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有个叫高棅 的诗论家,编了一本《唐诗品汇》,它是很有名的唐诗选本,在这本诗选的总序中,他把唐代诗歌的发展分为了四个历史时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后世对划分阶段的具体时间虽有争论,但唐诗史一般还是依初、盛、中、晚来划分的。
唐初诗坛仍沉浸在“梁陈宫掖之风”中,宫廷诗人上官仪还将六朝以来积累的对偶、音韵等技巧程式化,提出“六对”“八对”等名目,一方面使诗风趋于轻靡浮艳,另一方面又促进了格律诗的形成。这一时期只有王绩能自拔于时流,诗风朴质真率。
当然,真正显示出时代特色的是稍后的“初唐四杰”,虽然他们并没有廓清“积年绮碎”,遣词的“华靡”仍“沿陈隋之遗”,但其“骨气翩翩,意象老境”已“超然胜之”(王世贞《艺苑卮言》),更重要的是让诗歌走出了宫廷,面向广阔的现实社会,歌行的笔力恣肆奔放,律绝的音韵也趋于圆美和谐。
沈佺期、宋之问总结前人有关诗歌形式的艺术经验,完成了律诗“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的任务,使律诗在形式上基本定型。
陈子昂结束了初唐诗坛,并为盛唐诗坛拉开了序幕。他在诗史上的主要贡献是:在理论上批判了齐梁诗歌“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流风,明确提出了诗歌革新的主张(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在创作上继承了从《诗经》到汉、魏的优良传统,形成了自己质朴刚健的诗风,从而把唐诗的发展引向了健康的道路。
从玄宗即位到代宗登基(712—762年),这半个世纪是唐诗发展的顶峰,文学史家把它称为“盛唐”。
在这之前诗人的技巧还不娴熟,诗歌的色彩不是失之干枯就是过于浓艳,辞藻要么堆垛华靡,要么质木无文。在这之后诗人的精神失去了平衡,他们的艺术趣味也因此显示出般般病态:不是追求轻俗就是追求险怪,或者崇尚奇僻或者偏嗜苦涩。恰恰这半个世纪中诗人的精力弥满趣味纯正,诗歌生气贯注博大浑厚,并完善了各种诗歌体裁,创造了各种诗歌风格,形成了不同的诗歌流派。
盛唐社会为一大批士人提供了优裕的物质条件,释、道盛行又激起了他们对山水林泉的向往,对于已入仕的诗人来说,徜徉山水或者是政治失意的补偿,或者是功成身退后的归宿;对于未入仕的诗人来说,它可以作为踏入仕途的“终南捷径”(《新唐书·卢藏用传》),因此,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应运而生。他们继承了陶渊明、谢灵运的艺术传统,发展和丰富了前人刻画山水的表现技巧。不过,王、孟等人的山水田园诗与陶、谢的山水田园诗在思想情感上有诸多差别:包括陶、谢在内的六朝山水田园诗产生于对现实的灰心失望,诗人们以自然的优美来反衬社会的污浊;盛唐的山水诗人却深感“端居耻圣明”,通常不满足于在现实生活中扮演“坐观垂钓者”的角色(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名《临洞庭湖赠张丞相》),这时的山水田园诗主要表现的是对现实的“介入”和肯定,热爱自然与热爱时代在这些诗中获得了有机的统一,它们反映了那个时代和谐宁静的一面。孟浩然善于从平常的景物中发现隽永的诗意,用白描的手法创造蕴藉含蓄的诗境;王维善于应用各种体裁和驾驭各种题材,尤其是山水诗的取景构图别具匠心,创造了“诗中有画”的优美境界。
