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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吕秦政争 秦桧罢相

宋高宗在罢免范宗尹的前一天,下诏召吕颐浩还行在绍兴府,准备重新拜相,而朝廷的相位暂时空缺。当时论资历和声望,秦桧尚不足以与吕颐浩争衡。秦桧为争取相位,便四处活动,在众官员中倡言:“我有二策,可以耸动天下。”有人问何以不说,秦桧又故弄玄虚,说:“今无相,不可行也。” 似乎他葫芦里的灵丹妙药,尚须待价而沽。秦桧对宋高宗本人也说:“若用臣为相,有耸动天下事。”宋高宗在内心深处,对秦桧主张对金媾和,自然是极为欣赏的。但他已有了四五年当皇帝的经验,政治上也不像初即位时那么幼稚。宋高宗对秦桧“凡有未尽善事”,当面从不与范宗尹争议,背后却在皇帝面前“私言”的一套权术,已有所觉察。 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试用一下秦桧。

八月,即范宗尹罢相的下一月,宋高宗发表秦桧任右相。吕颐浩到行朝前后,有一批官员向皇帝进言,表示反对他复相,宋高宗迟疑了一些时日,方於九月命他再任左相。 从此开始了吕颐浩和秦桧并相的局面。

吕颐浩是苗刘之变的救驾功臣,并辅佐皇帝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时日。至少自航海回来后,他也一直主张对金强硬,用兵收复失地。但是,吕颐浩显然也有不少弱点。吕颐浩再相后,儒学家胡安国曾修书一封,希望他“进退贤否,赏罚功罪,固当以至公无我为先,报复恩雠为戒”。 看来胸襟狭隘,不能容人,确是他的一大毛病。

吕颐浩上奏皇帝,说自己“年逾六十”,“所幸未填沟壑之前,一见中兴之业”。“三四年来,金人才退,士大夫及献言之人便以谓太平无事,致机会可乘之便,往往沮抑不得行。”“伏〔愿〕陛下发中兴之诚心,行中兴之实事,要当先定驻跸之地。”他主张“移跸於上流州军”,“然后乘大暑之际,遣精锐之兵”北伐。 当时所谓“上流”,即是指今长江中游。此议未被采纳。

秦桧任相后,便向宋高宗“献二策”,其主要内容是“一则与南北士大夫通致家信,一则纠率山东、河北散群之人,愿归乡土者,差官管押前去”。 后金朝派李永寿、王诩等出使宋朝,“议七事,第一事欲尽取北人,与桧二策合”。 这说明金朝的完颜挞懒(昌),其实正是秦桧“二策”的真正炮制者。秦桧向宋高宗提出“二策”后,还特别为皇帝草拟了一份诏书,说:

军兴以来,河北、山东忠义之徒自相结约立功。其后番兵深扰,逐头项人渐次渡江,今各所在屯聚就粮。议者欲兴兵讨伐,朕惟黎元骚动,罪在朕躬,既未能率以还北,岂宜轻肆杀戮。应河北、山东渡江无归之人,并令所在招抚,开具乡土所在,当议遣官纠率起发。其南方士大夫因守官北地,隔绝未能还乡,及北方士大夫因守官南方,以至避难渡江,想其念国保家之心,彼此俱同,虽有一时从权卫身之计,必皆出於不得已,度其深谋远虑,亦岂在人下。应欲书问往来,并令朝廷差人发遣,如得回书,有司即时遣人分付本家,贵得情通,各无疑间。朕蒙祖宗休德,托於士民之上,初无处显之心,亦无贪功之念。倘有生之类,因朕得以保家室,复井里,则朕亦将复侍父兄,省陵寝。

