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出来,是李嬷嬷与袭人在吵闹。宝玉连忙起身,宝钗道:“她老糊涂了,你让着她一点儿。”宝玉说:“知道。”便匆匆回房。
进到屋里,便听到李嬷嬷恶声恶气地骂:“你这个忘了本的,我抬举你成人,现在我来了,你理也不理就躺在床上。”袭人道:“我病了,蒙头发汗,没看见你老人家。”李嬷嬷却不理,张口“狐媚子”,闭口“小妖精”,又对宝玉说:“你别理她,把她配给个小厮。”
宝玉连忙分辩道:“袭人她真的生病了。”李嬷嬷却不相信,仍然吵吵嚷嚷,没完没了。这个时候,宝钗和黛玉也过来劝她,却不想她开始倚老卖老,哭起了鼻子,抹起了眼泪。
正巧王熙凤玩骨牌输了钱,听得后面喧闹,便赶了过来,弄清事情原委,便笑道:“嬷嬷别气,这大过节的,老太太刚欢喜这么一天,你在这里嚷,想叫老太太生气?谁不好,我替你罚她,走,跟我吃杯酒去。”说着,便把余怒未消、唠唠叨叨的李嬷嬷拉走了。黛玉道:“亏了这一阵风,把老婆子带走了。”
宝玉摸袭人身上滚热火烫,忙给她蒙上被子,让她继续发汗,又歪在她身边好言安慰。袭人怕宝玉烦恼,便将难受的心事强忍了下来。药送来了,宝玉不让袭人起来,亲手喂她。袭人见吃饭的时间到了,便赶宝玉去吃饭,以免惹老太太生气。宝玉胡乱吃了几口,见贾母又跟人抹牌,连忙回房。
彼时晴雯、秋纹、碧痕等都找鸳鸯、琥珀等人玩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么不同她们一起玩去呢?”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去玩了,这个屋子交给谁呢?那还有一个病人呢。”宝玉听了这话,很是感动,心里想这又是一个袭人,笑道:“我在这里照看着,你放心去玩吧。”
麝月道:“你既然在这里,我就更不用去了,我们正好说说话,岂不更好?”宝玉笑道:“说什么?光说话怪没意思的,早上听你说头痒,正好没事,不如我替你篦头吧?”麝月笑道:“好啊。”麝月卸去头上的钗钏,宝玉拿了一个梳篦替她篦起头来,只篦了三五下,就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
一见宝玉麝月两个人的情景,晴雯便冷笑道:“哎哟,这交杯酒都还没有喝呢,就梳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福分。”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对着镜子笑道:“满屋里就她磨牙。”麝月连忙摆手,示意宝玉不要说。帘子声音响起,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你倒是说说。”麝月笑道:“你去玩吧,这点儿小事也值得你争论呢?”晴雯笑道:“你又护着。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出去了。
宝玉帮麝月篦了头后,便睡下了。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清晨起来,袭人经过一夜发汗,病情好了一些。宝玉这才放下心来,吃过早饭后,便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和贾环赌钱,开始贾环赢了一局,心中十分欢喜,却不想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急了眼,拿起桌上的钱就要走。
莺儿恼了,道:“还是一个当爷的,竟然赖我们这几个钱。前阵子跟宝二爷玩,他输那么多还很高兴,最后几个人把钱乱抢,他也只是笑一笑罢了。”
贾环听了这话,很没有面子,怒道:“我怎么跟他比?我不是太太养的,你们都欺负我!”宝钗慌忙又劝他,又骂莺儿。宝玉来到,见了这般模样,问:“这是怎么了?”
贾府家规森严,弟弟要服从哥哥。宝玉这么一问,贾环却不敢作声,只是流泪。宝玉平日没架子,贾环不怕他,却是害怕家规。宝玉见他不言语,便道:“大正月里哭什么?你原是来取乐的,倒自招烦恼,不如出去吧。”贾环就走了。
贾环回屋,对赵姨娘说:“我同宝姐姐玩,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就把我赶了出来。”赵姨娘一听,就骂他:“谁叫你去那里的?你这个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恰巧王熙凤从窗外经过,听到这些话,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跟谁玩,他自去玩,值当你来这样骂他?他也是个当爷的,上面有太太老爷管他呢,你跟他说什么话?”
王熙凤的威风,有几个人不怕呢?贾环、赵姨娘都不敢作声。王熙凤对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谁跟你玩得好,你就跟谁玩去。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嗫嚅道:“输了一二百。”王熙凤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个样子!”回头吩咐丫鬟取一吊钱给了贾环,道:“你明儿再这么搬弄是非,我先打了你,就为你这个不尊重。去吧!”贾环得了钱,自找迎春等人玩去了。
再说宝玉正和宝钗说笑,忽听外面有人喊:“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起身就走。宝钗笑道:“别急,我们一起去瞧瞧她。”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起到贾母这边。
史湘云正在贾母那里大笑大说,见到宝玉和宝钗两个,连忙问好。正好黛玉在旁边问宝玉:“刚去哪里了?”宝玉回道:“刚刚在宝姐姐家呢。”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偶然去她那里一趟,你就说这话。”黛玉道:“我又没叫你同我玩,替我解闷儿。你可以不理我!”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也不必走啊。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多好呢,却又来自己一个人闷坐。”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没必要作践自己的身子呢。”黛玉道:“我就作践自己的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你这又是何苦?大正月里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黛玉道:“我偏说死!我现在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总是这样闹,我还怕死?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好,我就这样闹,就这样死了干净。”宝玉道:“我是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
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留下黛玉一个人。黛玉很是气闷,面朝窗前便流起了眼泪。
两盏茶的工夫,宝玉又回来了。黛玉见了,越发哭起来。宝玉正要说些话来劝慰,不料未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做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你又做什么来?”
宝玉忙上来轻轻说道:“你何必这样呢!论亲戚她比你疏,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相识,她也比你疏,你先来的,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我怎么会为她就疏远你呢?”
黛玉啐(cuì)道:“我难道为叫你疏远她?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黛玉心头一软,低头道:“你就知道怨别人的行动嗔怪了你,你却不知道你的行动也怄(òu)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来说,分明冷成这样,你怎么把青肷披风脱了呢?”
宝玉笑道:“我本来穿得好好的,可是见你一闹,我心里焦躁,就脱了。”林黛玉叹道:“等下伤了风,又要哼哼唧唧的。”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俩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啊。”
黛玉笑道:“偏要咬着舌头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等打牌的时候又该‘幺爱三四五’了。”
宝玉笑道:“你学惯了她,明天连你都咬起舌头来。”
湘云对黛玉道:“你们就知道打趣我。我指一个人,你敢挑她,我就服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厉害。”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
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
湘云笑道:“我只求神佛保佑得一个咬舌头的林姐夫,叫你整天听‘爱’呀‘呃’呀,那时我才开心呢!”说完,扭头就跑。大家都笑了。
黛玉随后就追湘云,宝玉忙双手拦住门框隔开二人,代湘云求饶。黛玉拉他的手说:“我要饶了云儿,再不活了!”
湘云央告:“好姐姐,饶我这次吧!”宝钗也赶来劝,黛玉仍不依。直到有人来叫吃饭,方才作罢。饭后各自回房,湘云就跟黛玉睡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