,和丁氏珠宝行有过合作。今天她福气好,能见到您这位大东家。”

宗明珠含羞致礼:“丁老先生。”

丁泰笑笑:“哈哈,好的好的。”

每当他不想说什么的时候,都会用“好的好的”模棱两可过去,摸得清他这个脾性的人不多。

魏应洲是一个例外。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就听见了那句“好的好的”。魏应洲不动声色,低头继续喝咖啡。她和丁泰打过交道,前几年在一宗竞标案中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虽然最后她让了丁泰一回,但也让她摸清了对方的脾性。丁泰这样的人精,对其太过热情不是好事。他不喜欢别人对他不热情,但更怕别人对他太热情。围绕在他身边奉献热情的人太多了,他本能地警惕这类热情。

魏应洲放下咖啡,冷不丁听到点名:“老宗,你家魏应洲呢?我有一阵子没见她,可想念得很啊!哈哈!”

魏应洲眉头一跳,怎么扯上自己了?

被丁泰当众点名,魏应洲想当作没听见都不行。宗明山叫她:“应洲,过来,见见丁伯。”

魏应洲无语。她端出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放下咖啡走了过去。

比起宗明珠,丁泰对魏应洲可是熟多了,大笑着走过去,用力拍她肩:“魏总!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看不起我老人家,躲懒都不过来招呼!”

“哪里。丁伯您贵人事忙,我见缝插针地想跟您问个好都寻不得机会。”

魏应洲的态度就随意多了,丝毫不见宗明珠那般拘谨。她同丁泰一样,本就是生意人出身,交际应酬是吃饭的本事,同谁都能舒舒服服地东拉西扯。

丁泰指着魏应洲,对宗明山道:“你这个外孙女了不起啊,将坏事变成好事,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来给你当寿礼了!”

“哦?”宗明山静待下文,宗家其他人更是不明所以。

魏应洲倒是懂的。她摆手,不欲张扬:“丁伯,您过奖了。倒是我,很佩服丁伯的速度啊。”

丁泰笑眯眯地道:“哦?怎么讲?”

“我原本想悄悄送给外公的寿礼,被您捷足先登,直接揭开了。这份礼到底成没成,连我都还没收到确切回复,丁伯却知晓了,可见丁伯宝刀未老。”

“哈哈哈!”丁泰大笑。

一席对话,似打哑谜,旁人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宗明山明白了几分:自己这个外孙女,如今在上东城商界的地位,看来炙手可热。丁泰这样的人,有睥睨,有傲慢,是比较难相处的。他就像一个符号,代表上东城老牌巨头的符号,谁妄想打入上东城老牌商圈,不过他这一关是不行的。而魏应洲,这些年显然已过关。这样的过关意味着巨大的红利:丁泰对她惺惺相惜,上东城顶级老牌资源会向她倾斜;她和她带领的桥银,未来势必将前途无量。

丁泰笑对宗明山道:“我刚得到消息,魏总刚刚促成了长三角地区最大的一笔互联网外卖平台合并交易,桥银成功退出,以十倍溢价将所得收入囊中。在此之前,外界疯传桥银这次要栽。虽然栽倒一次绝对伤不了桥银的元气,但总归落人闲话。没想到啊,桥银最后翻盘了!战场上,以少胜多向来最精彩;做生意,则是反败为胜最令人拍案叫绝。老宗,你外孙女这份厚礼送上来,你面上好有光啊!”

前因后果,一一明了。一时间,全场哗然。

恭喜的、道贺的、攀交情的,将魏应洲和宗明山团团围住。一旁的宗家人,则是表情各异。庄素央面无表情,何碧澄脸色都绿了。

只有宗明山快慰大笑。他拍了下魏应洲的肩,郑重地道:“做得好,你辛苦了。”

魏应洲客气:“应该的。”

在场其余一干人等,庄素央、宗明珠、宗远航、宗远洋、何碧澄,神色各异,心情复杂。宗家除了宗明山,人人都盼魏应洲离开,但为了桥银,又人人离不开魏应洲。

这才是魏应洲最不招人待见的原因。

凌晨,十二点,上东城机场。

一晚应酬,着实不易,敷衍到最后,魏应洲连换身衣服的力气都无了,索性穿着礼服径直去了机场。

下车,她将礼服下摆撩起来,利落地在腿部打一个结;头发散下来,手指理了理,随即又扎起,松松一个马尾。不精致,但胜在舒服,不知好过世家子弟名媛腔多少倍。

机场生意好做,遍地咖啡馆,魏应洲走向大洋咖啡。店员训练有素,微笑服务。魏应洲要了一杯拿铁,想了会儿,又打包了一杯热牛奶,临走前不忘在平板电脑上给了该店员五星好评。她和店员各得系统提示的五元奖励金,店员对她直说“谢谢”。

