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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理念

那位赞美这个场合,

可以让他阐明深奥事物的教授,

靠近我,愉悦地指导——

“切除那个乳房。”

“抱歉,”我悲伤地说,

“但我已忘了如何手术。”

——鲁道夫·费古奥尔勒( Rodolfo Figuoeroa
《诗人医生》( Poet Physicians

结束了:她穿上衣服,优雅而轻柔地走下桌台,寻找詹姆斯;然后她转向那位外科医生和他的学生们,屈膝行礼——并低声而清晰地请求,如果她有不当的举止,请他们原谅。我们这些学生,全都像孩子一样哭泣着;外科医生把她搀扶起来。

——约翰·布朗( John Brown
描述 19 世纪的一次乳房切除手术

威廉·斯图尔特·霍尔斯特德( William Stewart Halsted )的名字与“根治性(激进)外科手术”的概念密不可分,但他本人未曾要求这项荣誉。相反,这项荣誉几乎是不请自来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就像刀片被默默递到外科医生的手中一样。根治性手术并非霍尔斯特德的发明。他从前辈那里继承了这一理念,并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且逻辑完美,这使得“霍尔斯特德”这个名字不可避免地与这种手术连在了一起。

1852 年,霍尔斯特德出生于一位富裕的纽约服装商人家庭。从安多佛( Andover )的菲利普斯高中( Phillips Academy )毕业后,他考入耶鲁学院( Yale College )。在大学,吸引任课教师和导师关注的,是他的运动能力,而非学术成绩。他之所以进入外科领域,根本就是一种巧合。进入医学院,并不是因为他非常想做一名外科医生,而是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继承父业去做一名商人。 1874 年,他被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 College of Physicians and Surgeons at Columbia )录取后,立即迷上了解剖学。这一兴趣就像他日后许多其他的兴趣一样(包括纯种犬和马、上浆的桌布、亚麻衬衣、巴黎的皮鞋,还有完美的手术缝合),很快就成为一种令他迷醉的追求。他大口咀嚼着整本解剖学课本上的知识,书本读完,他就将自己近乎贪婪的求知欲投向真实的病人。

70 年代中期,霍尔斯特德通过资格考试,进入挤满了外科病人的纽约市属贝尔维尤( Bellevue )医院,成为一名外科实习医生。他穿梭几英里远的纽约市区,奔波于贝尔维尤医院和哥伦比亚大学之间,时间都花在了医学院和外科诊室。可想而知,临近医学院毕业,他已经精神崩溃。在布洛克岛休养了几周后,他重振精神,以饱满的精力和热情继续自己的研究。他用英勇的奥利匹克式精神,拼命努力达到生理极限,随之而来又是几近崩溃的状态。这种模式,几乎成为了霍尔斯特德面对任何挑战的解决方式。他在进行外科手术、外科教育以及癌症研究时,也留下了相同的独特印记。

霍尔斯特德进入外科的时候,正值该领域历史发展的过渡时代。放血、拔罐、沥滤和催泄,是当时的普遍疗法。 19 世纪 50 年代年代,一位因术后感染而抽搐、发烧的妇女接受了甚至比当初手术更野蛮的治疗。她的外科医生洋洋得意地写道:“我给她的双臂各开了一个大口,并且切开了她的两条颞动脉,让血液同时从这些切口尽情流出,直到她出现抽搐才停止。”另一位医生,在给一位肺癌患者开处方时写道:“少量放血能带来暂时的缓解,当然,这个手法不能经常重复。”在贝尔维尤医院,“实习医生们”提着 “脓液桶”在过道里奔走,桶里病人的脓液也随着溅洒出来;用羊肠线制成的手术缝合线用唾液捻抹后,挂在伤口处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外科医生把手术刀插在口袋里,到处晃来晃去;若是有工具掉到粘着血污的地板上,就捡起来掸掸灰,再塞回口袋,或者就插进手术台上病人的体内。