行文虽然隐晦曲折,其中心意思还是明白无误的。当时南宋军队主要是由北方健儿编组的,若将流寓在南的北方人“遣官纠率起发”,只能意味着抗金军力的削弱。北人归北,加之对“北方士大夫”的“一时从权卫身之计”表示理解,其实就是驱迫或同意北方人“从夷”。至於所谓“无贪功之念”,就等於明确宣布放弃恢复失地之念。凡此种种,表明秦桧的“二策”及其所草拟的诏旨,其实是为金人设计,而不是为宋人考虑的。宋高宗并非白痴,不会全然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将秦桧的二策概括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感到无法采纳,故虽接受了秦桧的诏旨草稿,“不曾降出”。

秦桧南归时,带有“亲信”高益恭,但秦桧为掩人耳目,声称是宋军“擒获汉儿高益恭”。高益恭是“燕人”,金朝沿用辽的习惯,称原辽统治区的汉人为“汉儿”。秦桧建议放高益恭归金朝,“俾携酋长书”。在得到宋高宗首肯后,秦桧便“得旨作书”给完颜挞懒(昌),其内容包括承认宋钦宗时“所割河朔”之地归金,但仍希望归还伪齐刘豫管辖的“河南之地”,以及祈请金朝不要拘留宋朝“所遣信使”。 高益恭去后,金朝并无回音。秦桧为对金和议,煞费苦心,但因无成效,就不可能博得宋高宗的欢心和信任。

中国成语有“结党营私”一词,确实具备了科学的内涵。大凡活动於政治舞台,而欲以权谋私者,往往必须结党,不“结党”便不能“营私”。秦桧自然是个深悉“结党营私”之三昧者。他脱离宋朝已三年有余,根基不深,就尤须援引亲党。汪伯彦与秦桧有师生之谊,秦桧拜相前后,便设法援引汪伯彦出任江南东路安抚大使。但汪伯彦毕竟名声太坏,遭右司谏韩璜等人的论奏,宋高宗最后不得不说:“治天下,蔽以一言,曰公而已,朕亦安得而私。”於是汪伯彦只能重新安排宫观使的闲职。

此外,秦桧看中了柔媚奉承的杨愿,“荐授”他任枢密院编修官,又升计议官。秦桧表兄弟王鈇也被引为枢密院编修官,后升江南东路提举常平茶盐公事。秦桧妻党王 升任提点江、淮等路坑冶铸钱,王昞任提辖行在榷货务都茶场,王守道任枢密院计议官。 在部分士大夫中,对秦桧汲引亲故的做法已颇有非议,指责他“大植朋党”。

秦桧知道吕颐浩“不为时论所与,乃多引知名之士为助,欲倾颐浩而专朝权”。 当时也确有一些名士得到秦桧的推举,与他过从较密。例如名儒胡安国就认为,秦桧“归自虏中,若得执政,必大可观”。及至听说秦桧拜参知政事,胡安国又在书信中说自己为此“喜而不寐”。 然而胡安国到宋廷后,还是致力於劝说皇帝命李纲复相。 但是,秦桧拉拢名士,亦并非都是成功的。翟汝文在北宋末年同秦桧有旧交,秦桧便一力援引,举荐他任参知政事,希望翟汝文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不料翟汝文性情刚烈,他常说:“天下人知桧真大金之奸细,必误国矣!”在政事堂上,秦桧和翟汝文甚至“对案相诟”,秦桧骂翟汝文为“狂生”,翟汝文骂秦桧“浊气”。最后,秦桧在宋高宗前“面劾”翟汝文“专擅”,宋高宗也不支持翟汝文,将这个在位才三个月的执政罢官。

另一个官员王居正,也“素与秦桧善”。但他后来发现秦桧心术不正,便对宋高宗说:“秦桧尝语臣:‘中国之人惟当著衣啖饭,共图中兴。’臣时心服其言。又自谓‘使桧为相数月,必耸动天下’。今为相施设止是,愿陛下以臣所言,问桧所行。”秦桧“惭而怒”,便设法将王居正逐出朝廷,外任知州。

为了排挤吕颐浩,秦桧嗾使其党羽向宋高宗建议说:“周宣王时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故能中兴。今二相宜分任内外之事。”宋高宗认为此说有理,便亲自对左、右二相宣谕说:“颐浩专治军旅,桧专理庶务。”

