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二府为了元春省亲,闹得人仰马翻,精疲力竭。办完事收拾东西,又是好几天。别人还可以躲躲清闲,王熙凤却是忙得团团转。只有宝玉,最是无所事事。偏偏这天一大早,贴身丫鬟袭人回家去看母亲,不在宝玉身边,因此宝玉便更加无聊了。
宝玉正在房内没有兴头之际,忽见丫头来回道:“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谁想到了宁国府贾珍这边,唱的戏却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之类,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戏,一会儿神鬼乱出,一会儿妖魔毕露,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街上的人都道:“好热闹的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
宝玉并非不喜热闹,只是如此热闹,他却有些不适应,于是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吃酒看戏,谁也没注意他。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则认为戏要到晚上才结束,于是都躲了个一干二净,剩下宝玉独自一人,正好胡逛,却撞见书童茗烟。茗烟见宝玉无聊,便道:“二爷若觉烦闷,不如到城外玩。”
宝玉却有些不敢,怕去得远被家人知道,事情闹大又要被责备。茗烟看出宝玉的犹豫,便提议道:“袭人家距此不远,可以去看一看。”宝玉觉得这主意不错,便让茗烟带他去见袭人。
袭人的母亲接来几个外甥女、侄女正陪袭人吃果茶,忽听外面有动静,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忙把宝玉抱下马来,喊:“宝二爷来了。”袭人惊疑不定,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把宝玉主仆迎进屋,问怎么回事。宝玉说因百无聊赖,来看看。袭人就猜出是茗烟的主意,说回去要好好教训他。茗烟忙说是宝二爷硬要来的。
袭人母亲怕茅屋土炕弄脏宝玉的衣裳,便让宝玉上炕,又是摆果碟,又是换好茶。袭人不让母亲忙,把自己的坐褥铺在炕上,让宝玉坐了,把自己的脚炉、手炉给宝玉用。
宝玉见袭人两眼微红,问她哭什么,她笑着掩饰:“灰迷了眼,揉的。”说了一会儿闲话,袭人让人雇一乘小轿送宝玉回荣府,又抓一把果子给茗烟,吩咐他千万要瞒住别人。
晚上袭人回到荣府,对宝玉说:“我要回去了。”宝玉问怎么回事。袭人说她母亲、哥哥明年要赎她。宝玉不让袭人走,袭人说:“就是宫中的彩女,也是选入新的,放出老的,别说你们家。”宝玉说:“老太太不放你。”袭人说:“我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着呢!我先服侍老太太,又服侍了史大姑娘,又跟你几年。我们家来赎,只怕老太太连身价都不要就放我出去。你这里也不是离了我就不行。”
宝玉竟忘了袭人是因父死家贫,自幼卖到贾府,契约上写明是卖断不许赎的,不由得着急,连连央求袭人不要走。袭人见宝玉泪流满面、低声下气,就说:“你要留下我,得依我三件事。只要你依了,刀搁脖子上我也不走。”
宝玉说:“好姐姐,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守着我,等我哪一天化成灰,不,化成一缕青烟,被风吹散,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袭人忙捂他的嘴,说:“我劝你正为这,你说得更狠了。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说:“改了!再说,你拧我的嘴。”
袭人说:“第二,你在老爷面前要收敛些,别只批驳、毁谤他人,要装出喜欢读书的样子来,叫老爷少生些气。”宝玉说:“再不说了。”
袭人说:“不许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再有一件重要的,不许再吃人家唇上搽(chá)的胭脂了,也要改了那爱红的毛病。”宝玉说:“都改,都改!”
袭人说:“你都依了我,拿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出去。”宝玉说:“你长在我这里,没轿抬你。”
二人还说,秋纹进来说:“三更了,老太太派人来问了。”宝玉取过表来一看,果然已到亥正,就脱衣睡了。
次日清晨,袭人只觉头晕目眩,四肢火烫,躺倒不起。宝玉回明贾母,请医诊治,不过是偶感风寒,开药疏散即可。
宝玉命人煎好药,让袭人喝了,给她蒙上被子发汗,又到黛玉房中来探望。彼时黛玉正在床上午休,丫鬟们都出去了,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就看到黛玉睡在那里,便连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就睡觉啊?”
黛玉被唤醒了,见是宝玉,便道:“你去其他的地方逛逛,我前些天闹了一夜,精神不好,到现在也没有缓过劲儿,浑身酸疼,想歇一歇。”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跟你说些话,替你解闷儿,一会儿你就有精神了。”黛玉也不睁眼,道:“我不困,只是略歇一歇,你先到其他地方闹一会儿再来吧。”宝玉还推她道:“我到哪里去啊,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这话,一下就笑了,道:“你既要在这里,那就老实点儿,坐着说话。”宝玉道:“我不坐着,要歪着。”黛玉道:“好,那你就歪着。”宝玉道:“唉,没有枕头,咱们靠一个枕头吧。”黛玉道:“外头不是枕头?自己去拿一个来枕。”宝玉只得起身,到了外间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的。”黛玉睁开眼,起身笑道:“你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那你枕这个。”说着将自己的枕头给了宝玉,起身另外拿了一个自己枕下。
两人正对面躺着,黛玉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纽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伸手擦拭,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躲过,笑道:“不是刮的,怕是刚才替她们捣鼓胭脂膏沾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一边拭着一边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了也就罢了,还要带出幌子来,要是让舅舅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这时宝玉却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传来的。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道:“你袖子里带了什么香,为何如此香?”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没有,这香又是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宝玉摇头道:“这香的气味奇特,并非那些熏衣服的香气。”黛玉冷笑道:“我哪有什么奇香?也没有‘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人给我弄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只有些俗香罢了。”
宝玉听黛玉话里带刺,便知她说的是他从宝钗那里闻到奇香的事情,便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一点儿厉害,你也不知道,今天可不能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胳肢窝内乱挠。
黛玉平日特别怕痒,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道:“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这才住了手,笑道:“那你还敢胡说吗?”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吗?”
宝玉见问,一时没明白过来,便问:“什么暖香?”黛玉叹笑道:“蠢材蠢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吗?”宝玉方听出来,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了你也行,把袖子给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
黛玉夺了手道:“你该走了。”宝玉笑道:“不走,咱们斯斯文文地躺着说话。”说着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黛玉不理他。宝玉又说起小时候遇到的一些事情,黛玉还是不理。
宝玉只怕黛玉睡出病来,便哄她,说要给她讲故事。黛玉信以为真,来了兴致。谁知宝玉讲了半天,却是变着法子说她是耗子精。黛玉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我吧,再不敢了!我是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典故来。”黛玉笑道:“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典故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座,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骂了人,还说是典故。”
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典故本来就多,可惜凡是该用典故的时候他偏就忘了,这会儿偏又有记性了吗?”
黛玉笑道:“到底是我的好姐姐,说到点子上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