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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菜园

梓看见地上有条蚯蚓,盘踞在杂草根部。

她凑过去,将杂草推向一边,但是蚯蚓没有动。她又吹了口气,晃了晃草叶,甚至用镰刀敲了敲地面,蚯蚓仍旧没有反应。她在这片杂草丛生的家庭菜园里,能看见的只有鼠妇、蚱蜢、小毛虫,还有又细又短的红褐色蚯蚓。只要随便拨开密集的草丛,总能发现那些小生物在裸露的土地上慌忙蠕动跳跃,或是猛地缩起身子,然后战战兢兢地挪动起来。可是现在,她眼前是一条铅笔般粗长,一如昆虫图鉴中描绘的大蚯蚓。蚯蚓表面浮现出清晰的节肢线条,蒙着一层淡褐色的泥土。末端颜色稍浅,也比较粗,就像卷在海带里的葫芦干。

从她走进院子里,邻居家排水槽上的知了就吱吱地没有停歇过。随着日头渐渐升高,家庭菜园的阴影越来越窄,梓也跟着挪动位置,离知了越来越近。现在,她跟这条一动不动的蚯蚓一块儿,缩在最后一小片影子底下。小时候,每当下完雨放晴的早晨,她上学时总能看见被汽车轧扁的蚯蚓,或是在热浪滚滚的盛夏,看见被太阳烤干的蚯蚓。正因如此,现在她看着如此丰满圆润,舒服地躺在湿润的草丛中,可是一旦正午来临,就有可能一命呜呼的生命,心情难以振作。不过蚯蚓平时都生活在有泥土的地方,相比柏油路面,悄然躺在无人注意的泥土中死去的蚯蚓想必更多。她呆呆地想:“我不能太惊讶。”除却蹦蹦跳跳的蚱蜢和将来会变成飞蛾的毛虫,她在这里碰到的小生命,只要不被鸟雀猫咪捕食,或是被大雨冲走,便都要在这家庭菜园中死去。这才是自然之理。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有不甘。她想,这是条虫,怎么会如此轻易死去呢。她感觉,屁股下冰冷的泥土世界渐渐迷惑了她的心。

“梓!”

家里传来母亲的呼唤。梓放掉手上的草叶,轻轻盖住蚯蚓,随即往后坐了一点,又一动不动地等了三分钟。

“梓!过来!”

她再次拨开草叶,蚯蚓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干燥的泥土。

她打开家门,见到母亲拿着一个黑色长条物体,从直通厨房的走廊深处朝她走来。母亲穿着面料纤薄、走起来沙沙作响的短裤和修身T恤。二十七岁的梓胳膊细瘦,缺乏起伏,明年就进入花甲之年的母亲手臂上却能看见明显的线条,也许能毫不吃力地拎着四五个小孩子走路。

“把这穿上。”

母亲递过来一件胸口装饰着小蝴蝶结的黑色涤纶连衣裙。梓摘下草帽和手套,用毛巾擦干全身的汗水,走上换鞋区。母亲粗手粗脚地帮她换上了衣服。这件将近四十年前买的丧服早已包不住母亲的身体,但是在女儿身上又过于宽松。

“哎,有点大了呀。今天先这样应付过去,过后你自己买件合身的。”

“嗯,鞋呢?”

“鞋?你没带来吗?”

“没有。”

“到那边找找。”母亲用下颌示意了旁边的收纳柜,“应该有黑鞋。妈要去上班了。”

“这就去了?”

“我回来前一定要准备好。”

母亲拎起挎包,走出了敞开的大门。屋外传来咳嗽般的引擎声,下一个瞬间,汽车便上了路,将这片住宅区抛在身后。

她打开双门收纳柜,一股旧鞋的气味扑鼻而来——皮鞋、运动鞋、沾着泥点的雨鞋、扁平的凉鞋、散步鞋。这些都是爸妈的鞋子,不过最下层的角落里有一双鞋底对着鞋底放置的乐福鞋,那是梓上高中时最喜欢的春田 制服鞋。虽然鞋子是褐色的,但只要光线够暗,倒也能看成黑色。她拿出鞋子试穿了一下,本以为会穿不上,但脚丫一下就放进去了。不仅如此,连这双鞋都有点宽松,仿佛也不是她自己的。

她拿起鞋架上的鞋油,把鞋子擦得锃亮,然后穿了出去。她只在屋里待了这么短的时间,家庭菜园的影子就已经完全消失了。刚拔下来的青翠草叶仿佛重新生了根,裸露的泥土沐浴在盛夏的阳光中。

姐姐站在转盘前方,没有穿丧服。

“我来晚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完,将大纸袋扔到后座上,一屁股坐了进去。

“好热,好热,光站着就一身汗了。”

梓拿起压扁的纸巾盒递给姐姐灯里。灯里抽出好几张白纸,贴在汗湿的皮肤上。被汗水冲掉的睫毛膏全都堆在了下睫毛上。

“灯里,”母亲在副驾驶席转过头说,“你的丧服呢?”

