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入伏,我在北京郊外闲居,带了一本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30多年前读徐迟翻译的《瓦尔登湖》,只是觉得文字美,大自然美,但对书中无处不在的哲性思考体会很浅。现在回头看,大约是因为青春年少,未经沧海,不知岁月辣滋味。几十年后,再读《瓦尔登湖》(译者马晓佳、李志林),似乎觉得每一页、每一句都是关于生命与生存的至论,因此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留下了我的笔记感言和名句摘录。梭罗实在是位伟大的“躺平主义”哲学家啊!当你被生活摔打了60多年,当你挺直着腰背奋斗了40多年,你才能真正与梭罗在心灵深处建立默契。
在我沉迷于《瓦尔登湖》的“梭罗式躺平”时,宫玉振老师发来微信,希望我为他的新作《铁马秋风集——企业如何向军队学打胜仗》写序,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答应过后又有点后悔:铁马秋风?瓦尔登湖?我岂不是要在火焰与湖水之间被两极推挤?但后悔亦迟,只好早上迎着太阳享受“湖水”,午后在绿荫下被“火焰”炙烤,感受铁马金戈的世俗英雄主义,连续6天有一种撕裂式的阅读体验。
《瓦尔登湖》我读得很沉迷,《铁马秋风集》我读得很过瘾;《瓦尔登湖》我做了几千字的读书笔记,《铁马秋风集》我同样做了上千字的眉批,我特别欣赏宫老师大作中“企业向军队学什么”和“管理学的战争视角”这两部分,无论是观念、引述的故事、架构还是文字,都颇具冲击力。马克思说“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这段话用在《铁马秋风集》这本论文集,应该是恰当的。宫老师是军事理论专家,给企业管理者讲军事管理,但全书从头至尾是节制的、警惕的,倡导企业和企业家向军队和军事家们学习军事管理,又告诫读者不要走向军事管理膜拜,不要走向盲从与极端。《铁马秋风集》更像一本管理哲学论集,而卓越的企业家也无不是管理哲学家。企业家向军事学管理,本质上不是向军队学习如何点将布阵与打仗,而应该学习关于感知变化与应对变化的军事辩证法,宫老师这本书讲的就是军事与企业管理辩证学。
读《铁马秋风集》,我将其与任正非的讲话文稿进行比较。任正非很具鼓动性的感性词语包裹着深刻的理性,而宫老师颇具哲理性的语言遮掩不住军人的激情。他们都曾经是军人。《铁马秋风集》引用的大量古今中外军事著作、军事名将的故事和军事名言,以及一战、二战、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越战、解放军的“一点两面三三制”与当代美军的军事体制改革等许多经典案例,任正非在创建华为以来的34年讲话中常有引用,诺曼底登陆、莫斯科保卫战、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仁川登陆、塔山阻击战、长沙会战、上甘岭战役等也是华为高管尤其是市场一线主官们耳熟能详的著名战例。任正非娴熟地运用军事哲学牵引华为从小到大、从弱到强,19万知识劳动者既有井然秩序,又有自由精神与创造力,使得华为在30年极端艰难的外部生存环境下,实现了技术、产品与市场的快速扩张,并塑造了其独特而鲜明的组织性格。
我对长征史一直心怀敬仰,买了147本关于长征的书,精读了10本以上。华为的全球扩张史就是一部“风雪长征史”,华为商业成功背后的逻辑与长征奇迹背后的逻辑是完全相通的。而事实上,东西方一切卓越组织之所以卓越,背后的逻辑也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逻辑就是宫老师书中反复阐述的“四位一体”:战略、组织、领导力、执行力。