1877 10 月,霍尔斯特德暂时抛下这个充满了清洁用品、放血器、脓液桶和庸医的可怕医疗世界,前往欧洲游历。他参观了伦敦、巴黎、柏林、维也纳和莱比锡的诊所,美国的年轻外科医生通常被派往这些地方,学习精湛的欧洲手术技巧。机缘巧合的是,霍尔斯特德在欧洲时,癌症的外科手术正破茧而出,刚刚起步。在巴洛克风格的维也纳综合医院的外科演示厅内,特奥多尔·比尔罗特正在向他的学生教授胃部解剖的新技能(比尔罗特告诉学生,这离完全切除癌症仅剩“大胆的一步”了)。在离维也纳几百英里的哈雷( Halle ),德国外科医生理查德·冯·福克曼( Richard von Volkmann )也正致力于研究乳腺癌手术技能。霍尔斯特德见到当时欧洲外科手术的大师们,包括曾完成肝脏精细解构的汉斯·布加( Hans Chiari )和曾追随比尔罗特共同参与甲状腺精细解剖研究的安东·沃弗尔( Anton Wolfler )。

对于霍尔斯特德来说,此次穿梭于柏林、哈雷、苏黎世、伦敦和维也纳之间的旋风之旅,是一场知识的洗礼。当他于 80 年代初回到纽约工作时,李斯特的石炭酸喷剂、沃弗尔对癌症外科的早期尝试、比尔罗特神奇的腹部手术……这些旅途中见识的理念在他的内心不断翻滚,深受鼓舞与启发。他忘我地投身于工作中,奔波在罗斯福医院( Roosevelt Hospital )、哥伦比亚大学内科与外科学院、贝尔维尤医院、钱伯斯医院( Chambers Hospital )等各大医院之间,为病人进行手术。霍尔斯特德为人大胆、富有创造力、个性果断,对自己的技术信心满满。 1882 年,他在餐桌上为他的母亲移除感染的胆囊,成功地完成了美国历史上首例胆囊移除手术。接着他又因姐姐产后大出血,被匆忙唤来诊治,他将自己的血液输入姐姐体内,救了她的命。(那时候他对血液配型毫无概念,不过幸运的是姐弟两人的血型完全匹配。)

1884 年,在其纽约的事业正处于黄金时期的霍尔斯特德读到了一篇有关新型手术麻醉剂——可卡因的论文。当年在哈雷福克曼的诊所中,他曾看到德国医生做手术时使用过这种药物;它便宜好用、易于配量,是外科麻醉中的“快餐”。这激起了霍尔斯特德的实验好奇心,他开始为自己注射这种药物,为的是在麻醉病人以实施大手术之前,亲身检测药效。他发现可卡因所产生的效用,远远不止是暂时的麻痹而已;它还增强了霍尔斯特德不知疲倦的本能,助长了他原本就狂热的活力。正如一个观察者所说,霍尔斯特德的头脑变得“越来越清晰、不知疲倦,不想也不能入睡” 。霍尔斯特德似乎征服了他作为凡人所有的缺点——对睡眠的需求、精力疲惫和虚无幻灭。他焦躁兴奋的人格终于找到了完美的药理配方。

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尽管霍尔斯特德对可卡因的依赖程度越陷越深,但作为一名青年才俊,他在纽约的医疗事业仍然如日中天。他以无与伦比的克己和自律尽力控制自己的药瘾。(据报道,到了晚上,他会在床边触手可及之处放一瓶未开封的可卡因,不断地用药物来考验自己的毅力。)但是他的药瘾经常复发,并且来势汹汹,已无法完全戒掉。他主动进入了坐落于普罗维登斯( Providence )的巴特勒疗养院( Butler sanatorium ),在那里用吗啡治疗他的可卡因药瘾——这本质上不过是以毒攻毒,毒之更甚而已。 1889 年,深陷在这两种高度上瘾的药物之间的霍尔斯特德(但他在纽约的外科诊的工作所仍然成绩显赫),受聘到由著名内科医生威廉姆·韦尔契( William Welch )新建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 Johns Hopkins Hospital )。韦尔契一方面是要开办一个新的外科部,另一方面也是要他从纽约那个孤立隔绝、过度劳累、用药成瘾的世界中摆脱出来。