魏应洲在心里对她说了声“不用”,这个打分系统正出自她的理念,底下的人将这一理念付诸行动而已。

半年前,魏应洲主导桥银收购了大洋咖啡60%的股权,成为其最大股东。当时的大洋咖啡和所有老牌咖啡商一样,受互联网平台冲击,半死不活,一副吊着一口气随时要倒的样子,魏应洲就在这个时候进场抄了底。

这件事曾引起不小的风波。

上东城的传统文化中,以茶文化最为悠久。种植户、茶商、经销商、各类茶叶协会、非营利组织,纵横交错,构成了上东城极其复杂的茶商业生态。而魏应洲力排众议、强悍入主咖啡赛道的行为,很快就被外界解读为“弃茶从洋”,风评很是不良。

但媒体显然低估了魏应洲那张嘴。

面对采访镜头,她大方解释:“这和文化没关系,和‘人’有关。大洋开明的管理层是我看好它的最大理由,昔日风光的老品牌,时过境迁,就成了被改革的对象。老派人往往舍不得,大洋管理层却不,他们拿出了一份让桥银十分欣赏的态度:大洋的发展永远第一,其他都不重要,包括创始团队的急流勇退。试问,面对改革,有多少人能有这份气度?”

一席解释,甚为漂亮。

只有谢聿对此不以为然。

魏应洲出惯了风头,对他的不以为然十分介意,挑了个下班的时间,将来办公室汇报工作的谢聿堵在办公桌前,两手撑在他身侧逼问:“我讲得如何,你评价评价?”

她声音诱惑,谢聿不为所动:“你很会演。”

魏应洲痞痞地承认:“啊哈。”

谢聿:“做咖啡的赚不过投咖啡的,这条赛道有60%的毛利率,且尚未有龙头,那帮媒体脑子进水了才会把赚钱的事往文化上瞎扯;而你还能陪着他们瞎扯,我也是佩服你。”

魏应洲笑着放开他,不再跟他玩:“你怎么就学不会看破不说破?”

谢聿简直烦死她了:“是你拉住我问的。放手吧,下班了。”

魏应洲:“……”

事实证明,魏应洲这个底抄对了。

现代人总以为,玩得转互联网才有生机,魏应洲却始终不对此轻易表态。实体有实体的厚重,互联网有互联网的彪悍,两者永远无对错,无谁更好。对敌眼光是有局限的,在魏应洲心里,共赢最好,做不到共赢的话,起码也试一试以包容的心态允许多元竞争存在。

这一晚,谢聿从贵宾通道一出来,就看见了魏应洲。

她正靠着栏杆,手里一杯咖啡,不紧不慢地喝着。见他出来,她冲他笑笑,飙了句洋文:“Hi~”

谢聿顶不待见她这副老友鬼鬼之姿。

虽然不待见,但老板亲自来接机,这个心意谢聿还是领了。他拎着箱子,走出通道,就看见魏应洲迎了上来。她伸出左手,递来一个纸杯:“辛苦了。喝点东西,暖胃。”

谢聿的视线停留在这双手上。

这不是一双世家子弟会有的手,和纤纤玉手扯不上丝毫关系。这是一双粗糙、有伤痕的手,一双手就出卖了她的过去:吃过苦,并且仍然在吃苦。谢聿见过宗明珠那类名媛子弟的手,当真是美,柔弱无骨,握一握就能令人心里晃晃荡荡。“一样米养百样人”,可见古话当真有理。

他将视线从这双手上落到纸杯上,没接。

“我不喝咖啡。”

“知道你不喝。”魏应洲又向他举了举杯,“是热牛奶,对胃好。”

谢聿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这种时候,他不矫情。一晚上饭还没来得及吃上,他的胃跟了他这个主人,活该受罪。

放行李,上车,魏应洲亲自开车。

她闲情逸致地聊天:“去了趟长三角,印象如何?”

谢聿累得半死,一开口就将闲情逸致都变成了公事:“监管开明,百姓人均收入水平相对较高,从古至今都是工商业明珠之地。现状来看,依然如此,是新经济绝好的发源地。”

“其他呢?”

“你指什么?”

“锡城的小笼包、苏市的面点、申州的小杨生煎……生活的乐趣啊,错过这些,你必定后悔。”

“好啊。你给我十天带薪休假,我立刻回去补回来。”

魏应洲笑着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想得美”。

谢聿字正腔圆:“做不到的话就闭嘴。”

魏应洲:“哈哈。”

她开着车,看着前面的路,道:“说说吧。”

“什么?”

“说说,你是怎么说服宋万年,接受合并提议的;说说,你又是怎么说服程哲,让他同意和宋万年的平台合并的。”

这个问题不好答,要通篇说起来,恐怕起码得有个毕业论文的长度。魏应洲一是职责所在,过问一二;二是心术不正,存心想看一看寡言少语的谢聿会有什么反应。

谢聿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手指用力,将纸杯捏扁,转头看她:“我怎么做,难道不是你心里预料的那样?”