从某种意义上说,企业是一种以经营活动为指向的商业军队。而企业家就是“冒险事业的经营者与组织者”。军事指挥官和企业家的角色决定了他们必须不断进行冒险假定,即进行战略设计。“如果你没有自己的战略,你就会成为对方战略的一部分”“企业管理者一定要像优秀的将军那样学会战略性的思考”“要有一种取势和提前布局的意识和能力”。任正非说“我一贯吊儿郎当”,“既无人权,又无财权,更无业务权”。但他又说“最大的权力是思想权”,思想权当然不仅仅是企业文化建设,与之并重的是企业长期发展战略的务虚思考与中短期战略的精心擘画。华为何以30多年很少打败仗且不断打胜仗?首先是因为华为拥有任正非和一批高层企业战略家,“大战略无大错,胜利就到手了一半”。
然而,大多数企业的战略都会失败,即使有伟大的战略也可能不会持久。“头脑比天空辽阔”,但卓越的公司不仅要头脑辽阔,而且要四肢强壮而灵敏,正如任正非所言:方向大致正确,组织充满活力。强大的组织能够将正确的战略发挥到极致,也能够将有缺陷的战略完形化,甚至能够以组织的快速应变力、战斗力与凝聚力对错的战略进行纠偏。华为在早期(前10年左右)曾经屡次在产品方向和市场方向上出现战略误判,可一旦发现机会偏差,它会迅速掉头,快速集结精兵锐将组成“敢死队”,扑向新的城墙口,咬住它,撕开它,然后大部队蜂拥跟进,从而反超对手,赢得类似“塔山阻击战”那样的“几乎不可能的胜利”。“决策在大智,行动在大勇”,沙盘推演固然重要,但组织强大与否决定执行力的强与弱,执行力决定组织生死。
从领导力来看,很难想象,过去30多年,一个任正非缺席的华为会是怎样。任正非是华为的创始人,但创始者并非都能成为组织的灵魂人物。只有在大风巨浪中当过舵手,并且一次次将组织从困境乃至死境中带出来的领头狮子,才有资格成为优秀的领导者。任正非在19万知识劳动者群体中“气场很足”,源于他的远见、品格、奉献精神、罕见的意志力,以及几十年如一日的“走前线”。任正非没有读过德鲁克的著作,也没有学习过《孙子兵法》,华为高中层管理者也不是手捧《道德经》《孙子兵法》《战争论》去征战全球市场的,饱读兵书却未真正打过仗的马谡不可能在华为被提拔、被重用。“要想升官发财,到一线去,到非洲去,到艰苦地方去”,恐怕在全球500强企业中,像任正非这样走遍非洲和战乱国家、走遍世界绝大部分蛮荒地区的企业领袖为数不多,而华为的高层领导们也无不是“上甘岭上打出来的”,这是华为干部成长的铁定法则。
组织力与领导力的相辅相成,锻造了一支超大规模商业团队的超强执行力,这是军事管理带给华为的深刻影响。事实上,许多美国著名的大企业,比如联邦快递公司,都从军队管理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
企业管理深受军事管理影响,甚至可以说,企业管理派生于军事管理。但两者仍有巨大的区别和差异。一些雾里看花的人士轻率地将华为的管理与军事管理画等号,认为华为的今日成就得益于任正非曾是一位军人,这是一个误判。
宫玉振老师在其大作中专论《管理毁于“形式主义”:企业向军队学打胜仗三忌》,为今天的中国企业界盲目向军队学管理的虚热注入了难得的理性。在“管理学的战争视角”部分,不仅从东西方战争理论的角度解析了企业竞争的本质属性及指导原则,而且从中国传统哲学、《孙子兵法》中提炼出了竞争的模型、竞争的伦理底线、竞争的战略与策略等,特别是“超越竞争”的提法虽非作者首创,但如何将其应用于企业,宫老师有其独到的见解。我这里借助宫老师的观点,做几点引申讨论。
如何管理竞争是企业和军队的最大不同点。战争关乎军队生死甚至国家兴亡,是存量基础上的零和游戏,敌我泾渭分明。而市场竞争虽然关乎企业兴衰,但明智的企业家都无比清楚,决定企业命运的决非竞争对手,而是客户,是那些用真金白银一次性、扩大性、重复购买你产品的千千万万“看不见的人”。客户能将你抬进全球企业500强的“花轿”,也能将你打入“死亡谷”。因此,同行之间的竞争仅是企业竞争的副战场,主战场则在企业内部。“最大的对手来自内部”,来自企业家的雄心与格局,来自企业的价值观,来自企业的创新意愿和创新能力。华为有今天的世界领先地位,根本在于19万华为人对“以客户为中心”这一铁律的长期坚守,这6个字是华为人的“商业宗教”。