“我带了,在这里面。”灯里打开纸袋给她看。

“那你赶在到达前,先在车上把衣服换了。”

“啊,在这里?那等我把汗吹一吹。”

“很快就到了,赶紧换。”

“很快到不了。”驾驶席的父亲插嘴道,“起码三十分钟,有可能更久。”

“我们已经迟到了。梓,你帮帮忙。”

梓从纸袋里拿出丧服,拉开背后的拉链,递给姐姐。灯里不情愿地脱掉T恤,套上丧服,然后脱掉了原来穿的长裙。纸袋底部还有一团宛如黑色墨迹的丝袜,梓也拿起来递过去。姐姐脱掉凉鞋,先后套上丝袜,接着“哼哼唧唧”地在狭窄的后座上扭动身体,将丝袜拉到了腰上。梓在旁边看着她灵巧的动作,心中不禁感叹:“好像蚯蚓一样。”灯里把脱下的衣服塞过来,让梓叠好。只是换上了黑色衣服,灯里的脸就突然成熟了很多,宛如小孩子在假装大人。梓叠好姐姐塞过来的裙子和T恤,装进纸袋里。

“啊,糟糕,忘了鞋子!”灯里大喊一声。

“啊?”母亲夸张地皱起了眉。

“穿凉鞋肯定不行吧?寺院里有没有应急用的鞋子?”

“不知道啊,应该有吧。等到了你自己去问。”

灯里不太紧张地答应了一声,接着跷起脚,隔着薄丝袜抠起了脚趾。然后,她又张开十根脚趾,先往后掰,继而伸直,最后紧紧缩起。

“应该在这里右转吧。”

母亲开口时已经晚了,父亲没来得及打方向盘。

“啊,开错了。”

“没关系,在前面拐弯就好。”

“掉头更快吧?”

“不用,前面不远就有路。”

“听说遇到这种情况,马上掉头最好。你瞧,前面的便利店停车场就能掉头。”

两人争论时,再次错过了转角。

最后,他们到达菩提寺时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母亲在前面带头,四个人快步走向正殿。隔着昏暗的玻璃门朝里看,似乎没有人。梓已经开始出汗,扯着丧服胸口的布料,不断给自己扇风。

“你看见没,你看见没?”

正在做同样动作的灯里突然凑了过来。

“啊,什么?”

“你瞧,鼻子下面。”

她凑过去,发现姐姐的人中部位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一感到热,鼻子底下就会出汗,这应该是体质问题吧。看起来好蠢哦。”

父亲拿起便携烟灰缸抽起了烟。正殿隔壁的房子传来一声招呼,转头看去,母亲的姐姐纯子姨妈正在朝他们招手。

“啊,姐!”妈妈也挥了挥手,“在那边吗?”

他们跟着纯子姨妈穿过昏暗的走廊,走进作为休息室的日式房间。里面摆着一张红褐色的雕花长桌,道世婆婆独自坐在一端捧着茶水。这个人是去世的外婆的妹妹,所以梓应该叫她姨婆。母亲在她旁边落座,问了一句:“姨妈,你好吗?”屋里没开空调,但是很阴凉。父亲拿起热水瓶冲了茶。纯子姨妈拍了拍母亲,低声说道:“祥子,我们谈谈布施金的事情。”母亲应道:“啊,布施金?”随后站起来,跟姨妈嘀嘀咕咕地说起了话。

“没有啊。”灯里消失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寺里没有鞋子。”

虽然没人来喊,他们还是陆陆续续地穿过昏暗的走廊,移步到正殿。

大佛正对的空间摆了两边各三排圆形金色矮凳,身穿紫色袈裟的僧侣引导女客和男客分别落座。女方靠近大佛一侧是道世姨婆的座位,随后纯子姨妈、母亲、灯里和梓依次落座。父亲独自坐在对面,神情严肃地展开了折成风琴褶的《般若心经》。开始念经后,梓也跟着做起了嘴型。曾经跟他们一起住的奶奶每天都会坐在佛龛前唱诵《般若心经》,梓偶尔模仿,奶奶就会夸她。梓七岁那年,奶奶就去世了。这回去世的则是外婆。外婆一直住在东京,两家离得不远,只要想见,当天就能过去。尽管如此,梓还是没怎么跟外婆相处过,所以没多少回忆。