霍普金斯医院原本是要改变霍尔斯特德,也确实取得了效果。霍尔斯特德一改之前好社交、外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封闭而隐秘的帝国中,这里一切都控制有序,清新、美好。他为年轻的住院医生启动了一项令人惊叹的训练计划,要用自己的想法塑造他们——对他们选择这个超出常人的职业,实行非凡的启蒙,强调英雄主义、忘我、勤勉并且不知疲倦。( 1904 年,他写道,“有人会反对,说学习期过长,将导致年轻医生的怠惰”,但是“这些职位原本就不是给那些轻易厌学的人准备的”。)霍尔斯特德娶了他曾经的护士长凯若琳·汉普顿( Caroline Hampton ),住在山顶上一座不规则的三层豪宅(他的一名学生曾描述其居所“冰冷如石,不宜居住”),夫妇两人各居一层。他们没有子女,不喜社交,为人刻板,以隐匿闻名,夫妇俩以豢养优种马和纯种腊肠犬为乐。霍尔斯特德仍旧深度沉迷于吗啡,但是他严格地按计划控制服用剂量,连他最亲近的学生都没有察觉。这对夫妇尽力远离巴尔的摩的社交界。若有造访者不期而至,他们就吩咐女佣告知来访者,霍尔斯特德夫妇不在家。

这种规律的生活节奏使霍尔斯特德远离尘嚣,得以全力以赴地对抗乳腺癌。在哈雷的福克曼诊所,霍尔斯特德曾目睹德国外科医生以日趋精湛的技术对患者施行激进的乳腺肿瘤切除手术。不过霍尔斯特德知道,福克曼碰壁了——即使手术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彻底,乳腺癌仍会复发,最终会在术后数月甚至几年内再度复发。

是什么导致这种旧病重发呢? 1860 年,英国伦敦圣卢克医院里( St.Luke s Hospital )的外科医生查尔斯·摩尔( Charles Moore )也注意到了这些恼人的局部复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令他沮丧;他开始用微小的黑点在乳腺绘图上记录下每一次复发的解剖学构造,标示原始肿瘤的发生位置、手术的精确范围和癌症复发的位置,创造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癌症复发记录法。令摩尔吃惊的是,随着一点一点地描画,浮现出一种模式——复发的位置恰恰多聚集在最初的手术边缘,好像手术未能清理完全,残留下来的癌细胞又卷土重来。摩尔总结道:“乳腺癌手术必须要彻底仔细地清除整个器官……术后癌症的原位复发是因为原发肿瘤残余继续生长所致。”

摩尔的假设有一个明显的推论:如果乳腺癌的复发是因为最初手术时切除不彻底,那么显然在初次手术时,就应该切除更多的乳腺组织。既然摘除的边界是症结的所在,那么为什么不扩大手术范围呢?摩尔强调,外科医生试图在手术中宽待女性患者,不令她们外形损毁,实在是“妇人之仁”,这会让癌症得以从刀下逃脱。在德国,霍尔斯特德看到福克曼不仅仅在手术中摘除了乳腺,而且还切除了乳房下方薄薄一层像扇子一样的胸小肌,为的是彻底根除细微的癌细胞残余。

霍尔斯特德把这种思路更向前推进了一步。福克曼撞上了一堵墙,但霍尔斯特德准备打穿这堵墙。他不打算切除功能不大的胸小肌,而是决定向胸腔的更深处挖掘,切除负责肩膀和手臂运动的胸大肌。这一创新不只霍尔斯特德想到了,纽约的一位外科医生威利·梅耶( Willy Meyer )在 90 年代也独立完成了同样的手术。霍尔斯特德把这一举措称为“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其中“根治性”( radical )一词取自拉丁语“根”( root )的意思;他要把癌症连根拔起。

但是霍尔斯特德显然鄙视“妇人之仁”手术方式的,他的手术并未止步于胸大肌。癌症在他的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下仍然复发,于是他将切除部位深入到了胸腔。到了 1898 年,霍尔斯特德的乳房切除术开始了他所声称的“一个更根治性的”转变——这时,他开始切除锁骨,直达其下方的一小簇淋巴结。他在一次外科会议上宣布,“我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清除了锁骨下窝”,并且强调保守的非根治性手术处理乳腺癌是“切不干净的”。