是个明白人,竟然把皮球又踢回来了。

魏应洲给他抛去一个干笑,点到即止,不再为难他。

谢聿住在上东城金融区黄金地段高级公寓的第二十七层。

他对房子不怎么挑,一个常年在天上飞的单身狗,对窝没那么多要求,能住人、生活便利就行。开发商最爱的就是这种人,有钱还不挑,当年大开优惠,急着把第二十八层卖给他。谁知付定金那天,魏应洲这个瘟神过来转了一圈,直接说二十八层不行,就要二十七层。开发商不干了,说定金条件都谈妥了,大优惠啊,全上东城找不出像咱这样的老实人,咱的条件可比桥银便宜多了。魏应洲气定神闲地笑笑,说桥银贵有贵的道理,比如就不会欺瞒客户“七上八下”的道理。

开发商一听,立刻哑巴了,嘟囔着说了一句:“小姐,你也干房产这行呀?”

魏应洲摆摆手说:“我不干,我外公干过,干得可好了。”

谢聿在一旁听着她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吹嘘桥银和宗明山,吹得道貌岸然,心想魏应洲这人自恋的毛病真是没救了。

一个月后,谢聿入住二十七层公寓,问了一句:“‘七上八下’是什么意思?”

魏应洲拍拍他的肩:“楼层逢‘七’,则为上,人生扶摇直上;楼层逢‘八’,则为下,命途忌讳。上东城讲究风水,买房是一辈子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谢聿拍掉她的手,进屋时说了句:“哦,这样,没所谓。”

魏应洲双手抱胸,笑笑地看了他一眼。

不受人情、让人郁闷,是谢聿的风格。

转念一想,也对。旁人买房,是一辈子的事;谢聿呢?未必。这里,甚至上东城,都是他的一阵子,三十年卖身契而已;再来,这些年他白手赚钱,分红可观,浑不似旁人要耗尽六个钱包付首付,一辈子背上房贷的压力。他买得轻松,弃时同样轻松。是七是八,他都无所谓。

公寓离桥银总部很近,步行十分钟就到,公司到家两点一线。魏应洲时常觉得,谢聿有向死宅发展的趋势。事实上也八九不离十,自从谢聿创下一个月坐三十趟飞机的记录之后,花花世界对他的吸引力陡降,二十七层这个窝对他的魅力顿生,这是一种飞吐了的后遗症。

黑色轿车稳稳地停在公寓门口。

魏应洲端出老板身份,得寸进尺:“谢特助,你还没吃晚饭吧?正好,请我一顿,我也还没吃。”

谢聿纹丝不动:“下班了,不欢迎同事串门。”

“我不是同事,我是你老板。”

“更不欢迎,拒绝‘996’。”

魏应洲脸皮厚得很,摇身一变,拿出朋友的身份:“兄弟嘛,一顿饭而已,你举手之劳啦。”

谢聿反手将车门甩上:“走好,不送。”

魏应洲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不久之前,宗明山和魏应洲有过一段谈话。

别墅书房,一老一少,既是上司下属,也是外公与外孙女。宗明山只叫了她一人来,隔了宗家所有人,这态度里有器重,魏应洲看得懂。

这种器重,有一半是为了今晚魏应洲反败为胜的贺礼。老人不年轻了,能坐稳桥银董事会主席的位子,靠的是心细如发,还有十年如一日的勤勉。

他亲自下场,过问一番:“互联网经济,尤其是移动互联网经济,已有些不良势头了。一窝蜂地拥上去是一个原因,增量用户的递减是另一个原因。杀鸡取卵最要不得,你要警惕被埋进去的风险。这次能成功退出,你做得好。”

魏应洲向来不邀功:“哪里。运气好,再加上手下会办事而已。”

未想,这句话,倒是令宗明山想起了什么。

“宋万年这个烂摊子,是谢聿去处理的?”

“对。”

“他是个会办事的。”

“是。”

“但,再会办事也要提防。”

魏应洲抬头,看了一眼宗明山。

走过一生风浪的老人,自有过人之处,提点她:“你眼光绝佳,于人落难时锁住他,半诱半迫,让他为你卖了命。我早说过,这件事,你做得好,也做得不好。好的是,雪中送炭,不易,你对他有恩;不好的是,这炭只送了一半,还有一半,仍要他自己跪着来拿。他心里不会全然是恩,弄不好,恩里生出恨也有可能。所以,我始终不忘对你多言一句,对谢聿,该给的不要少给,也不能少给,钱、权,都要一一给到位;其他的,则不用了。我这样说,你明白吗?谢聿这样的人,永远只能做伙计,而做不了兄弟。”