六月举办葬礼时,没什么人过来吊唁,只有两位东京来的女性,还有从茨城赶过来的亲戚,都跟外婆年龄差不多。母亲娘家的墓地在菩提寺,正好位于梓最近住的东京公寓和关东北部的乡下老家中间。那天梓决定管电话客服中心的同事借丧服,就没有回老家,而是直接参加了守夜。

她还记得外婆躺在棺木中,闭着嘴,眉间挤出了深深的皱纹。在母亲的指示下,姐妹两人抬起外婆的小腿,包上了护腿。外婆的腿又细又轻,隔着柔软而冰冷的皮肤仿佛能直接摸到骨头。她系不好绳子,忙乱了一番,心中很是羞愧。梓依稀记得外婆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总会毫不客气地责备她的笨拙。第二天火葬拾骨时,母亲和纯子姨妈都哭了。吊唁的客人也都静静地流下了眼泪。不知为何,梓想象起了这些人小时候与外婆一道,在他人的葬礼上追逐打闹的场景。后来,她穿着丧服回到东京家中,看见身穿运动服躺在沙发上的恋人,心情一松懈,眼泪也跟着冒了出来。那天深夜,他们分手了。

法事结束后,他们前往车站附近的酒店,参加既不算午饭也不算晚饭的聚会。

纯子姨妈没有预约正对大路的餐厅,而是包了一个小宴会厅。前方有个小舞台,厅里摆着四张圆桌,只有一张餐桌上备着餐巾和空盘。门口有一张细长的桌子,摆着许多啤酒和橙汁,俨然是活动奖品。

两人一组的送菜员走进来,端上两盘凉拌海蜇,又走了出去。菜吃完后,隔了一会儿才上下一道。

“这样根本没有吃饭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来第二道炒青菜,送菜员离开后,母亲抱怨了一句。

“就是啊,好像小鸟等爸妈投食一样。”

纯子姨妈的盘子早就空了一半。

“这么点菜,几口就吃完了,还不如把做好的都端上来。”

“妈吃饭也很快。不管是鱼还是肉,我们还在吃,她就一扫而空了。我觉得她肯定不嚼,而是像鳄鱼一样,胃里装着研磨食物的石头。”

梓想起了去世前两个月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鳄鱼。外婆脖子上扎着很粗的管子,两手被皮带固定,右手扎着一条细管子,连向挂在枕边的药水袋。据说外婆胃里也扎了管子。那天母亲俯身凑到外婆耳边,大声说:“妈!梓!梓来啦!”梓探头过去,进入外婆半睁着眼的视野。“唉,好热啊。”母亲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妈,你热吗?不热?热不热?”突然,外婆的嘴里发出了响声,好像硬糖滚动的声音。母亲说,那是假牙在响。

“啊?不热?热不热?”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

现在她眼前的圆盘,只要一有人转动,也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要是爸妈死了……”

姐姐凑过来耳语,梓被吓了一跳。

“应该是我这个长女当丧主吗?”

“应该是。问这个干啥?”

“我做不来这个,你做吧。”

“如果姐姐还活着,却由我当丧主,有点奇怪吧?”

“既然这么说,今天的法事也不应该由纯子姨妈安排,而是博和舅舅啊。”

“那倒是……”

“母亲的葬礼和头七都不来,这也太过分了吧?他难道已经不把自己当家人了?真不敢相信。”

博和舅舅对姐妹两人来说,是个“几乎不存在的舅舅”。他是母亲和纯子姨妈的兄长,但已经二十多年杳无音信了。灯里和梓出生时,舅舅好像来看过她们,可是姐妹俩当然都不记得舅舅长什么样子了。

“通知不到博和舅舅吧。”

“那倒也是。你不觉得妈妈和纯子姨妈都很奇怪吗?一点都不提他。”

“提一个不在的人有什么意义啊……”

“连梓都这样说。我们这个家族对这方面有点冷淡呢,冷漠家族?”

姐姐的声音越来越大,梓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门开了,送菜员端来几个大汤碗。打开盖子,热气顿时冒了出来。“啊,我喜欢这个。”姐姐看到,马上伸手拿起了音符形状的汤勺。

“别看碗这么大,装的东西并不多。”

送菜员离开后,母亲又开始抱怨。鸡蛋汤温热甘甜,十分好喝。梓看了一眼姐姐,她鼻子底下又沁出了汗水。

“不过我觉得啊……”姐姐注意到她的目光,又凑了过来,“等我死了,应该是亚由当丧主。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她好可怜。我不想让她做这种事。”

“可是,必须要有人做啊。”

“所以梓也给我当丧主吧。”

“为什么你一直纠结丧主这件事啊?”