在霍普金斯医院,霍尔斯特德的学生们孜孜以求,争相开创手术技术以赶超自己的老师。约瑟夫·布莱德格( Joseph Bloodgood )是霍尔斯特德培养的第一批住院医生中的一员,他已经开始探索从脖颈处开刀,切除一串位于锁骨上的腺体。另一位明星弟子哈维·库兴( Harvey Cushing )甚至“切除了前纵隔”——深埋在胸腔里的淋巴结。霍尔斯特德注意到,“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在一些重大的手术中切除纵隔腔内的组织”。一场恐怖的“马拉松”就此展开。霍尔斯特德和他的学生们,宁愿切除身体的整个组织,也不愿面对癌症的复发。在欧洲,一名外科医生为一名患乳腺癌的妇女切除了三根肋骨和胸腔内的其他组织,并截去了一侧的肩膀和锁骨。

霍尔斯特德承认自己的手术是一种“肉刑”,乳房切除术牵连甚广,永久地损毁了病人的形体。随着胸大肌的切除,肩膀向内凹陷,就像一直在耸肩一样,手臂永远不可能向前伸或向侧展开。切除腋窝下面的淋巴结,往往会破坏淋巴液的流通,使得手臂因液体累积而肿得像大象腿一般,他把这种情况生动地称作“外科象皮肿”。手术后,病人们通常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复原。然而霍尔斯特德认为这些后果是可以接受的,就像是在一场全面的战争中,伤残是无法避免的。但霍尔斯特德也流露出对病人真挚的关怀,在描述 90 年代所做的创口深至脖颈的手术时,他写道: “患者是一位年轻小姐,我真不愿毁坏她的外形。”在他的手术笔记中,除了潦草地记录手术结果,还有一些个人备忘录,用语温柔,宛如一位慈父。在某一病例结案后他写道,“手臂运用自如,都可以伐木了……无肿大”,在另一个案例的页边记下:“已婚,有四个孩子。”

但是,霍尔斯特德的乳房切除术真的能挽救生命吗?根治性切除手术真能治愈乳腺癌吗?被他非常“不情愿毁形”的那位年轻女性,真的从损毁肢体的手术中受益了吗?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根治性乳房切除术盛行的社会环境。 19 世纪 70 年代,霍尔斯特德远赴欧洲向大师们学习时,外科学刚刚摆脱了稚嫩的青春期。到了 1898 年,它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自信满满的学科,陶醉于自己的技术能力,优秀的外科医生俨然将自己当成了表演家。他们把手术室称作“手术剧场”,把手术当作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一群紧张而安静的观众在剧场上方观看这场演出。 1898 年,一位观众写道,观看霍尔斯特德的手术就像在观赏“一位艺术家与患者的亲密接触,抑或一位威尼斯风格或佛罗伦萨派凹雕师或是镶嵌大师在展现其精湛的手艺”。霍尔斯特德乐于接受来自手术的技术挑战,努力要让最难的病例得到最好的治愈效果,他写道:“我发现自己倾向于切除大的(肿瘤)。”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手术刀,向癌症宣战。

但是手术立竿见影的技术性效果,并不能预示日后最终的成功或降低癌症的复发能力。霍尔斯特德的手术可能像佛罗伦萨派镶嵌师的技艺一样精湛,但如果癌症是一种缓慢复发性的疾病,那么即使霍尔斯特德用他凹雕般精准的技术将其切除,恐怕对治愈癌症来说仍然是不够的。为了证明霍尔斯特德到底是否真正地治愈过乳腺癌,人们应该不只观察短期存活情况,或观察五到十个月的存活期,而更应该追踪五到十年后的存活状况。

要检验手术效果,必须对病人进行长期跟踪检验。因此, 90 年代中期,霍尔斯特德的事业达到巅峰,他开始收集长期的统计数据,以表明自己的手术是最优选择。此时,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已经做了十几年。霍尔斯特德已经做了多例手术,切除的肿瘤足够他在霍普金斯医院建立一个“癌症仓库”。

霍尔斯特德的“根治性手术理论”几乎可以肯定是正确的——量敌从宽。即使是对小肿瘤,采取攻击性的局部手术也是治愈癌症的最佳方法,但在概念上却犯了一个大错误。试想,人群中乳腺癌的发病率是固定的,比如每年里有 1% 的人患病。然而,肿瘤从一开始表现出的情况就各不相同。有些女性在诊断出乳腺癌时,肿瘤已经扩散到乳房之外,转移到了骨骼、肺和肝脏中。而在其他女性身上,癌症仅局限在乳房范围之内,或只在乳房及少数淋巴结内,尚属于局部疾病。