魏应洲当时笑了笑,点点头说了声:“这个自然。”

事实上,她未说谎。她比谁都明白,宗明山讲得没错。

但世上的话千千万,就属没错的道理最难以下咽。尤其对人,又要做同生死的拍档,又要做留后路的敌人,如何权衡?太难了。这或许就是魏应洲只坐得稳桥银执行人之位,而永远无法奢求桥银董事会主席之位的原因。

窗外一阵风,挺冷,把魏应洲吹回神了。

她重新发动引擎。

暗夜里,车灯大开,映出站在车前的一个清瘦身影。

谢聿站在那束光里,不知何时他又回来了,也不知站在那里多久。魏应洲忽然想到宗明山的提点:谢聿这样的人。

哪样的人?性深阻犹如城府、她共处十年也摸不透的人。

魏应洲摇下车窗:“怎么,还有事?”

谢聿双手插在裤兜里,三更半夜,挺闲一男的:“今晚是宗董事长寿宴,上东城盛事,你必然会去,怎么还会没吃饭?”

“外公、外婆、二舅、三舅、三舅母、表妹、表弟,还有丁泰这样的大佬,齐齐到场。有人待见,有人不待见,你觉得我能好好地吃上一顿饭?”

难得地,谢聿点了点头。

确实,那局面,单是想想,已让人头皮发麻;纵然魏应洲不是善茬,掉进去,也得掉一层皮。

谢聿破天荒地,给她留了门:“要吃饭,上来。”

魏应洲得了便宜还要贱一句:“你不是拒绝‘996’吗?”

“我说了是免费请你吗?”他朝公寓方向扬了扬下巴,“收费的,另外加收15%的服务费,不嫌贵就上来。”

谢聿的公寓以极简风为主,黑白灰三色,像极了他这个人,单调无趣。

房门打开,魏应洲长驱直入,解开外套扔向沙发,顺便去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柠檬水。她这一连串动作做得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可见平时没少来这里骚扰谢聿。

魏应洲躺在沙发上,充分发挥好吃懒做的精神,看着在厨房忙碌的谢聿,打定主意今晚就在这儿好好蹭顿饭了。但她没想到,谢聿做事竟如此不上道,说了吃饭就只是吃饭,下厨烧了两碗酱油面,意思意思给她煎了个荷包蛋,就完事了。

魏应洲好歹是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这么寒碜的经历屈指可数。她盯着那碗清汤寡水的酱油面,眉头一皱,当即吩咐谢聿:“再炒两个菜。”

谢聿倒也不恼。

他点点头,拿了手机出来:“那你先扫个二维码。”

魏应洲一怔:“这什么东西?”

谢聿斯文回答:“是付款码,炒菜另收钱。”

魏应洲大为震撼,自己一个老板,竟被手下剥削至此,简直岂有此理。

魏总不愧是魏总,最不缺的就是钱,当即硬气地拿出手机扫了二维码,一看价格,还挺小资,一荤一素528元,和魏总平时出入的五星级酒店差不多。

魏应洲扫完了码,总觉得不对:“这价格怎么这么眼熟?”

谢聿爽快告知:“万豪的价格,星级标准。”

魏应洲简直囧了:“你还真把自己家当成酒店了?”

谢聿坐下,准备吃面,嘴里一点都没跟她客气:“没办法,就为了对付你这种老板。”

魏应洲眯着眼,不怀好意了起来。

她突然倾身向前,问得诱惑:“喂,你对我就这么区别对待?”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再近一点,她的睫毛就要碰到他的金丝眼镜了。他闻得到她身上的香味,很幽静的铃兰气息。他很诧异自己对这种味道的敏感,十年来每次她绕在他身边凑近他,都会有一道这样的铃兰香。这香味轻易就能勾起他的危险念头,想拨开这个人身上的一切束缚,看看这具身体是否一如铃兰,纯净美好得令他既想侵占,又想捏碎。

谢聿不动声色,控制住了情绪,将她推开一尺距离,平静开口:“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收走。”

“哎,别啊,我跟你玩的。”

魏应洲笑着收手,不跟他玩了,端起碗大口吃面,浑然不知眼前这人差点将她生吞活剥。

谢聿看了她一眼,小心控制着心里为她一句“跟你玩的”而升起的不痛快。

吃完面,谢聿端去厨房洗碗。他是不指望魏应洲洗的,她没这觉悟,反倒是拿了笔,在一沓纸上圈圈画画,在客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他讲:“对了,我今天上来是想跟你讲几件事的,关于宋万年和程哲的这桩合并,后续问题也不能甩手走人……”

谢聿懒得听,将水流开大。水声盖住了她的声音,他得了片刻清静。

他洗好碗,走去客厅,被眼前一幕怔了一下。

魏应洲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她倒在沙发上,睡得东倒西歪,也不晓得给自己盖条毯子,抱着臂弯就睡着了。谢聿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凌晨两点二十分。他知道,她是太累了。

魏应洲的行程他很清楚,无缝切换是常态。会议、应酬、谈判、长途飞行,每一件都需要她耗费过人的精力。而她也确实不负众望,展现于人前的模样永远意气风发,常常令人忘记了,她也是女孩子,她也会累。

谢聿站着,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儿。他像是有很多想法,做出来,又都没有了想法。所以他常常会想,若有一天,那些被他压了十年的想法,一朝做全了,他会怎么样?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要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揉碎她?