“因为我不想当丧主啊。”

姐姐突然噙着眼泪,不再说话了。道世姨婆坐在桌子另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虽然不知道姨婆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这两个姑娘真好看、真可爱的目光。梓垂下眼睛,用餐巾擦掉落在白色桌布上的鸡蛋汤。她觉得这种尴尬的气氛有点熟悉,外婆以前好像也用这种眼神注视过她。应该是在她们小时候,母亲带她们到东京,她跟姐姐抢什么玩具打起来的那次……

梓拿起啤酒一饮而尽,对姐姐说了声“洗手间”,起身离开了餐厅。走廊上的半圆形窗户透入白光,制服鞋不跟脚,磨得脚跟有点痛。尽头那扇窗能看到市民公园茂密的草木。她掏出手机查看时间,发现前男友发来了邮件。鸡蛋汤温暖过的胃部顿时一阵冰冷。

她知道不该把死去的人和终结的恋情混为一谈,可是外婆的死和她的离别几乎同时发生,在梓的记忆中奇怪地纠结在了一起。“把这个房子退了,我们各自找新住处吧。”她尝试想起对方听见这句话时的反应,脑海深处却不由自主地重现了外婆冰凉的小腿。那种冰凉不仅渗透了他那晚的表情,还溯流而上,渗透了与他一起的生活,以及第一次见到的他。现在,前男友的面容已经被深深锁在了抬起外婆细瘦小腿的那一瞬间。

邮件没有文字,只有标题为“账单”的附件。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哥特体字符,标明了上个月电费和煤气费的明细,从两人共有的账户中扣除合计金额后的余额,以及将余额分为两份的金额。

三万一千二百零八日元。

已汇入个人账户,请确认。

如无问题,无须回复。

吃过素面和番茄做的晚餐,一家三人啃起了西瓜。父亲在一旁问她什么时候回东京。

“嗯,过几天。”

“过几天?”母亲朝着报纸吐出西瓜籽,“过几天是几天?”

“再待两三天吧……”

“待这么久没问题吗?工作呢?”

“嗯,没问题。反正很多人……”

“打零工固然轻松自在,但你也该找份正式工作稳定下来了吧?”

“不是打零工啦,我也算是合同工……”

“你还可以永久就职。”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皱起眉。“哈?现在连老古董都不说那种过时的话了吧?”

梓抠掉西瓜上的籽,撒了一点盐,一口气吃到只剩白边。她和父亲前方都摆着好几块啃得特别薄的西瓜皮。包括不在这儿的灯里,他们三人吃西瓜都必须啃到靠近表皮没有味道的部分,否则就不过瘾。

“要是你还不回去,明天去看看道世姨婆吧?她今天说想送你和服,让你过去一趟。”

“明天?明天我想待在家里……”

“是吗?道世姨婆也是的,既然要送,为何不今天拿过来呢?或者可以请人送过来呀。不过你姨婆很小气,肯定不会花自己的钱请别人拿走自己的东西。”

梓点点头,突然感觉身后又出现了隔着圆桌看到的冷漠视线。

“先不说那个了。”母亲突然压低声音,“你说,有什么理由能把露营的重要性放在外婆的法事前面?”

“啊?什么?”

“灯里啊。她老早以前就知道今天是你们外婆的头七,肯定要跟纪幸说好吧?这种事情就该一家人商量,安排好时间嘛。”

“话是这么说。”父亲接话道,“不过亚由一直很期待露营。”

“所以说啊,不是应该趁孩子还小,就教育她法事和露营哪个更重要吗?”

父亲用纸巾擦了擦嘴,起身去厨房拿来了奶酪饼干。

“灯里在这方面太不讲究了。你看她今天迟到这么久,还没穿丧服,最后还一直穿着凉鞋。我们家也就算了,要是她在纪幸那边的红白事场合这么干,那边的亲戚肯定不高兴。按照灯里那种性格,她恐怕都不会发现亲戚的反应。”

梓和父亲都没有答话,默默地啃着饼干。他们吃完了一袋饼干,母亲还是一脸不爽快,兀自啃着西瓜。母亲跟父女三人不一样,会剩下整齐的五毫米红边,然后就不吃了。以前,母亲经常戏称父女三人是“野蛮人”。

“我还是给灯里打个电话吧。这种事应该好好教育她。”

梓点点头,双手放在榻榻米上撑住了身子。她感到鼻子底下沁出了汗水,朝着院子的大窗外不时吹进一股温热的风。父亲站起来,走进厨房吸烟。

“妈,你不热吗?”