按照皇帝指定的分工,绍兴二年(公元1132 年)四月,吕颐浩以左相、兼知枢密院事的身份外任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离开行朝,“开府镇江”。

秦桧利用吕颐浩离朝的机会,盘算着进一步独揽朝政。他上奏宋高宗,提议设修政局,仿效宋徽宗时蔡京设讲议司的旧例,得到批准。遂设修政局於都省,秦桧自任提举修政局,其下拉拢一批士大夫,分任参详官、参议官和检讨官。其实,这是一个叠床架屋式的机构,被援引任检讨官的曾统就对秦桧说:“丞相事无不统,何以局为?”秦桧无言以对,只能置之不理。 在国难当头、财政困窘的情况下,设修政局无疑是多此一举,但对秦桧一己私利而论,他又自认为是绝对必要之举。

吕颐浩虽然心胸并不宽广,然而在再相之初,显然并未将秦桧作为不能共事的政敌对待。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吕颐浩不善於钩心斗角,当他很快觉察了秦桧的图谋后,便着手反击。前宰相朱胜非在苗刘之变中,竭力保全官家,“调护有力”,宋高宗对他的印象不坏。七月,吕颐浩自镇江府还朝,举荐朱胜非任同都督,实际上是准备与朱胜非互为奥援,共同对付秦桧。宋高宗批准朱胜非的新命。给事中胡安国行封驳之权,予以奏罢。宋高宗又发表朱胜非任提举醴泉观、兼侍读,回行朝供职。吕颐浩害怕胡安国再行封驳之权,特命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黄龟年“书行”。胡安国大怒,认为此种做法是“侵紊官制,隳坏纪纲”,“遂卧家不出”。

胡安国反对朱胜非回朝,这本是他个人的政见,并非出自秦桧的教唆。但他的所作所为,恰好又与秦桧的意图合拍。围绕着朱胜非回朝之争,恰好成为吕颐浩和秦桧政争激化的一个焦点。吕颐浩回朝途经平江府时,知府席益向他献策说:“目为党可也,今党魁胡安国在琐闼,宜先去之。”

在中国古代,君主十分忌讳的自然是群僚的分朋植党。吕颐浩认为此计大妙,因为在宋朝政治史上,也早有给政敌加以朋党罪名,使之垮台的前例。胡安国宁愿“旷官”,以示自己不“贪禄位”,正是吕颐浩求之不得的事。

吕颐浩和秦桧政争的胜负,自然是取决於宋高宗的态度。宋高宗对秦桧的结党营私,已有所觉察。他在绍兴二年四月,便下诏告诫说:

尚虑进用之人,才或胜德,心则媚奥,潜效偏私,浸成离间,将见分朋植党,互相倾摇,由辨之不早辨也,可不戒哉!继自今小大之臣,其各同心体国,敦尚中和,交修不逮。如或朋比阿附,以害吾政治者,其令台谏论列闻奏,朕当严置典刑,以诛其意。

表面上,皇帝是高踞於“二相”之上,不偏不倚,其实却是着重於告诫秦桧。 围绕着胡安国的“落职”问题,秦桧“三上章,乞留安国”,宋高宗“不报”, 这就进一步表明了皇帝的意向。

吕颐浩以罢免胡安国为契机,乘胜追击。他上奏皇帝,以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黄龟年改任殿中侍御史,尚书右司员外郎刘棐行右司谏,并将指为秦桧一党的十多名官员一并贬逐, 使秦桧在朝廷中完全陷於孤立。黄龟年赴任后,便上奏弹击秦桧,说他“厚貌深情,矫言伪行。进迫君臣之势,阳为面从;退恃朋比之奸,阴谋沮格”。“专主和议,沮止恢复,植党专权,渐不可长”,甚至将秦桧比为汉代的王莽和董卓。

八月,宋高宗亲自召见直学士院綦崇礼,交付他一份御笔,御笔指斥秦桧自任执政以来阳一套、阴一套的两面派行为,指责秦桧的“二策”,说“此何理哉”!宋高宗还将秦桧为贯彻“二策”的“亲拟诏本,布告在廷”。 他气冲冲地说:“秦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是北人,将安归!”