谢聿停住情绪,再一次很好地压制了失控的可能。

他俯下身,将她拦腰抱起,走去主卧。主卧里满是他的气息,他将她放在床上,动作轻柔,捞过被子给她盖好。他的手碰到她的锁骨,再往下一点,就是属于女性的傲人曲线,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在他面前起起伏伏。他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收回了手。

谢聿直起身体,用了很大的自控力,忽略身体的反应。他走出去,关上了房门。他对此有充分的经验——洗个冷水澡,再灌一瓶冰水,以他的自控力是可以压下来的。

他在魏应洲身边十年,对此已经有十年经验。

论身世,魏应洲的身世当然算不得好。

出身世家,父母早亡,她从小以“魏”字外姓寄居在宗家,由外公宗明山一手抚养。在上东城“男主外、女主内”的世家世界里,宗家因有了一个庄素央,变得十分另类——宗明山只主外,庄素央却内外都可主。数十年来,宗家上下都遵从着庄素央“说一不二”的强势掌控。魏应洲的母亲宗清欢特立独行,是个异类,生前身后都不受庄素央待见,魏应洲多少沾了这层牵连,在庄素央心里的家族账上,魏应洲常年位列不受待见第一位。所以,在魏应洲被宗明山扶上桥银首席执行官之位前,大部分人都觉得她命不好,太苦。

魏应洲却不。

倒不是因为她乐观,而是因为,她见过比她更惨的。这个人就是谢聿。

魏应洲第一次见到谢聿,是在上东城顶级会所“翠石”。稚气未脱的少年学人穿西服打领带,一本正经地来应聘调酒师。

领班接过他递来的履历,双目一扫,笑笑:“你很好,但翠石遵守法纪,不敢雇用造假者。”

少年沉默。

领班将履历表递给他,双手奉还。

这就是翠石的理念,不说长道短,不嘲笑讥讽。人生际遇几何,吴下阿蒙未必没有人上之人那一天。今日我怜人,也许就可保他日人怜我。没有这番胸襟与彻悟,翠石坐不稳上东城第一会所的位次。

领班道:“这张履历做得不错,但,假的就是假的,骗不了行家的眼。你有这心,不如换条路走走。翠石与各行各业皆有合作,数据库完备齐全,输入你的名字,就可知你究竟有没有学过调酒,做过调酒师。翠石从不雇无经验者,这是规矩。”

客客气气,把看穿、拒绝、警告、劝慰都一次性说与对方听了。小小一个翠石领班,已功力深厚。

少年接过履历表,道:“我当然知道翠石遵纪守法,也知道翠石从不雇无经验者。但,纵然知道,也要花费力气试一试。”

“哦?”

少年接着答:“第一,我走投无路,急需用钱。进翠石做事,来钱快,能解我燃眉之急。”

“还有第二?”

“当然。”他一笑,丝毫不见二十一岁少年腔,说他三十一、四十一,都可以。

“翠石背后的关系,是我看中这里的第二个理由。”

领班神色一凛。他这是威胁?

“你知道你方才那句话,足以让我命人使你在上东城待不下去。”

“这对你有何好处?多一个世上憎恨你的人而已。换个角度看,你恼羞成怒,恰好证明我说对了。我们就事论事,翠石不敢雇用无工作经验者,无非因为翠石的客人非富即贵,新手为之服务,搞砸了,客人闹事风险颇大。翠石怕,我更怕,但我仍然来了。因为我知道,翠石树大招风,背后之人必不会坐视不理。法网恢恢,再富贵的客人也不敢太放肆,这于我这类新手而言,实在大好。至于翠石的规矩,规矩是人定的,人定的就可以改,你替我通融,我便可在此工作。”

领班冷笑:“我凭什么要为你通融?”

“凭我,可以让翠石业绩扶摇直上,一月之内翻三番。”

领班大笑。

年少轻狂,不过如此。

对方却抓住机会,提出条件:“反正做不到,你不亏;做到了,赚的是你。如何?我们试一试。”

话音落,他眉眼一挑。前一秒还是规矩人,后一秒已艳色重重。领班动作一顿,被他前后两面派作风吸引。在翠石,人人见多识广,领班更是练就一副识人眼色。他上下打量这少年:一副好骨架,尤其眉眼生得好,说清爽可以,说诱惑也可以。若非他面前无路通往演艺圈,他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明星,一边正正经经,一边撩人心魂。

领班指了指他的假履历表:“名字呢?这上面的名字,也是假的?”