“啊?不热。”

母亲把西瓜皮扔进大碗,又拿起最后一块。

“我好热,能不能开空调?”

“外面不是有风吗?东京到处都开空调,跟冰箱似的。那样不好,自然风才最好。”

“你们不开空调吗?”

“开着窗就很凉快啊。太依赖空调体质会变弱。”

“不开空调怎么行,中暑其实很可怕的。你可能觉得没什么,可是严重起来有可能要被救护车拉走呢。”

“就是因为体质弱才会中暑。”

“就是你这种死撑着不重视的人,才会突然倒下。”

“你要是热,就去泡冷水澡。”

母亲低着头,鼻子底下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梓站起来走出起居室。她不想被父亲叫住,就绕开厨房,穿过了没有亮灯的走廊。好热,太热了,她实在受不了,忍不住想念幡谷的宽敞公寓。那里的客厅和卧室都有空调。因为养了仓鼠,即使两人不在家,他们也会开空调保持舒适的温度。

开始同居时,他们在康兰家具店 买了手感光滑的不锈钢杯当刷牙杯,现在,梓却拿起了幼稚的虎斑猫杯子漱口刷牙。“喂,灯里?”起居室传来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跟你说,今天做法事的时候……”

梓穿起凉鞋,走了出去。

拐过以前负责组织附近小孩一起上学的野坂英里家,就是妈妈开了英语培训班的乾恭子家,再往前走就是嘴角总有一点白色口水印的山岸稔家。山岸家窗口挂着苦瓜色的窗帘,里面传出电视机的声音。这一带是三十年前退耕后新建的住宅区,以前几乎每家都是父亲外出工作、母亲操持家务、家里有两三个孩子的。包括梓的父亲在内,那些外出工作的父亲大部分都在邻市的电器零件公司就职。梓惊讶地发现,自己无论经过哪座房子,都能张口说出那家孩子的名字。她一直走到住宅区的尽头,远处是利根川的堤岸,眼前是一大片大和芋田。

如果是白天,夏季的大和芋田会在阳光下随风摆动,宛如一片绿色的波浪。可是在夜空下,它们就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土堆。梓蹲下来,轻触叶片,发现有点湿润。她又拨开茂密的叶片,轻触底下的土壤,指尖深深插进柔软的泥土中。底下有蚯蚓吗?她勾起手指,细细摸索,很快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是芋头。她又伸展手指,摸索着凹凸不平的轮廓,不由得想起外婆冰冷的小腿。

阳光透过窗户,倾洒在床上。床边只有一张早已见不到书本、卷笔刀和铅笔盒的学习桌,还有一个压扁的大旅行袋。一觉醒来,她已经全身汗湿。现在已是十二点多了。

走进起居室,母亲叉开双腿站在榻榻米上,正在做哑铃体操。梓走进厨房接了杯水,一边喝水,一边注视着母亲的身影。

每个哑铃重三公斤,外表是浅蓝色的,把手卷着蓝色橡胶带。将近二十年前,母亲还在邻市的初中当体育老师时,由于担心中年肥胖,特意打电话订购了这对哑铃。根据哑铃附带的说明书,只要一天运动二十分钟,三个月后肯定能减肥成功。然而母亲为了保证效果,每天早晚都会拿起哑铃做运动。由于坐骨神经痛不断恶化,母亲提前退休了,但是直到现在她还拥有壮硕的肩膀和胸肌。按照本人的说法,这都多亏了哑铃体操。上小学时,梓也经常靠坐在起居室的墙壁上,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心中感叹:“说明书上写了做一次就好,妈妈却要做两次,真不愧是我妈妈。”如今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哑铃的颜色已经脱落,随处可见冰冷的铁色,让梓感到嗓子眼和胸口都有点难受。

“生活啊——”

母亲突然回过头说。

“就是积灰。”

母亲对着一脸呆滞的女儿,又说了一遍:“生活就是积灰。”她手握哑铃,抬到肩膀高度,然后继续抬高,直到双臂对向天花板。梓走向方形矮桌,坐在了角落里。

“你外婆经常这样说。”

母亲把哑铃放在藤椅上,自己则仰天躺了下来。

“其实我也是听姐姐说的。”母亲说着,弯起右腿膝盖,向外侧扭转,“我没有多少跟妈妈一起生活的记忆。”

