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州临时设置的元帅府里,黄潜善兄、随军应副黄潜厚 突然拜见康王,“哽咽不能语”,经再三盘问,黄潜厚报告了金人俘虏徽、钦二帝北去,并建立伪楚的消息。二十一岁的康王一时如五雷轰顶,“更无分毫主意”。他找耿南仲、汪伯彦、黄潜善等商议,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另派人刺探消息。当时元帅府事务事实上已由黄潜善区处。 康王为此写信给宗泽等人说,自己受任河北兵马大元帅后,“且方忌器,未敢轻举,但分屯近甸,为逼逐之计”。闻知“二圣、二后、东宫诸王北渡大河,五内殒裂,不如无生,便欲身先士卒,手刃逆胡,身膏草野,以救君父。而僚属不容,谓祖宗德泽,主上仁圣,臣民归戴,天意未改。故老、近臣、将帅、军民,忠义有素,当资众力,共成忠孝本意”。他既以冠冕堂皇的言辞,开脱自己怯敌避战,以苟全性命之责,又微露准备继承皇位之意,并按僚属的商议,在信中告诫宗泽等“未当轻动,徒使京城重扰,军民被害,故欲按甲近城,容构移书问故”。
新成立的伪楚政权不得人心,在金军撤退后显然不能维持。开封城中尚有宋哲宗废后孟氏,她被废积年,此次却因祸得福,免当俘虏。于是,张邦昌便尊孟氏“为宋太后,迎居延福宫,受百官朝”,“垂帘听政”,自己“行太宰事”。 张邦昌在上宋太后手书中说,“予世受宋恩,身相前帝”,“岂图祸变之非常,以至君臣之易位”,“今二帝已迁,三川方震,匪仰伸于钦奉,则曷副于仪型”。 他又致书康王,表明自己称帝乃是万不得已,“然念兴复之计,有在于从权,以济大事,故遂忍死于此,欲追二帝之还,而报之于殿下也”。接着,他又派人将“大宋受命之宝”的玉玺献于大元帅府。
门下侍郎耿南仲、元帅汪伯彦、副元帅黄潜善等人“上表劝进于大元帅”,表中说:
金人不道,邀二圣銮舆北狩。天未厌宋,必将有主,主宋祀者,非大王而谁!
康王在批答中说:
勉徇众志,以答天下之休,庶以奉迎二圣,恢复中原,此吾诚心,天实临之!
一方面渴望自己称孤道寡,另一方面也渴望自己攀龙附凤,这才是劝进表和批答背后的真实动机。在迷信盛行的古代,“天实临之”的誓言,不可谓不重,然而自康王出使到开元帅府后的行踪,也已表明其“诚心”实为何物。当僚属劝进之际,康王“避席呜咽,掩面流涕,辞逊不受”,这也被当作新天子应天承运之前的圣德,而录入宋人的史册。由小武官郑安传递到宋钦宗的“啮血书襟诏”,更增加了劝进时的戏剧气氛,诏书说:
宋德不兴,祸生莫测,不幸用非其人,兵未抵京而众先溃,使道君皇帝(宋徽宗耽溺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 而〔降〕,全族驱质,复闻宗社亦非我族,涕泪横流。卫士潜归,播告四方,忠臣义士,奋心一举,犹可为朕报北辕之耻也!〔毋忘!毋忘!〕
康王“读之痛哭”。 孟太后听政后,即“下手诏播告天下”说:
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贤王,越居近服,已徇群情之请,俾膺神器之归。繇康邸之旧藩,嗣我朝之大统。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
她命亲侄孟忠厚持书到济州,向康王劝进。
在宋失其鹿的情势下,张邦昌其实并无称帝的胆量和野心,但参与角逐天水朝神器者,却并非仅有康王一人。由于宋太宗系的子孙一直霸占帝位,宋太祖系的宗室赵子崧心中不平,他相信“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的迷信传言。当时赵子崧任淮宁府(治今河南淮阳)知府,北邻开封府,看到有天下大乱之势,便传檄说:
艺祖造邦,千龄而符景运;皇天佑宋,六叶而生眇躬。
在古代中国,“眇躬”是皇帝专用的自谦之词。他约一些官员和门人傅亮等筑坛,歃血为盟。但康王既有近属之尊,又有大元帅之位,赵子崧很快改变主意,上书帅府,拥戴康王,积极参与迫使张邦昌逊位的活动。然而后来赵构追究此事,仍将赵子崧贬窜岭南。