“不。名字父母给,不好轻易换。”

他晃了晃手里的履历表:“我叫谢聿。”

领班权衡左右,决定冒一回风险,说了声“好”。

谢聿果然没有令他失望,更没有令翠石失望。

小小一个调酒师,每晚九点开工,凌晨三点收工,一天六小时,一月一百八十小时,就令他成了翠石独一无二的新招牌。

谢聿调酒,讲究看人下料。

寂寞的、开心的、苦中求生的、寻欢作乐的,调酒到手,各不相同,像极了人生,又比人生多了一份轻松——一杯酒而已,就是最好的借口。比他调的酒更妙的,是他的人。他本就有一张好脸,配上调酒师制服,笔挺下摆塞入长裤,忙时腰部布料微微泛起褶皱,腰线漂亮,引人遐想。他待人若即若离,懂得推杯换盏间,哪时该热,哪时该冷。莫说初来乍到的女子承受不住,就连猎艳老手也吃他这一套。

领班看在眼里,想起他说的一个月让翠石业绩翻三番。他谦虚了,哪里需要一个月,半个月他已达成目标。且看每晚围绕在他吧台的人群,男男女女,莫不以他为焦点。

魏应洲就是吧台边那群人中的一个。

谢聿初识魏应洲,用一句“大纨绔”足以概括她的全部风貌。

彼时魏应洲十九岁,尚未年满二十,按规矩,不够资格成为翠石的顶级贵宾客户,但她身后“宗家外孙女”的招牌,足以成为她出入上东城任何名流之地的通行证。规矩?规矩是为破不了规矩的人定的,有本钱破规矩的人,重要的不是遵守规矩,而是为旁人制定规矩。

在翠石,魏应洲是贵宾客户,通俗地讲,是一张老熟脸。

挥霍无度、一掷千金、酒桌常客,世家大纨绔该做的事,魏应洲可说是做足了全套。她长相清俊,个子又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标杆。谢聿头一次见到她,是在吧台,她和三五好友正玩扑克,输赢在六位数之间,他们称之为“头道菜”。六位数金钱,对世家子弟而言不算多,但眼见这一群人皆不过二十岁左右,仍让人心有戚戚焉,唯有一声喟叹可留。

魏应洲当晚手气好,指指谢聿:“哎,你。”

谢聿看住她。

魏应洲粗着嗓门:“给我泡杯茶来,谢谢啊。”

在翠石要喝茶,她挺别致。

谢聿拒绝:“不好意思,这里没有茶。”

“出去买不就有了。”

魏应洲垂手一掏口袋,砸在吧台上,沉沉一沓现金:“买杯茶来,剩下的是你的。”

顶级世家子弟的阔绰,在唯有靠打工才能苟延残喘的底层人士面前,尤其有泰山压顶之势。这里面是否有鄙视,有嚣张,有就事论事,各人看花眼,没有统一标准。

谢聿接过钱,说了声“好”。他选择就事论事,拿钱办事。人性,若非同等地位,本就无可比。若他今日是帝王,也难保他不会挥霍无度。

他出去一趟,再回来,一杯热茶递给她。

谁想,魏应洲却转手一递,给了身旁另一位千金小姐。

“趁热喝。”

有茶香,有麦味,上等玄米茶的味道;嗅一嗅,有狮城独特的简静之感。

捧着茶杯的小姐显然没料到这一出,看着她。魏应洲笑笑:“赢多赢少,都没意思,不如家乡一杯茶,是不是?”

当晚临走前,魏应洲喝多了,去卫生间吐了三回。谢聿听见魏应洲的那位同学在吧台边打电话:“父亲,是,我在上东城很好。读了书,交了朋友。我的好朋友叫魏应洲,宗家外孙女,她人很好,很照顾我……”

半个月后,媒体发布通稿,桥银与新加坡老牌巨头柳林控股达成战略合作。上东城娱记也掺和了一脚,挖出茶余饭后的八卦,说桥银外孙女魏应洲和柳林财团独生女林洛雯关系匪浅,为两家合作牵线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谢聿再次见到魏应洲,已是两个月后。

两个月前的那次喝酒把她喝伤了,她循规蹈矩地做了两个月乖乖女,每天保温杯枸杞茶滋养着;两个月后,她精神一好,立刻原形毕露。

魏应洲挑了个空当,坐在吧台叫住谢聿,撑着下巴,跷着腿,一副纨绔子弟架势地向他抬抬下巴:“那一日,我只叫你买杯茶,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新加坡上好的玄米茶?”