相比山水田园诗,盛唐以高适、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更能反映那个积极昂扬而又热情浪漫的时代,他们在边塞诗中抒发了战斗的豪情和民族的自豪感,讴歌了戍边将士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刻画了“四边伐鼓雪海涌”的战斗场面(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记下了将士们“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誓言(王昌龄《从军行》),揭露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军中腐败(高适《燕歌行》),也留下了“胡儿眼泪双双落”这种战后的惨象(李颀《古从军行》)。边塞诗人笔下多的是悲壮景象,多的是塞外奇观,多的是宏伟场面,多的是浪漫气息。高适往往直抒胸臆,前人称其诗“尚质主理”(陈绎曾《吟谱》,引自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对战事的反映严峻深刻,诗风粗犷厚重。岑参表现了当时普遍的尚武热情,以急促、多变、高亢的语言描绘奇特壮丽的边塞风光,呈现出奇峭奔放的美学风貌。王昌龄的边塞诗则专拣短小的七言绝句,描写征夫思妇缠绵的思念和将士为国立功的壮志,深挚婉曲,格调天然。
“盛唐之音”的杰出代表无疑是李白和杜甫,他们同为盛唐文化孕育出来的诗国伟人,同样具有博大的胸怀、恢宏的气魄、健全的人格、深厚的同情心,以及对祖国和人民无私的爱,他们的诗歌具有史诗般的宏伟风格和高度的艺术技巧。他们以不同的创作方法反映了盛唐的兴盛与衰微,表现了我们民族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心灵的骚动。他们身上那种巨大的艺术创造力,那种不可替代的天才,那种对时代走向和本质的敏锐直觉和深刻把握,在中国古代诗人中罕有其匹。他们个性、气质和才情的不同,他们诗歌内容、风格和创作方法的差异,正好揭示了他们所处时代文化内在的丰富性。李白为人热情奔放,豪迈不羁,他的诗歌表现了那个时代蓬勃向上、浪漫豪放的精神;杜甫为人稳健节制,博大深沉,他的诗歌深刻反映了盛唐由盛转衰的痛苦历程。在李白那里的纵情欢乐、无限憧憬、恣意幻想;在杜甫那里则表现为忧心忡忡、痛苦的反思和大胆的揭露。因而,李白的诗风豪放飘逸,杜甫的诗风却表现为沉郁顿挫。李白的笔力变化极于歌行,特别是在七言长篇歌行中,他把神话、幻想、夸张融为一体,语言上随意挥洒,结构上大开大合,为我们展示出雄伟奇幻的艺术境界。他同时是五七言绝句的圣手,喜欢用口头语来写眼前景和抒胸中情,却别具弦外音和味外味。无论是其歌行,还是其绝句,都兼有他天马行空般的豪气和艺术上行云流水般的高妙,只是歌行体的笔势酣畅淋漓,一气奔涌,绝句的笔势则自然流走,含蓄不尽。
杜甫集古今诗歌艺术之大成,前人称其诗“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长篇、短制和古体、近体无不曲尽其妙。乐府诗“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元稹《乐府古题序》),导中唐元白新乐府的先路;五古七古长篇亦诗亦史,内容汪洋浩瀚,结构往复回旋,被后人誉为“建章之宫千门万户”。他尤能在格律严整的律诗中出奇制胜,五律七律属对精切但不堆砌死板,针脚绵密却又挥洒自如。杜甫的诗歌是我国诗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安史之乱”惊醒了一代士人的美梦。大历(766—779年)前后的诗人多数已失去了盛唐诗人那种慷慨豪迈的激情,忙着去追求宁静闲适的生活情调。元结、顾况则对现实采取批判的态度,艺术上偏爱古诗而轻视近体;李益以边塞诗著称,多写将士久戍思归的幽怨;其他诗人如刘长卿、韦应物和“大历十才子”或抒羁旅之愁,或赋节序之变,或写闲适之情,其中虽不乏玲珑精致的佳作,但从整体上看,这些诗歌“气骨顿衰”,诗风由盛唐的明朗壮大一变而为萧散清丽。