什么是真正的“以客户为中心”?为客户、为消费者提供一流的技术、一流的产品和一流的服务。如何实现“以客户为中心”?除了对“上帝”的虔诚,苦其心志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创新。创新是超越竞争的最大法宝。当你每年拿出销售额的10%以上投入研发、研发经费长期高于利润一倍左右时,当你每天获得10多项专利、多年专利申请数占据全球前一、前二名时,当你的创新性产品和创新型服务覆盖全球170个以上的国家和地区时,你赢得的不仅仅是对一众竞争对手的胜利,而是几十亿“上帝”对你的认同。
这就是企业竞争与军事对抗的根本区别,也是企业家向军事学习管理所应格外警醒的方面。记着:双眼尽是对手,你将失去未来;一只眼睛盯对手,一只眼睛盯客户,此乃中策;双眼紧盯客户,最有效地满足客户的眼前需求和现实需求,同时最大程度地发掘和开发客户的潜在需求、未来需求,并进而创造顾客,此乃上上策。这是一条崎岖之路,但最艰难的路才是摆脱竞争对手羁绊和打压的捷径。
企业与军队的第二大本质区别是,企业是功利组织,赚取利润是企业的根本目的之一。军队则不然。军队是最具创新力的组织,这是由军队的属性决定的。只有不计成本地投入基础研究和尖端技术,才能在当下和未来的战争中成为胜利者,并最大限度地避免和减少死亡。任正非说“军队的创新没有投入产出比的要求”,言下之意的另一面是,企业创新必须把握好一个悖论:不创新就会被他人消灭,创新就会被自己消灭。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创新,关键是把握好创新的节奏与方法。
企业是一个价值创造体,也是一个价值分享体。优秀的企业和伟大的军队都是把激励机制发挥到极致的组织。但对于以追求价值最大化为核心诉求之一的商业机构来说,财富分配是激励体系的基础要素。很简单,货币资本赚得盆满钵满,劳动者的“劳动资本”回报甚少,老板却天天在企业中鼓吹“无私奉献,英勇奋斗”,这样的所谓向军队学习的“精神激励”,怎么可能驱动员工持久的工作热忱和创造激情呢?华为实行的是“以奋斗者为本”基础上的全要素(包括员工、股东、社会等相关利益方)合理价值分配的普遍激励制度。30年来,员工年平均薪酬包括奖金、福利与利润之比为3∶1,国内外纳税额与利润之比为2∶1,净资产回报率年平均高达30%,股东每年都有可观的分红。值得关注的是,华为100%的股东都是“双栖人”——既是“资本人”,又是“劳动者”。
在合理而偏于激进的分配制度前提下,华为长期坚持以使命精神和责任意识牵引整个组织,这是华为始终充满活力、持续扩张的双轮驱动力(物质激励与精神激励双轮驱动)。
企业向军队学管理,重在学战略观、组织观、领导力和执行力,并非全盘“军事化”。我们断不可忽视企业与军队在根本属性上的差异,包括激励机制和激励手段上的差异。
任正非最近在多个场合讲蛭形轮虫的故事。
进化论认为,双性繁殖是物种进化的最优路径,而单亲繁殖必然带来基因衰变,甚至灭绝。但令遗传学家意外的是,蛭形轮虫只有雌性,无雄性,竟然在地球上繁衍了8000万年,并形成了400多个亚种。蛭形轮虫栖息于水潭、水沟之中,却特别抗干旱,在无水环境下可存活长达9年,即便体内的DNA双链断裂,在遇到水后,它不但能将碎成片的DNA进行修复,还会在修复过程中,顺便从其他生物身上攫取有用的基因,以适应新的环境。
科学家们发现,这种神奇生物拥有一种神奇的进化路径:不管是细菌、病毒还是动植物,只要是有用的DNA,都会被它合并到自身的基因序列中,从而有效解决了单性繁殖导致的多样性走低而步入进化死胡同的困境。蛭形轮虫身上可以表达的基因中有10%来自其他超过500种物种的基因,从而使得这种微小生物呈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任正非由此引发联想:华为像蛭形轮虫一样是单基因文化,需要多基因的冲突和融合。