綦崇礼便按皇帝旨意,用骈体文起草一份秦桧的罢相制,对他进行了尖锐的斥责,“自诡得权而举事,当耸动於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於二策。罔烛厥理,殊乖素期”。“凭恃其党,排斥所憎。进用臣邻,率面从而称善;稽留命令,〔辄〕阴怵以交攻。”“顾窃弄於威柄,或滋长於奸朋。”宋高宗还亲“谕朝廷,终不复用,仍榜朝堂”。秦桧任宫观官赋闲。 他一时受到非常沉重的打击,似再无重返政府的可能。

其实,宋高宗的表演,在相当程度上可说是假戏真唱,后来他终於对秦桧说了一些真话:“朕记卿初自虏中归,尝对朕言:‘如欲天下无事,须是南自南,北自北。’遂首建讲和之议。朕心固已判然,而梗於众论,久而方决。” 当然,即使是这段“玉音”,其实也是真伪参半。宋高宗在罢免秦桧时,对他的分朋植党、玩弄权术确是十分嫌恶的,认为是为臣不忠的表现。至於对金媾和,固然甚合寡人之意,但对其“二策”却有戒心,加之刘光世发出的求和信件已近两年,高益恭又捎带去秦桧的书函,而完颜挞懒(昌)本人并无任何回报。宋高宗尚未树立欲求和,则必用秦桧,不用秦桧,便不能求和的信条。故他将秦桧当作一只无用的卒子,而轻率地予以废弃。

吕颐浩和秦桧的政争,确实存在着两人战与和的政见分歧,也存在着无原则派系倾轧的因素。在当时形势下,宋廷中抗战派和投降派的分野尚不明显,加之秦桧“行诡而言谲,外缩而中邪”, 他的真面目尚未彻底暴露。被视为秦桧一党,而遭罢黜的官员之中,固然有杨愿、王 、王昞、林待聘等党羽,但也有如张焘、程瑀、吴表臣、胡世将等人,他们后来又在不同程度上反对秦桧的降金政策。

秦桧罢相后,宋高宗“罢修政局”,朱胜非也於九月复任右相。 吕颐浩和朱胜非都主张对金和伪齐用兵。吕颐浩“屡请因夏月举兵北向,以复中原,且谓人事天时,今皆可为”。“况今之战兵,其精锐者皆中原之人,恐久而销磨,异时势必难举,此可为深惜者也。” 朱胜非“自再相,首建议遣诸大帅分屯於淮南等路,各据要害,以经略淮北、荆襄”。 但限於南宋当时的国力,宋高宗的态度等因素,他们的计划也无法付诸实施。

由於吴玠军抵挡了金军对四川的猛攻,韩世忠、岳飞等军又先后击破或平定了李成、曹成、刘忠等兵痞土匪,消灭福建路范汝为的叛乱割据势力,“巨盗悉平,年榖丰稔”,国势粗安,宋高宗的行朝在南方暂时稳定了统治。尽管如此,宋高宗仍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理。有一回,他向宰辅们发问:“假如寇或南来,避与不避,策将安出?”吕颐浩回答:“若尽遣诸将向前,广为备御,寇岂能便渡江,但当先为定计以待之。” 事实上,宋高宗一直在临安城候潮门外钱塘江上,备有二百艘船,又在明州昌国县另设“聚船积粮之处”,随时准备一有风吹草动,便越海逃遁。 只是金军攻势已衰,再无跨江用兵的可能,故宋高宗在临安城的行宫中,事实上已可奠枕而居了。 jzBo8bTbGz98NwExsrX2hse2GD01azHjTrJWswFnqD7a6oaB9s0RWIodSO8A/x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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