现在,霍尔斯特德拿着手术刀和缝合线,置身在这群人当中,准备好为任何患有乳腺癌的患者实施根治性乳房切除术。 显然,霍尔斯特德治愈乳腺癌患者的能力取决于癌症的类型,即他面对的是哪一阶段的乳腺癌。无论霍尔斯特德多么积极、一丝不留地摘除了肿瘤,根治性切除术也不能拯救患有转移性癌症的妇女,因为她们体内的癌症已非局部问题。相反,患有局部癌症的女性,的确受益于手术治疗——但是对这种患者来说,并不用太激烈的手段,只要使用局部乳房切除术,就会取得一样好的效果。因此,霍尔斯特德的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在两种情况下都不适用——对于转移性的癌症,这种手术先天不足;而对于局部性癌症,这种方法又太过激。在这两种情况下,女性患者都要被迫接受一场不分青红皂白、毁形损体的病态手术。对局部患者来说,手术范围太大,时机过早;对转移性癌症患者而言,却又范围太小、时机太迟。

1898 4 19 日,霍尔斯特德出席了在新奥尔良举行的美国外科协会( American Surgical Association )年会。第二天,在一群安静而热切的外科医生面前,霍尔斯特德带着令人期盼的数据和图表走上讲台。乍看之下,他的观察结果令人震惊:在防止局部病症复发方面,他的乳房切除术的效果比其他外科医生的手术都好。在巴尔的摩,霍尔斯特德已经将局部复发率缩小到仅有百分之几,较之于福克曼或比尔罗特的复发率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就像霍尔斯特德自己承诺的那样,他似乎已经把癌症连根拔起。

但是如果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癌症并未被根除。真正治愈乳腺癌的例证让人大为失望。 76 位乳腺癌患者在采取“根治切除法”之后,只有 40 位活过了 3 年。 36 位(近一半的患者)在术后不到 3 年就死于被认为已经从体内“根除了”的癌症。

但是,霍尔斯特德及其弟子们仍然镇定自若。他们并未回答这些数据所反映出的问题——根治性乳房切除术真的能延长生命吗?而是更加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理论。霍尔斯特德在新奥尔良强调,外科医生应该“在每一次手术中都切除至颈部”。当其他人觉得有理由保持谨慎时,霍尔斯特德却只看到机遇:“我看不出颈部切除为什么会比切除到腋下更严重。颈部也可以像腋下一样被清理干净。”

1907 年的夏天,霍尔斯特德向华盛顿的美国外科协会提供了更多数据。根据术前患者肿瘤是否转移到腋下或颈部的淋巴结中,他把病人分为三组。从他提出的生存分析表上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模式: 60 位腋下和颈部淋巴结无癌的患者当中,有 45 例乳腺癌患者术后存活超过 5 年,相当可观;而 40 位具有这样癌变淋巴结的患者当中,仅有 3 位幸存。

简而言之,乳腺癌患者最终能否幸存,跟医生对乳房进行多大范围的手术,几乎没什么关系,它只取决于术前癌症在多大范围内扩散。强烈反对根治手术法的批评者乔治·奎尔( George Crile )后来说,“如果一种疾病已经严重到必须要切除所有肌肉才能根除肿瘤,那么这就意味着,疾病已经扩散到整个身体了”。这使得整个手术失去了意义。