啊,开始了……梓心里想着,默默叹了口气。梓还小的时候,只要跟母亲单独待在一起,母亲就会突然说起外婆的事情。哪怕一开始说的都是平凡的小事,最后必然会越说越气。

“但那也没办法,因为姐姐生病了,我又处在正需要照顾的年纪。我当妈之前一直都不懂,现在明白了,真的没办法。再说伊锅家的外公外婆,还有阿道都对我很好。”

“道世姨婆很好吗?我上回见到她,觉得有点吓人啊。”

“她一点都不吓人,虽然不爱说话,但一直很和蔼,像个大姐姐。阿道经常陪我玩,我又交到了很多朋友,所以那段时间很快乐。”

“原来很快乐啊。”

“那当然快乐啦,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嘛。每天都玩得很起劲,有时候捉迷藏,有时候钓小龙虾。”

“真快乐。”

“是很快乐。”

只要母亲说自己快乐,无论那是多久以前的快乐,梓都会感到安心,或者说,越是母亲幼年时的快乐,梓就越感到安心。所以,只要母亲提起过去,梓就会尽量帮她回忆起快乐的事情。然而,母亲说着说着热情就会渐渐冷却,变得像个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梓也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可是你外婆一句对不起都没说过。”

“嗯。”梓点点头。

“我不恨她,可心里就是放不下。”

“也对啊”——梓咽下了这句话。从小她就听母亲提起过几次,母亲刚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茨城的外公外婆家,在那里一直生活到上小学。每次她问为什么,她妈妈都会说出不一样的理由。有时候是奶奶身体不好,有时候是忙着照顾两个大孩子(特别是博和)。梓和姐姐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所以她不太明白母亲心中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但是,那个“什么”一定贯串了出生不久就被迫离开母亲,后来再次回到母亲身边一起生活,直到长大离家,认识了结婚对象,让母亲看到外孙女的脸,为母亲清洗病房的污物,最后给她送终的漫长时光。因此,梓无法像听到天气预报那样,轻易地回答“也对啊”。

母亲哼了一声,用力伸展四肢,然后站了起来,走过去坐在梓的对面。

“今天晚饭想吃什么?”

“嗯,随便。”

“再过一会儿我就去买菜,你想去吗?”

“嗯……”

“不换衣服吗?”

“要换。”

“今天准备干点什么?”

“没什么想法……再去拔拔草吧……”

“明天回去对吧?几点?”

“嗯……”

“吃了晚饭再走吧,让爸爸送你到车站。好,开始行动!”

母亲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就听见走廊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母亲拉着吸尘器,如同暴风般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回吸了几遍起居室的榻榻米,拔掉插头,用脚趾按下了吸尘器上的收线开关。长长的电源线气势汹汹地倒退回来,最后啪的一声,插头卡在了进线口。完成这项工作后,母亲换了件T恤,出门买菜去了。

家中重归寂静。梓没有洗脸,也没有换衣服,只在身上喷了一道防虫喷雾,便走到了院子里。在砖墙隔开的家庭菜园外侧,正对大路的围墙脚下长了一片芝麻菜,它们沐浴在阳光中散发出炒芝麻的香气。她蹲下来,深吸了一口香气,感觉自己一边吃沙拉一边消了毒。随后,她又坐在家庭菜园里,拔了十分钟杂草,然后回到屋里,把起居室的冷气调到二十二摄氏度,进浴室冲了个澡,躺在凉爽的房间里查看一周天气预报。就在那时,母亲开门进来,突然大喊一声,把她吓了一跳。

“不准一个人开空调!”

梓回家已经三天了,心里早就有所预料。自从九年前离开家,梓每年正月才回来一趟。母亲刚看到她通常会很高兴,但是到了第三天,就会开始对她这个什么都不做的客人,或者说顶着“女儿”头衔的客人,或者说顶着“客人”头衔的女儿发脾气。尽管没什么心情,梓还是穿好了衣服,拽出自行车骑向大路。

梓推开“鸦”的磨砂玻璃门,坐在狭窄吧台里的女掌柜抬头招呼道:“哎,小梓来啦。”一对跟女掌柜年龄相仿的男女坐在吧台,手上都夹着香烟。

梓说了一声“下午好”,走到角落的座位上。女掌柜拿来了可乐和玻璃杯,收下她一百日元。初中和高中时代,她几乎每天都跟“鸦”掌柜的独生女小雪坐在这个座位上,点一瓶一百日元的可乐聊天。前天她时隔九年打开店门,希望在里面见到小雪,女掌柜既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流露出高兴的表情,而是跟以前一样,抬头说了声“哎,小梓来啦”。不知为何,柜台墙上那台有点歪的小电视正在播放《泰坦尼克号》。梓很快就想起,以前她跟小雪就在房间里一起看过这部电影的DVD。她还记得小雪盘腿坐在地上,捧着笔记本记下自己能听懂的英语单词。现在,小雪已经搬去新潟县,成了高中英语老师。

她一边擦汗一边喝可乐,突然感到吧台有人在看她。接着,她又听见女掌柜说:“那是小雪的朋友。”梓本想假装没听见,但是男人主动问道:“回来探亲?”那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身上的短袖Polo衫松松垮垮,下摆也特别长,有点像幼儿园小朋友穿的罩衫。

“是的。”梓轻轻点头。

“从东京来?”