从贞元到大和初四十余年是唐朝诗发展的又一高峰。李白、杜甫之后,有创新精神的诗人大都在为诗歌寻找新的突破口,元、白朝坦易这个方向发展,韩、孟朝奇崛这方面探求,因此形成了不同的诗歌流派——一派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张籍、王建、李绅等为羽翼。元、白等人提倡“歌诗合为事而作”,强调诗歌创作必须真实地反映现实,批判了创作中“嘲风雪、弄花草”的倾向(白居易《与元九书》),他们的新乐府“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白居易《寄唐生》),诗风通俗、平易、畅达。此外,白居易的感伤诗具有浓郁的抒情味,情节曲折动人,描写细腻委婉,音调更和谐流丽。元稹的悼亡诗以浅语写深情,其至情至性打动人心。一派以韩愈、孟郊为代表,韩孟等人强调不平则鸣,主张诗歌要抒发真情,在艺术风格上追求奇险古拙,创作态度上重视苦吟。韩愈的诗风雄健奇崛,孟郊的诗风瘦硬精警,贾岛清冷奇僻,李贺瑰丽奇诡,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艺术个性。韩愈以文为诗,抒情写意铺张扬厉,给后来的宋诗以巨大的影响。这两派之外,刘禹锡在当时有“诗豪”之称,其诗音节响亮明快,风调酣畅爽朗。柳宗元与韦应物并称“韦柳”,其模山范水之作峻洁澄澈。
晚唐的诗人们一方面把眼光从现在移向过去,一方面又从社会缩回闺房,因而涌现出大量的咏史诗和爱情诗。这时诗坛上杰出的诗人是杜牧和李商隐。杜牧的古体诗多写社会政治题材,风格豪健遒劲;近体诗多写爱情和咏史,诗风俊爽轻利。李商隐诗歌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其中最突出的是七律和绝句。律诗通过华丽的辞藻、繁密的意象和婉转的音节,构成了一种朦胧优美的意境,但少数诗流于晦涩难解;绝句则以措辞婉谐而寄托遥深见长。另外,温庭筠的近体诗也时见精彩,设色浓艳而意象精巧,在当时就与李商隐并称“温李”。
唐末,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藩镇之间连年混战,中央完全失去了号令全国的权威,民气消沉,精力耗尽,诗人的创造力自然日渐枯萎。其间只有杜荀鹤、聂夷中、皮日休等用明白朴素的语言来倾诉时代的深重苦难,来喟叹人生的悲惨凄凉,而韦庄、司空图、韩偓等或遁迹山林,或沉溺声色,追求幽约的情致,表现末世的悲哀。此刻,唐诗已和唐朝一起走到了尽头。
我们再来归纳一下:从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到唐玄宗初年,约百年的初唐诗坛,从王绩到陈子昂,从虞世南、上官仪到沈佺期、宋之问,许多诗人从不同侧面为盛唐诗歌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开元十五年(727年)前后,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岑参等人先后登上诗坛,这就是诗国的“盛唐”,唐朝诗歌大放异彩,甚至不仅仅使唐朝,也使中国古典诗歌步入黄金时代。中唐诗坛上出现了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李贺、孟郊等著名诗人,中唐诗坛仍旧百花齐放。即使到了晚唐,也涌现出了杜牧、李商隐、温庭筠,那时的诗坛仍旧“夕阳无限好”。后世不少诗人效法晚唐诗,如北宋初年就有“晚唐体”。
如果说盛唐的李白与杜甫,是珠穆朗玛峰的顶峰,它的壮伟雄奇让人震撼;中唐的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就是珠穆朗玛峰的山腰,它多彩多姿的景象仍然非常壮观;而晚唐的“小李杜”等人,就是珠穆朗玛峰的山麓,它独特的风景照样让人迷恋。日本近代汉诗人大沼枕山也说:“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这又有点像汹涌的海潮,最高的潮头过后,退潮照样波涛拍岸,响声震天,哪怕退潮尾声,依然波光潋滟,不无可观。
这次课程共二十一讲:初唐,从上官体讲到王绩、“初唐四杰”、陈子昂;盛唐,讲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岑参、高适、王昌龄、王之涣;中唐,要讲到刘禹锡、柳宗元、白居易、韩愈;到晚唐,讲“小李杜”,也就是杜牧、李商隐。总之,唐诗中的牛人都会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