临近凌晨三点,快下班了,谢聿懒得应酬她。

他言简意赅:“你们谈话,你诱导她,问出了她思乡之情,最解思乡的当属学茶道的母亲最爱喝的玄米茶。”

魏应洲眉峰一挑:“听力不错啊。”

谢聿不可置否,解开领口准备换制服:“当日你付钱付得爽快,我拿你酬劳,为你办好事,你我两不欠。再说了,你找谁不好,指定要找我,难道不是看见我听去了你们的谈话,试我办事能力?一举两得,你算盘打得不错。”

魏应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会办事,会说话,我都要对你有兴趣了啊,小哥。”

谢聿冷笑一声,眼含鄙薄地走了。

有锋芒的人,再掩饰,也会外露一分。彼时谢聿二十一岁,面露青葱,资质浅,离顶级富豪的那种“稳”还有一段距离。

做翠石的新招牌,幸和不幸是双生子,通常一前一后,务必会到场光临。引人注目太久,不仅会引来女人,还有男人。

杜士琛就是其中之一。

杜士琛,四十八岁,圈内人称“杜老癖”。杜家以造船业起家,曾在乱世冒着整船全沉的风险为伤员运送大批医药物资,支援军民,打开了日后上东城民心所向、杜家风生水起的通天大道。杜家做生意、讲义气很有一套,可惜门风没传承好,没几代就垮了。和魏应洲那种纨绔子弟不同,用“纨绔”来形容杜士琛都是抬高他了,他是“劣迹斑斑”,若非身后有祖荫庇护,说不定早进去了。

杜士琛盯上谢聿已有一段日子。

入夜,翠石灯红酒绿,忽明忽暗,坐在暗处的杜士琛仍是将吧台边的谢聿看得一清二楚。

清俊脸庞,一双修长的手,那年轻人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诱惑”二字。他年纪尚小,就已深具魅惑雏形,他日学成一二,那还了得?这样一块璞玉,若被人捷足先登,那是万万不能的。杜士琛主意拍定,要把谢聿弄到手。

谁想谢聿却是个难搞的人。

他不接受,不拒绝,不得罪,不迎合。任凭杜士琛或砸钱砸物、送车送房,或威逼利诱、出口成脏,谢聿一概端得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一切事情都是旁人的事。他就像个局外人,让杜士琛一拳打出去,软绵绵地打在棉花上,收回来手不痛,也伤不到他。

杜士琛终于恼了。

既然他不肯,那就用不肯的方式来好了。

杜士琛挑了一晚,要了一个翠石包间,将谢聿请来。谈话不到三句,凶相毕露,拿了刀具威胁。眼见谢聿一脸蒙,杜士琛得意至极。再聪明的年轻人有何用?一无祖荫,二无靠山,一样任他鱼肉。

未承想,谢聿忽然奋起反抗。

屋内,局面迅速混乱。杜士琛本不是喜好动手之人,面对谢聿的突然反抗,杜士琛本想凭借力量优势将他制服,谁想却没那么容易。缠斗越来越狠,谢聿一反常态,出口成脏。杜士琛长那么大哪里被人这么骂过,当场被激怒,一把匕首拿在右手,一个冲动上来,就是手起刀落。

谢聿右边腰线被刺中。

就在这一瞬间,警察踢门而入。

谢聿倒在血泊中,指着拿匕首的杜士琛道:“他要杀我……”

人证物证俱在,杜士琛狡辩无用,当场被拿下。

当晚,杜家闻讯,慌忙拿钱周旋,找人,找关系,要将这混世后代保出来。逆子再逆,也是杜家的子,怎忍心见他下半辈子身陷囹圄?八十岁的杜老爷子亲自出面,找人求援,却没想被早已蹲守的记者拍了个正着。周刊新闻出街,一时间满城风雨,由一桩杀人未遂的刑事案件演变成钱权交易、玩弄法律的恶性社会事件。杜家股价一落千丈,遭资本市场抛弃。名流人士纷纷撇清关系,更有昔日好友反目作证,拿出杜家贿赂的证据,以证立场。

一个月后,法庭当场判决杜士琛无期徒刑。

庭外,杜家从股市退市。大难临头之际,烂船剩下的三斤钉都被远房亲戚瓜分殆尽,杜家从此尽了气数。

谢聿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魏应洲来看过他两次。

第一次,送他入院抢救;第二次,迎他康复出院。

出院那天,两人正式有了一次对话。

谢聿一针见血,正面点破重重迷局:“这次多谢你。”

魏应洲金刀大马地在病房沙发坐下来,大言不惭:“我听人致谢,喜欢多听,你多夸夸呢。”