另一宋太宗弟赵廷美系宗室赵叔向则聚兵七千,直抵开封城郊的青城,也显示其问鼎之志。他后来看到康王称帝的大势已无可逆转,仍“不肯以其兵与朝廷,欲与宗泽”。赵叔向显然鄙薄赵构,却尊敬宗泽。他的谋主陈烈说:“大王若归朝廷,则当以其兵与朝廷。不然,即提兵过河,迎复二圣。”赵叔向无可奈何,交出兵马。后被其部将于涣上告,赵构便命武将刘光世将他捕杀。
四十四岁的赵士 在宗室中颇有贤名,又是赵构的“皇叔”一辈,其实倒是新皇帝的合适人选。然而赵士 不仅没有参与帝位的争夺,反而劝说孟太后,建议由康王“承大统”。 [1]
另有宗室赵仲琮,论其辈分应是皇叔祖,他在济州元帅府中说,“今二帝北迁,大王不当即位,只宜用晋武陵王故事,称制行事,不改元”,“当着淡黄衣”。这当然遭到僚属们的群起驳斥,并且引证了唐肃宗称帝的故事,表明康王称帝的合理性。
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酝酿康王称帝的事进展十分顺利。赵氏宗族在帝位继承问题上大致避免了兄弟阋墙,但康王的即位,事实上已决定了宋帝国往后的规模和命运。
在众多劝进者中,最感苦恼和矛盾的只怕是宗泽。他有元帅府与康王共事的痛苦经验,明知此人根本不具备中兴之主的素质,但身为大宋臣僚,他只能在乱臣贼子张邦昌和康王之间两者择一,尤须劝康王“不可迟疑”,“即宝位以安天下”,“早定民志”。与众多的劝进表状不同者,宗泽在状词中对行将即位的新主并无客套和虚伪的恭维,却径情直遂地痛陈形势,进行规谏。他说:
天下百姓所注耳目而系其望者,惟在大元帅府康王一人。大元帅行之得其道,则天下将自安,宗庙、社稷将自宁,二帝、二后、诸王将自回,彼之贼虏将自剿绝殄灭。大元帅行之不得其道,则天下从而大乱,宗庙、社稷亦从而倾危,二帝、二后、诸王无夤缘而回,贼势愈炽,亦无夤缘而亡。此事在大元帅行之得其道与不得其道耳。如何可谓之道?泽谓其说有五:一曰近刚正而远柔邪,二曰纳谏诤而拒谀佞,三曰尚恭俭而抑骄侈,四曰体忧勤而忘逸乐,五曰进公实而退私伪。是五者甚易知,甚易行,然世莫能知,莫能行者,由刚正、谏诤、恭俭、忧勤、公实之事多逆于心也,柔邪、谀佞、骄侈、逸乐、私伪之事多逊于志也。伊尹有言:“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合诸道者,君子也;合诸非道者,小人也。愿大元帅大王于应酬问答之间,以兹五事卜之,则君子、小人了然分矣。
宗泽“血诚痛切”之言,流出肺腑,他必须同这位不争气的“大王”确立新的君臣关系,也只能苦口婆心,以尽臣职。
康王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推辞后,便与元帅府僚属商定,前往南京应天府(治今河南商丘市)即位。孟太后也命内侍邵成章和王衮“奉乘舆、服御、仪仗”前去南京应天府。
五月一日,康王便在南京应天府举行登基典礼,“登坛受命,礼毕恸哭,遥谢二帝,即位于府治”。 他将靖康二年改元建炎元年, 后庙号高宗。宋高宗尊奉孟太后为元祐太后,后又改称隆祐太后, 遥尊被俘的宋钦宗为孝慈渊圣皇帝, 此后宋人往往简称为“渊圣”。
宋高宗在即位赦文中说,“勉徇群情,嗣登大宝。宵衣旰食,绍祖宗垂创之基;疾首痛心,怀父母播迁之难”。“同徯两宫之复,终图万世之安”。 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宋高宗不得不将迎还二圣作为最重要的政治口号。由于中国古代的君臣名分和伦理关系,也必须由皇帝本人率先提出这个口号,臣僚们方能随之响应。
宋高宗最初对张邦昌移交政权,是喜出望外的。但他的态度又很快变卦,认为张邦昌的存在,对自己的帝位始终构成威胁,故最后仍以“在内中衣赭衣,履黄裀,宿福宁殿,使宫人侍寝”等不臣的“心迹”,赐令自裁。
[1] 《要录》卷5 建炎元年五月,《宋史》卷247《赵士 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