“是的。”梓又轻轻点头。

“在这儿很无聊吧。”

梓没有回答,而是含糊地微笑一下。

“我儿子也从东京过来了,正好跟你差不多大。”

“哦。”

“你啥时候回来的?”

“前天。”

“我家那小子说只待两三天,现在已经半年了。他说要考一个什么很难考的证书,可是这么大个人整天在家游手好闲,还总爱抱怨,简直太讨厌了。年轻人就该出去努力工作啊。”

“不过孩子他妈很高兴吧。”旁边的女人说。

“那小子就是个闲散人员。”男人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儿子的各种举动。女人则一直为那个儿子找借口。由于她实在太投入了,梓不禁怀疑,那个很高兴的妈搞不好就是这个人。电视画面突然切换,又是两天前看过的《泰坦尼克号》。

吧台的两个人不再说话,转而专注地看着屏幕。因为他们看得很认真,梓也忍不住一起看到了最后。女掌柜正在跟着席琳·迪翁高唱《我心依旧》,梓收到了母亲发来的短信:“吃不吃饭啊?”后面跟着生气的表情和笑脸。

第二天,父亲傍晚六点就回到家,准备送梓到车站。

母亲做了梓喜欢吃的卤汁炒面。梓虽然心情沉重,但很有食欲。因为食欲旺盛,她胆子大了起来。大盘炒面吃掉一半,梓突然说:“我还是不回去了。”

“什么?”母亲瞪大了眼睛。

“我已经退掉了东京的房子。”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母亲又问了一遍:“什么?”

“东京的房子,我退掉了。所以回去也没地方住。”

“什么意思?跟你一起住的那个人呢?”

“他调去九州了。”

“……”

“上周才知道的……”

“啊?!”母亲向后仰倒,“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回事啊?”

梓没有回答,父亲打起了圆场:“你这么问,孩子也太可怜了。”

“但是没必要退房子啊。那个人走了,梓一个人住不行吗?”

“房租太高了,我负担不起。”

“什么啊,你们住的是豪宅吗?”

她不好意思说房租全都是前男友在付。如果母亲知道了,搞不好会亲自飞到九州表示要还他一半房租。

“你那个对象好过分啊,为啥不给你时间找新房子呢?你们同居几年了?三年?四年?”

“没那么久,顶多两年吧……”

“那你今天不回去了是吧?”父亲插嘴道,“既然不回去,那你就慢慢吃。”

“等等,等等。”母亲瞪大眼睛,“你没地方住,那工作怎么办?”

“正好合同期结束,我就辞职了。不过随时都可以再找一份工作。”

“为什么辞职啊?就算工资不高,你也该继续待在公司,再找一个自己能负担得起的房子啊。”

“嗯,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在那之前怎么办?整天在家游手好闲?”

“不是游手好闲,我可以拔草,还可以打零工……”

“打零工?在哪里?”

“不知道……‘鸦’也可以啊……”

“啊?!”母亲又夸张地喊了一声,然后生气地说:“你开玩笑的吧?”

“男朋友分手就分手了,你还那么年轻,不能太闲散了。再辛苦也得好好干。”

“好了好了。”父亲小心翼翼地帮腔道,“梓可能也有点累了……”

“累了?这两三天一直在家里混,早就休息好了吧。可是你……真的没地方住吗?”

“嗯。上周我一直住在朋友家,行李也一直放在她那里。”

“唉,要是回去了没地方住,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你今天先不回去,对吧?”

“嗯。”

“既然不打算回去,怎么不早说呢?这种事应该早点说,你打算待在家里,妈妈也要提前做准备啊……你爸今天还特意早回家了。”

梓佝偻着背,吃完了剩下的炒面。她知道母亲一直盯着她,就没有抬起头。吃完最后一口,她说了声“谢谢款待”,然后拿着空盘准备离开,但是被母亲叫住了。

“剩下的西瓜今天得吃完,你收拾好盘子去冰箱拿一下。”

“我吃饱了,不想吃西瓜。”

“不行不行,西瓜都出水了,今天必须吃完。”

“我也不吃了。”父亲放下筷子说,“炒面都吃撑了。”

“什么?明明是你说要吃,我才买了一整个西瓜。你得负责任啊。”

“今天真的吃撑了,明天再吃行吗?”

