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秋,考古所决定对安阳殷墟进行第八次发掘,发掘团由郭宝钧带队,主持发掘的重任再次落在尹达肩上。尹达因参加辛村发掘,已两次未参加安阳发掘,这次来安阳又是以主持者的身份出现,不由得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尹达雷厉风行,急匆匆离开开封城,来到了秋高气爽的安阳。
一到安阳,就遇到了无处栖身的尴尬。第七次发掘停工后,袁家花园“养寿堂”被军队占领,大家只好暂挤在以往堆放杂物的配房里。人多房小,拥挤不堪。
郭宝钧与尹达去找安阳县政府交涉,希望驻军腾出“养寿堂”。驻军可不好惹,官兵皆牛气哄哄,鸣枪示威,吓得安阳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连连后退,只好另寻新址。两处地方任发掘团选:一处在安阳城东南隅,两栋小楼带院,但离发掘地太远,郭宝钧否定了。一处在安阳城西南隅冠带巷二十六号,是一处临街的小四合院,分前后院,中间有二门、过厅,后面是上房,有七八间房子,但美中不足的是,缺门少窗,必须维修,因经费有限,郭宝钧只修缮了两间房子和一个厨房。两个星期后,大家欢天喜地地搬进了冠带巷。
史语所将祁廷霈、李景聃、李光宇、王湘也派到安阳来工作。因安阳住处紧张,郭宝钧就将人员分散开来,祁廷霈到山东城子崖去工作,王湘参加浚县辛村第四次发掘。安阳第八次发掘剩下尹达、李景聃、李光宇、石璋如、尹焕章等。
发掘之前,尹达按先前排好的十米一坑,一人分一段,郭宝钧无异议。
发掘从 1933年 10月 20日开始,主要以小屯村北的D区为主。
发掘数日后,尹达反复考量,提出一个设想,在以往十米一坑的距离上有所创新,挖掘整个地区,但又怕郭宝钧批评,尹达与石璋如等商定,灵活掌握,如发现地下有东西,可在原坑的位置上开挖支坑。
冠带巷离D区有七八里地,吃过早饭,五人疾步而行,路上需要四五十分钟,耗费不少体力,再与工人一起挖土,还要坑里坑外地来回爬,劳累一天再步行回冠带巷,几天下来大家已精疲力尽,连连叫苦。尹达提出找车接送的请求,郭宝钧就雇了辆马车,接送大家上下工。郭宝钧将安阳的工作安排就绪后,去了浚县辛村。郭宝钧是安阳、浚县两地来回跑。
民国二十二年秋,殷墟第八次发掘,D区开工的第一天,左二坐者刘燿(尹达),左四石璋如,左九戴帽立者李景聃,其右依次为李光宇、李济
尹达一下子繁忙起来,白天在动工起土的地方进行构图描摹,挖出文物后,清除缝隙间的老土,再绘图,量尺寸,对位置、深度,给出土的陶器、铜器等做详细记录。尤其是挖掘出的碎陶片,以往是挑拣一部分,其他全部扔掉,尹达觉得这样不妥,于是,召集大家讨论,经过三四个晚上的论证,拿出意见:凡挖出的陶片都搜集起来,送到冠带巷办事处,待工人把陶片清洗干净晾干后,尹达再把出土陶片的坑名、深度等用毛笔在碎陶片上编号,分别存放。凡能粘成器物的,绘画成型,并以颜色性质等分类做成图表。
几个年轻人的夜生活很简单,要么坐下来讨论,要么整理陶片等器物。年轻人谈正事也夹带着幽默,搞搞笑,打发时间。李景聃到史语所工作之前,曾在上海某中学任英文教员,他身材略胖,有点口吃,教书时英文单词发音不够连贯,比如英文单词upon,他读起来发音有些拖延,学生就给他起了绰号“啊胖”。李光宇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的绰号,于是,便叫他“啊胖”。李景聃倒也乐意接受。
彼此熟悉后,自然想了解对方。大家互相介绍,也说年龄。李景聃一听属他年龄大,便摆起了谱:噢,原来我是老大呀!你们一群小弟弟成天啊胖啊胖地叫着,有意思吗?多不舒服呀!不如叫我老大得了。大家觉得有道理,于是就按年龄排起了顺序:李景聃老大,石璋如老二,李光宇老三,尹达老四,尹焕章老五。
大家在工地上用英语相互称呼No.1,No.2,No.3,No.4,No.5,工地上的工人每当听到他们之间相互称谓时,总是理解为,“南边剜完北边剜”。安阳的土话说挖土是剜土。
后来参加安阳殷墟考古的年轻人,按照来安阳的顺序也排了名次,以至排到第十个人,史称“安阳考古十兄弟”。当然,这也是深厚友谊的见证。
他们以基址为中心,若挖出夯土就往下挖,在夯土台周围寻找,称其为第几基址。D区发现了三个基址,其中两个基址比较清晰。这两个基址位于以往发现础石的基址之南,但这两个基址并没有发现础石,在其东侧则发现了缺少础石而没有边界的基址。这个基址里发现了铜制的础,铜础上头凸,下头弯。上头原有的木头柱子遭到焚烧后已经毁掉,可以想象,这里曾遭过火灾。这是一大发现。据发掘情况分析,柱子两三米以下就是基址,基址最初可能很高,有铜础和石础巩固地基,基址很大,在洹河的西边。于是,五人聚在一起发挥着想象:
尹达猜测,殷商时期,这里是一座宫殿?