得她保住一命,谢聿拎得清:“多谢你,当日将警察找来;多谢你,在该冲进来的时候指示警察进来,没有提前,也没有延后;多谢你,安排媒体拍下杜家贿赂名流、企图保子的新闻,令一宗简单的刑事案件变成恶性社会事件。上东城最看重什么?人心稳。为了这个,别说一个杜家,十个杜家也宁弃不用。只有这样,我才能永绝后患。”

最高级的自保,就是做成一个局,受害人也可逆风翻盘,成为设局之人。

谢聿知道,自己有心设局,却无力促成;要想促成,非借外力。上天有眼,这个外力,魏应洲给了他。

魏应洲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上面是谢聿的亲笔字,当晚他递酒给她时将字条藏于杯底一并递给了她:帮我,找警察,杀人未遂当场抓住最好。

她看着他,一半佩服,一半不解:“我知道你将杜士琛送入牢房的急迫之心,但你何必赌这么大?那匕首再偏一偏,刺中的就是你的腹部了。到时候,也许就是‘杀人既遂’,划不来的。”

谢聿轻描淡写:“事情不闹大,他的所作所为,最多罚款、关一阵子,事情就过去了。但杀人不同,是重罪。所以,唯有让他起杀心,让警察看见这一幕,我才能永绝后患。”

说完,他看向眼前这世家子弟,偏头一笑:“若这等小局都设不好,将来这更大世界,也无我试水之地了。”

一席话,甚有野心。

魏应洲看着他,将早已成形的念头直率讲出:“你考不考虑,和我一起做事?”

“哦?”

“简单地说,你跟我,三十年。你今年二十一岁,从此以后,你的一切学费、生活费都由我负责。你痊愈后,就入桥银,跟我做事。我今年十九,按我外公宗明山的打算,二十岁我会入主桥银管理层,掌权做事。坦白地说,我需要有我可用的人。若你同意,明日我就带律师和合同过来,细节我们可以再谈。”

两个年轻人,言语间一来一往,已是江湖中人的刀枪世界。

这就是世家子弟以及早慧少年的命运:魏应洲选择步步为营,享受其中,至于谢聿选择什么,她不干涉,给出选项,任君挑选。

谢聿脸色不动。是猜到有这一出,还是故作深沉拖延时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忽然问:“你查过我?”

魏应洲大方点头:“你买来玄米茶那天,我就查过了。谢聿,二十一岁,十岁前身世未知,十岁时被福利院收养,十四岁起在学习之余打零工赚钱。成绩优异,擅长全科。简单地说,在学校这个象牙塔里,你毫无缺点。至于你父母是谁,有无亲人,你放心,我没有查。我这个人做事很公道,只查我需要的,而不是隐私八卦。”

谢聿冷笑:“公道?从我十岁起的资料,就不是隐私了?”

魏应洲态度诚恳,但绝不悔改:“你理解一下,我也有我的难处嘛。”

谢聿沉默半晌。跟还是不跟,这是个问题。

他看得出来,魏应洲不是一个会大方给予人太多考虑时间的人。时间多了,就容易节外生枝,她不冒这个险。

她开出的条件再好,三十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三十年后,他已五十一岁。半百年纪,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今日踏出去,就不能回头了,否则就会变成《圣经》上的盐柱,永远地僵在原地,生不如死。

只有魏应洲还有闲情逸致,在这会儿同他开玩笑。她倾身向前,双手撑在床沿,抬头看他:“考虑一下我呢,嗯?说不定不到三十年,我就挂了,或者桥银倒了,我们的协议就自动作废。我只拉你做生意,不拉你卖身,你放心……”

两人都坐着,她需要仰头才能同他对视。他低头看她,这个角度,她衬衫下的锁骨一览无余,白皙又突兀,如蛰伏的蝴蝶在扇动着翅膀。他心里升起一个危险的念头:这样漂亮的锁骨,实在适合缠绵时咬上一口。

魏应洲浑不知他心思已远,起身喝了一杯水。谢聿的幽默感可真不怎么样,她都忽悠成这样了,也不见他给脸笑一笑。

忽然,她听见他问:“有件事,我有兴趣问问你。”

“说。”

“魏应洲,你明明不是纨绔子弟,为何要将自己扮成那副模样?”

魏应洲动作一顿,杯子里的水溅出一点。

她放下水杯,挑了个眼风望过去。

头一次,她敛去了纨绔之味,隐隐现出一种拿捏之姿。谢聿明白,这种姿态,就是将来桥银首席执行官之姿。

她道:“因为,我姓魏,是宗家外姓。同你一样,我需要自保。”

寥寥几个字,世家一本又毒又苦的账,已全数被她道尽。

聪明人遇见聪明人,不是对手,就是伙伴。谢聿选择做后者。

“好。”他看向她,一笑,“你是不是一个值得跟随的老板,我们未来三十年里见。” ciDXZx3MamYWLtTV8PZi7tJam1t4qJDXFV651skkgPaCPr2teLFhm5TvoJyQ2X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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