但是,如果说 1907 年霍尔斯特德已经站到了这种认知的门口,那么他还是断然地选择逃避,重弹自己的陈词旧曲。他在一篇论文中提出:“即使没有我们所提供的证据,我仍然认为,外科医生对很多病例都有义务进行锁骨上的手术。”但是这时,乳腺癌治疗日新月异的发展令他筋疲力尽。试验、表格、图示从来都不是他的强项;他是外科医生,不是记账先生。他写道:“对于乳腺癌,尤其如此——如果一位外科医生有兴趣提供最好的统计数据,那么他大可自便。”这一论调按照霍尔斯特德的行事标准,几乎可以说相当粗鲁。这也反映出霍尔斯特德日益怀疑自己的手术结果能否经得起检验。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越来越难以把握这种不定形的疾病,对它的理解渐行渐远。 1907 年的论文是霍尔斯特德的最后一篇,也是最全面的一篇讨论乳腺癌的文章。他期待一个全新的、开放的解剖学远景,能让他平静地施展自己卓越的手术技能,而不用像现在这样争论来争论去,对手术结果再三衡量。霍尔斯特德从未拥有过完美的临床风度,他一头扎进了与世隔绝的手术室和宅邸里冰冷宽阔的图书室。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器官——胸腔、甲状腺和重要的动脉组织;在这些部位,他继续进行杰出的手术革新。但是霍尔斯特德再也没有写过学术性文章来分析那以他赖以为名、宏大又不乏瑕疵的手术。

1891 年到 1907 年这狂热的 16 年里,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从最初巴尔的摩的悄然萌芽,发展成为全美各大外科会议的焦点话题,人们对癌症治疗的探索向前跨越了一大步,但也向后倒退了一大步。霍尔斯特德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在技术上施行大范围、精准的外科手术治疗乳腺癌是可行的。这样的手术,可以大幅度降低该种致命疾病局部复发的风险。但是,霍尔斯特德绞尽脑汁却也无法证明的事实,更让人深思。经过近 20 年的数据收集,在一次又一次会议中被吹捧、赞扬、分析、再分析之后,根治术在“治愈”癌症方面的可靠性仍然未能完全确立。即使再多的手术,也并没有带来更有效的治疗。

然而,这些不确定因素并不能阻止其他外科医生采用激进的手术。“根治主义”成为了一种心理上的执念,深深地扎根于癌症手术中。就连“根治”一词在概念上也是个诱人的陷阱。霍尔斯特德用这个词,本希望他的手术能挖掘出深埋地下的肿瘤根源。但这个词也意味着“激进”、 “创新”、“大胆”,并且正因为这样的意义才勾起了病人的想象力。毕竟无论男女,谁面对癌症时愿意选择非根治性或“保守的”手术呢?

事实上,“根治主义”之所以会变成主流,不只是取决于外科医生如何看待癌症,也取决于医生如何自我定位。一位历史学家写道:“由于没有受到来自其他方面的反对,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能聚众阻碍它的去路,于是根治性外科手术的应用很快固化为教条。”当英雄式的手术没有达到预期时,一些外科医生便开始完全推卸治愈癌症的责任。 1931 年,在巴尔的摩会议上,霍尔斯特德门下的一位医生宣布:“毋庸置疑,如果手术操作几近完美,那么病情或许能局部治愈。而这也是外科医生必须担当的唯一责任。”换句话说,最好的外科医生能做的,就是完成一场技术上最完美的手术。至于是否治愈癌症,则是其他人的问题。

“越是根除,效果越好。”在这种旗号下,手术朝着越来越无畏、激进的极端路线发展。这正反映了 20 世纪 30 年代早期外科学的总体思路。在纽约,外科医生亚历山大·布朗希威格( Alexander Brunschwig )发明了一项治疗宫颈癌的手术,叫作“完全盆腔清除术”。这种治疗法极其艰难且消耗体力,即使是最得霍尔斯特德真传的外科医生,也需要在手术中暂停休息、更换姿势。纽约外科医生乔治·派克( George Pack )的绰号就是“派克小刀”[“ Pack the Knife ”,名字仿照一首流行歌曲——《迈克小刀》( Mack the Knife )],形容这位外科医生好像与他最钟爱的手术工具人刀合一,好像某种人首马身的怪物。

此时,治愈癌症的可能性还为时尚早。 1929 年,一位英国外科医生写道:“从广义上来讲,手术的可行性取决于‘病灶是否能切除’而不是‘切除病灶能否治愈患者’?”往往是如果患者没有死在手术中,医生就会认为自己已经很走运了。 1933 年,一群外科医生在一场冷漠的关于胃癌的讨论会之后,得出结论:“阿拉伯古语有云:没治死许多病人的医生就不能成为医生。作为从事胃癌手术的外科医生,我们必须谨记这一点。”