另一人说,武王伐纣时放火烧毁了它?
还有人说,符合逻辑!
尹达在发掘过程中进一步去印证这种猜想的可能性。
基址地下还发现了灰土坑穴。穴较浅,穴上建有顶,说明这里以前是人的住处。考古界一般把基址从上到下排序为夯土——黄土——灰土坑。此穴与基址还有一定距离,基址属于殷代的地面,此穴属于龙山期的文化遗址。穴内没发现甲骨,只发现了方格纹饰黑色有光泽陶器罐、黑陶盘子、小石斧。黑陶盘子底部有足。先前对小屯的考古过程中,并未发现方格纹饰的陶器,这次发现后,基本确定了小屯也有龙山时期的文化,这进一步证明龙山期居住的遗址接近洹河。通过这次发掘说明小屯不仅有殷商时期的建筑,还有龙山时期的建筑。
D区的发掘收获很大,发现了东、西两座建筑基址。坐东的长 30米,宽 9 米,基址上除石柱础外,还有十个铜柱础;西边基址长 20米,宽 8 米。出土甲骨 250片。
从发掘出土的文物和基址等各种迹象来判断,这里很有可能是殷商时期的宫殿遗址。
每次从小屯D区路过后冈,尹达都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他对后冈有种特殊的感情。在那里他与梁思永发掘出三种不同年代的文化层——“三叠层”,这一考古发现解开了中国古代社会历史演变的序列。地下究竟还掩埋了多少秘密?尹达不得而知,一种说不出的牵挂萦绕在心头,尹达不由自主地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梁思永患病后,尹达也被派到浚县辛村,对后冈发掘暂停下来,尹达担忧这里搁置久了被盗墓贼惦记怎么办。俗语云:不怕贼偷,就怕贼想。D区发掘期间,尹达去北平探望梁思永:一是问候,二是将小屯发掘出基址的情况汇报给梁思永,三是探问后冈发掘能否进行。梁思永的病情虽有好转,但仍不能到田野工作。尹达将发掘出的基址是否为殷商宫殿的疑惑告诉梁思永,请梁思永研判。梁思永对尹达的推断,很感兴趣,也大加赞赏,说他工作认真、细致,思维敏捷,善于思考,有综合研判能力。看得出来,梁思永非常欣赏尹达。
尹达又谈了他对搁置后冈的担忧,并提出了发掘后冈的请求。梁思永非常支持尹达的想法,爽快地说,愈快愈好。尽管他不能亲自去考古现场指挥,将此地交予尹达他也放心,希望有更大的发现和收获。他同意由尹达主持后冈的继续挖掘。
尹达挚爱考古,业已习惯于穿梭在湛蓝的天空下,无尽的田野和迷人的山水美景里,尽享自然的美景和乐趣。上天很眷顾这个勤奋、充满智慧、爱动脑筋的探索者,它将更多民族瑰宝呈现在他的眼前。
1933年 11月 15日,尹达与尹焕章冒着凛冽的寒风,带了几名工人,雄赳赳,气昂昂,赶赴后冈。这也是对后冈的第三次发掘。
尹达将后冈仍分为东区和西区。他亲自指挥工人挖土,细心做记录,盯得特别紧。此次发掘不仅发掘出三期的文化层,还有了新的收获。
后冈东区发现很多小墓,在H321B墓的棺椁外的西北处第二层台上,出土一个完整的铜甗。铜甗耳高 40.1厘米,口径约 20.65厘米,腹部有三道鼓起的弦文,腿的粗大处各有一个兽面。腹内有放箅子的孔,但没有箅子。它是安阳发掘以来第一次发现的长而完整的铜器。
后冈西区挖出一个南北走向的“中字形”大墓。南北通长 38.60米,通深 9.0米,正好到了洹河水面。可正发掘此地时,忽然暴雪来袭,后冈发掘暂停。李景聃、石璋如、李光宇也结束了对小屯的发掘。