我也由此反观宫玉振老师的《铁马秋风集》。这是一本中西军事管理思想和实践的杂论集,也是一本中西文化的思辨集。从汉尼拔到项羽,从成吉思汗到拿破仑,从曾国藩到艾森豪威尔,从丘吉尔到毛泽东,从蒙哥马利到林彪;从坎尼会战到垓下之战,从诺曼底登陆到四渡赤水,从敦刻尔克大撤退到辽沈战役,从仁川登陆到上甘岭战役;从湘军到中国工农红军到解放军,从苏军、德军、英军、法军到美军;从《孙子兵法》到《战争论》,从《战略论》到《论持久战》;从儒家到法家、道家、兵家、纵横家,从周秦汉唐的经世学说到中西领导力,从治军之道到治企之道:等等案例信手拈来,思想大开大合,令人叹服。这实在是一本关于多基因军事文化“碎片”、多基因商业管理“碎片”碰撞与融合之佳作。
事实上,华为就是一个多元文化杂糅的特殊物种。军事文化的确是华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毛泽东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和林彪的“一点两面三三制”一直是华为管理者奉为圭臬的战略宗旨与战术原则,解放军和美军、俄军的领导力培养、士气激发、团队建设等都对华为的企业文化和组织建设形成了影响。同时,中国共产党的思想体系、制度体系也在华为的文化建构与制度建构方面打上了烙印,还有不容忽视的是向西方尤其是向美国学习现代企业管理。企业管理理论有两大特性:一是实践性,一百多年来的企业管理学说间接来自军事学说,直接来自企业和企业家的摸索与实践;二是现代性,它既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又是科技革命的产物。而现代性,从管理学的视角讲就是西方性。华为管理在本质上是一个“西式构造”“美式构造”,包括过去10年向美军学习组织变革(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前副主席比尔·欧文斯在《揭开战争的迷雾》中说,“美军是全球最大和最复杂的企业”)。
华为管理语汇中有两大体系:大量的军事用语和大量的英文字母缩写。前者体现出军事管理对华为文化的塑造,后者反映的是以IBM为代表的西方企业管理思想、机制对华为在制度和流程方面的再造。
即便如此,任正非依然认为,华为文化缺乏多样性。华为文化像蛭形轮虫一样“东抓一块,西抓一块”,混合了多种基因,具有超强的韧性和生存能力,但华为文化应该更开放、更多元,才能在多变和动荡的时代更具生命力。
避暑期间,我还带了另外三本书。一本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本书我每年找不同的译本重读一遍,这回是第6次阅读,由康乐与简惠美翻译。另外两本是冯象所著《圣诗撷英》《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我多次翻阅《圣经·出埃及记》,总觉着是在看军事故事,故事背后隐藏着深刻的管理哲理。《出埃及记》应该称作一部古典兵书,一部关于意志和战略、激励与惩戒、个人英雄与群体英雄、领导力与组织艺术的军事管理著作,尤其是它对信仰与打胜仗两者的必然性逻辑的反复呈现,深刻揭示出了卓越军事组织的普遍性规律,也反映出了一切成功组织的普遍规律。这种逻辑在《铁马秋风集》中有相当透彻的阐述。
信仰、信念、信心、信任,四信合一,是奠基一个政党、一个民族、一支军队、一家企业的精神柱石。舍此,所谓战略战术的强大、资源和装备上的强大、人员在数量上的貌似强大,管理上的貌似优良,都是虚幻的,不可持续的。反之,有高远的信仰,有磐石般的信念,有必胜的信心,有个体与团队间的相互信任,弱小者会变得强大,实力会发生翻转,不可能会变成可能,而且会战无不胜。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人民军队的历史是这一逻辑的最经典诠释。
走笔临末,顺带讲讲《创世记》带给我的新联想:关于奋斗与躺平。其实,上帝早就规定好了:6天劳作,1天休息。背后的哲学观应该是:劳动是人的本能,追求闲适也是人的本能。作为个体的人,你想奋斗多点,还是躺平多些,你想“铁马秋风”多点,还是“瓦尔登湖”多些,无非是一种自我选择罢了。
田涛
2021年7月16日
于北京枫烨园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