归纳出这样颠覆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逻辑 ——要么是出于极端的绝望,要么是出于无可救药的乐观。在 20 世纪 30 年代,癌症手术的钟摆绝望地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摇摆。而霍尔斯特德、布朗希威格和派克仍坚持大范围手术,因为他们由衷地相信这样可以解除癌症的可怕征兆。但是,他们缺乏正规的证据,固守于自己的信念,一意孤行。因此他们的证据也变得无关宏旨,检验也难以进行。医生们越是热切地相信他们的手术初衷善良,就越是难以将其付诸正式的科学检验。因此,根治性手术的逻辑一直在原地转圈,停滞不前,长达近一个世纪之久。

与根治性手术的诱惑力相比,那些不那么激进的癌症外科治疗手段虽取得了重大进展,但仍显得黯然无光。霍尔斯特德的学生们开枝散叶,各当一面,研究探索切除癌症的新方法。每个人都被“分配”了某个器官的研究课题。霍尔斯特德对其英雄式的外科训练项目抱有极大的信心,他相信无论在哪个器官系统中,他的学生都能对抗和消灭癌症。 1897 年,在霍普金斯医院的走廊上,霍尔斯特德拦住了一位年轻的外科住院医生——休·汉普顿·杨( Hugh Hampton Young ),邀请他担任一个新成立的泌尿外科的主任。杨以他对泌尿外科一无所知进行了回绝。“我知道你并不了解,但我们相信你可以学。”霍尔斯特德仅这样简短地回答后就走开了。

杨被霍尔斯特德的信心所鼓舞,开始深入钻研泌尿系统癌症——前列腺癌、肾癌、膀胱癌。 1904 年,由霍尔斯特德做助手,杨成功地设计了通过切除整个前列腺治疗前列腺癌的手术。尽管手术按照霍尔斯特德的传统被命名为“根治性前列腺切除术”( Prostatectomy ),但相比之下,杨的手术还是较为保守,并未去除肌肉、淋巴结或骨头等其他组织。他保留了根治性手术中器官整体切除的概念,但并未掏空骨盆腔,也未除去尿道和膀胱。(这种手术的改良方案至今仍沿用于切除原位前列腺癌,很多前列腺癌症患者因此得到治愈。)

霍尔斯特德的学生、外科主治医生哈维·库兴,则致力于脑部手术研究。在 20 世纪早期,库兴已经发现了颇具独创性的清除脑瘤的外科手术方法,甚至可以治疗臭名昭著的恶性胶质瘤。这种肿瘤与血管混杂交错,随时会大出血;再例如脑膜瘤,它被脑中一些脆弱而重要的结构像鞘一样包裹着。与杨一样,库兴继承了霍尔斯特德精湛的手术技艺——“缓缓地将脑组织与肿瘤分离,一点一点地操作,不断用扁平拧干的温热棉花垫控制渗血”。但是,他没有秉承老师对根治性手术的嗜好。事实上,库兴发现脑瘤的根治性手术操作不仅困难,而且不可想象:即使外科医生希望这样做,也不可能切除整个脑部。

1933 年,圣路易斯巴恩医院( Barnes Hospital in St.Louis )的另外一位外科手术创新者艾伐兹·格雷厄姆( Evarts Graham )首创了一种手术方法,即结合之前切除受结核感染的肺部手术,摘除了肺部肿瘤。格雷厄姆也保留了霍氏手术的基本精神:仔细地切除整个器官以及肿瘤周边的大片组织,以防止局部复发。但是他尽力回避一些陷阱,抵抗住诱惑不去切除更多的其他组织,如遍布胸腔、主血管的淋巴结,或是气管和食道周围的连接筋膜,而只切除了癌变的肺部,尽可能地保持病体的完整。

即便如此,外科医生仍难以摆脱霍氏理论的影响,超越霍氏王国,他们对非根治性手术的尝试大加鞭笞。如果手术不能不遗余力地清除癌症,那么它就会被鄙视为“敷衍的手术”。做这种敷衍的手术,就是屈从于“妇人之仁”这种往日的短见,而这也正是整整一代外科医生都在力求摒弃的。 +w7XZcRaTOOTt/fAOzWgEi0ACbsidYlxcmmGdpq2L+xjUlGn+tsZW5H/a45G/Q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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