一封电报让尹达愁肠百结,电报说父病重,让他速回。尹达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父亲被病魔缠身多年,此去凶多吉少。尹达安排好工作,旋即回到滑县牛屯集。他一踏进家门,映入眼帘的是麻衣孝布白花花一片。他敬重的父亲已驾鹤西去,终年四十六岁。尹达被切肤之痛啃噬着,他双膝一软跪倒在父亲的木棺前,失声痛哭起来。往日养育他成长、教育他成才的父亲,就这样撒手人寰、离他而去,这怎不让人悲痛欲绝?他知道父亲牵挂狱中的哥哥,临终也没能与之见上一面,这是多么遗憾和悲伤的事。尹达强忍悲痛,安葬了父亲。
尹达奔丧后,李景聃、石璋如、李光宇、尹焕章商量,大墓已经挖开,万一盗墓贼下手,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他们冒着严寒和冰雪,又投入到后冈大墓的发掘之中。
墓葬挖掘在地下七八米深,深坑里融化的积雪被冻成一块块厚厚的冰。他们用铁锨、斧头等均挫不动坚冰,又找来木头、柴草用火烧,待冰融化成泥水,再将泥水清除出去。待挖下去他们才发现,大墓有被盗痕迹。
尹达办完丧事回来,继续主持后冈大墓的发掘。
从夯土堆发现了很多人头骨,几乎每层夯土就有一个人头。大家边挖边推断:殷代筑夯土的时候,是有祭祀仪式的,每筑一层夯土,就祭祀,杀人,用人头祭奠。此次发掘共发现二十八个人头骨。大墓有南北两条墓道。北墓道有台阶,南墓道是斜坡,北墓道底下有二层台,呈“亚”字形墓室,人头骨便埋在“亚”字形之外的地方。
墓室南北通长 39.6米,东西宽 6.2米。棺椁已被盗墓贼打开,棺椁内没有发现贵重器物。棺椁下边埋了一只狗。墓室分墓室、木室、腰坑三部分。墓室为长方形,上口现地面下 0.4米,南北长 7.0米,东西宽6.2米,深 8.5 米。底面南北长 5.5 米,东西宽 4.2 米。
木室上口深 7.0米,南北长 5.7米,东西宽 4.4米;亚形南北两端约宽 2.6米,两侧各突出 1.0米;东西两端分别宽度为 2.3米,两侧各向外突出 0.5米,本身高度 1.5米。
腰坑在墓室的中心,南北长 1.2米,东西宽 1.1米,深 0.5米,土穴。
墓道,南道南北长 20.0米,宽 2.55米,墓道的底部呈坡状。中间一段较为平整的地方,放置了车器。北墓道长 11.6米,宽 2.25米,现存二十三个台阶,完整的应为三十个台阶。
再往深处挖,发现一个车坑。从墓的形制与规模看,此墓系贵族墓葬。
墓葬的形状,南墓道的车器,以及用人头殉葬等,堪称后冈西区的第一发现。后冈东、西两区的墓葬,是研究殷商时期墓葬文化的一项重大发现。
对小屯D区的发掘于 1933年 12月 25日结束。后冈发掘至 1934年1 月 3 日结束。发掘结束后,大家留在安阳整理出土的碎陶片、蚌、玉石块等器物,准备将这些陶片打包送到南京。尹达将碎陶片分类后,绘成图片,再汇编成一本小册子。
这是安阳考古人员发掘结束后第一次留守在发掘地。闲暇时,尹达与石璋如一起去调查同乐寨遗址,它坐落于安阳城西的洹水岸上。经反复在岸边的断崖上观察,他们发现了龙山时期的文化遗址,但没找到仰韶文化遗存(后来发掘才知道,龙山文化的下面依然有仰韶文化的存在)。
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十七日,殷墟第九次发掘,左起冯进贤、董作宾、石璋如、尹焕章、刘燿(尹达)、李景聃(编按:拍摄地点应为冠带巷发掘团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