“反正你明天肯定也不会吃。西瓜没剩多少,今天一人两块,赶紧吃完算了。”

母亲推开站在原地的梓,走进厨房拿了包着保鲜膜的西瓜和菜刀,然后粗手粗脚地给餐桌铺上超市促销单,把西瓜切成了六块。

“好了,快吃吧。”

梓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拿起西瓜。父亲并不理睬,走到旁边躺下,拿起了字谜书。

“梓,我今天要洗衣服。你要是不回去,吃完西瓜就去洗澡。”

母亲拿起最大块的西瓜咬下去,开始不断吐籽。

“我冲个澡就好……”

“我要用洗澡水洗衣服,浴缸是干净的,你蓄水泡澡吧。”

“那等你洗完衣服我再去冲澡。”

“不行,既然装了水,不泡就浪费了。而且妈妈洗完衣服还要刷浴室。你要最后冲澡,要不你来刷?”

“好了。”父亲合上书,微笑着插嘴道,“家里热闹是件好事,但也不用说得像连珠炮一样……”

话音未落,母亲就怒喝一声。

“家里多了个人,家务就变多了。你们都给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然后爱干什么都行。要是你想一直待在家里,我就不把你当客人了。”

“某个人脾气这么大,干什么都放松不下来啊……”

父亲的语气虽然温和,脸上却露出了揶揄的笑容。那不是明确的抵抗,也不是服输,然而那种不上不下的态度在这个家里有时会被当成最露骨的挑衅。

“你什么意思?”正如她所料,母亲把吃到一半的西瓜扔进碗里,厉声道,“太过分了吧?早就说过了,我不是这个家的用人。难道同样的话我要重复二三十年吗?再说……”

“知道了。”梓打断母亲的话,“我知道了,我去泡澡……”

梓拿着西瓜,连籽带肉草草吃完,不等咽下最后一口就站了起来。这个西瓜的确有点水,味道还很淡。她走进浴室,用淋浴冲了一遍浴缸,然后开始注水。母亲又在起居室说了什么,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们恐怕要说很久。梓拿起牙刷,却因为一下吃了太多东西,打了个长长的嗝。洗澡水烧好前,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最好是安静、阴暗、凉爽的地方,呆呆地坐着消化刚才吃下去的东西。东京公寓的卧室窗边摆着L形沙发,旁边还有一盆观叶植物,算是个安静的小角落。可是,这座房子里没有那样的地方。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外面很安静,只能听到父母的吵架声。她跟小雪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周围的房子里应该都有烦人的小孩趴在床上、地板上或是书桌上打发时间。孩子们会发脾气,会大声说笑,会扔球,会放音乐,还会跟父母大吵大闹,招猫逗狗,发出各种噪声。

那些孩子都去哪儿了?

梓听着父母的争吵声,尝试回忆。那些孩子都长大了,也都渐渐安静了,最后在一天早晨离开家,带着迷茫的表情搬进又脏又小的新房子里。然后,他们还会继续搬家,每次都渐渐远离。她本来是其中的一人,如今却回到了这里,不知还要再待多久。一想到自己这样的状态,她就感觉自己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脚下的世界困住了。即使想回到原来的状态,她也无法像吸尘器的电线一样,毫无阻碍地回缩。说不定,她永远被困在了这座庭院里。

梓走到家庭菜园,坐在草丛中。隔着窗帘,她看见母亲站在敞开的窗户里面,不停地大喊“西瓜!西瓜!”。母亲还生气地说:“以后再也不买西瓜了,反正本来就不喜欢吃西瓜。还不是老公和孩子吵着要吃,我才一起吃了。以后你们自己想吃就自己买,我反正再也不碰西瓜了……”

不过,她现在还是回来了。梓默默想着,换了个方向,双手撑在身后,仔细打量着自己长大的家,从铺着方形瓷砖的门口,到瓦房顶上的天线。

母亲又在说西瓜的事情。原来一个西瓜有这么多话可以说啊。她应该听听。梓想着,双手插进杂草底下凉爽的泥土里,探寻地底的小小生灵。 bXx8oZBtdN5hlzwtjI6d/kYZ9thCTfA7vq2BZ/WUBDjK4DmEBR8b8nifx+hKy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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