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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悲剧与崇高

《登幽州台歌》不只是陈子昂的代表作,还是唐诗中的杰作,甚至也是古代诗歌中的杰作,中学语文课本上一直有选它。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写作时间与上两首诗相同。当时,契丹的首领李尽忠、孙万荣攻陷了营州。这两位契丹的首领,他们本来投降了唐朝,中途又变卦。武则天一气之下,就派他的侄儿武攸宜前去征讨,陈子昂作为随军参谋。

我顺便说一下,我对武则天佩服得五体投地。湖北省国学院曾邀请我去演讲过一次,我说:“武则天要是我们省里的领导,我今天被打死也要去考公务员。”我真的很喜欢她。

中国古代,有两个女性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是武则天,另一个就是李清照。一千多年前那种男尊女卑的时代,武则天能把我们男人治得服服帖帖,你不服还真的不行。武则天让男人知道,女性有多狠,有多能。李清照的才气同样让你心服口服,男性能写得多好,女性不仅同样能写得多好,甚至她们会写得更好。

不过,武则天是位女中豪杰,而武攸宜却是个十足的蠢货。他刚愎自用,又轻率少谋。远征契丹刚一接战,前锋就全军覆没。

陈子昂是他的参谋,陈子昂就说这个仗不应这样打,他提的意见越好,武攸宜就越忌恨他。后来,陈子昂就由参谋贬为书记。那时的书记不过就是个小秘书,可不是我们今天的“一把手”。

以陈子昂那刚烈的个性,可能跳楼的心都有了,幸好他没有跳楼而是去登楼,否则就没有今天我讲的名篇了。

这首诗不是五言,也不是七言,是一首杂言古诗。它前两句是五言,后两句又是六言,更要命的是“念天地之悠悠”,一个“之”字,“独怆然而涕下”,一个“而”字,有两个虚字,读起来不像诗歌的音节。

“幽州台”在今天北京的南边。在那时的华北平原上,幽州台是最高的一座楼,当然那个时候楼能够高到哪里去呢?因为当时没有什么高楼,华北平原又一马平川,所以他登上去可以看得很远。

他一登上幽州台,不禁悲从中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这两句好在哪个地方?我们每个人都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至少,我就没有看到过陈子昂。“后不见来者”,我后来还有哪些人我也不知道。现在要问的是,他这是要抒写什么情怀呢?

幽州台在燕国的大地上,“前不见古人”是说,在华北平原这片伟大的土地上,在我陈子昂之前,有多少明君贤相,一代又一代演出了无数悲壮的历史剧,千军万马,金戈铁马,气壮山河,是那么激动人心,那么宏伟壮丽,可惜我陈子昂生得太晚了,没有赶上。

“后不见来者”是说,在我死了以后,在燕国的大地上,又将有一代又一代的明君贤相,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在这片土地上逞才献技,纵横驰骋,再创辉煌,可惜我陈子昂又生得太早,又等不及了。

不早不晚,我不幸生在这个倒霉的时候,长在这个倒霉的地方!

这两句表面上是写生不逢时,实际上是写人生的偶然性。他已经跳出了具体的历史悲欢,抒写整个人生的悲剧——人生的偶然性,人生的荒谬性。

人生是个很偶然的东西,人生的偶然性和荒谬性,现代作家如加缪就感觉很强烈,他说:“人生是偶然的,而且是荒谬的。”为什么呢?我的父母还没有跟我商量,就把我生下来了,我能不要他们做我的父母吗?我们可以移民重新选择国家,可以离婚重新选择伴侣,但谁都无法重新选择父母,父母都是“天生”的,因而也是命定的。生在哪个家庭无法选择,生在哪个时代也不能做主,所以人们常调侃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儿。

前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意思是从历史的长河中看,人生只是短暂的一瞬,而我陈子昂恰好是在那倒霉的一瞬。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两句是从空间上写,他爬到了幽州台,我的天哪!浩渺的苍穹,无垠的大地,天地悠悠一眼望不到头,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特别渺小,独自站在幽州台上活像一只蚂蚁。平时陈子昂极度自信,觉得自己是盖世的天才,是治国的能手,此刻在“天地之悠悠”之中,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过就是一只渺小的蚂蚁,看透了人生残酷的真相,不禁“怆然而涕下”,眼泪鼻涕一齐流。

我再总结一下这四句,前两句是说,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生是极其短暂的一瞬,而且是极其偶然的一瞬,有些人还是在倒霉的一瞬。在悠悠的天地中,人只是渺小的一点。人生短暂而又渺小,陈子昂写的是这种人生的悲剧,也是一种历史的宿命。

我刚才说,虽然他写的是人生的悲剧,但我们读起来感到很振奋。

这是为什么呢?

朋友们,悲剧的前提就是崇高,没有崇高就没有悲剧。他之所以能深刻地体验到人生的悲剧,就是因为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生的崇高。我这样讲可能还是不容易懂,我再来举个例子:

如果没有爱情的崇高感,就没有爱情的悲剧感。刚才说了,悲剧的前提就是崇高。你们听懂了没有?

看过《孔雀东南飞》的都知道,妻子刘兰芝死了,丈夫焦仲卿随之殉情。《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这对宝贝,罗密欧死了,朱丽叶也跟着殉情;假如朱丽叶先死,罗密欧同样也会殉情。他们觉得爱情非常崇高,这一半既然死了,另外一半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再活下去就成了行尸走肉。

我们今天已经没有爱情崇高感。我举个例子,二十世纪的上半叶,英国还在流行古老的谚语,“一离开了你,我就要死”。到了下半叶,又有一个新的说法,“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你们说说看,要是没有谁离不开谁,还有什么爱情的悲剧呢?

当代诗人汪国真,他有首诗叫《如果》。他跟他女朋友谈恋爱,女朋友把他甩了,他本来很痛苦,可你们看看他怎么写的?他说:“要走,你就潇洒地走。……失去了你,我也并非一无所有。”

我读了这首诗以后,感到很难过。他的女朋友走了,他说:“要走,你就潇洒地走。……失去了你,我并非一无所有。”言下之意是,你走了我再谈一个。

再打个比方,我现在在上海讲学,还是以上海为例。上海的一对情侣,女孩子把男孩子甩了,说我们谈不来,拜拜。男孩子一下子想不开,纵身跳下了黄浦江。没有谁觉得这是个爱情悲剧,心理学家可能还会说,这个小伙子心理有疾病,至少是心里不阳光,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不行再谈另一个,何必这么死脑筋呢?

为什么没有哪个觉得这是个爱情悲剧?因为我们今天再没有哪个人觉得爱情非常崇高,值得用命来偿还。

刚才说,陈子昂之所以体验到人生悲剧,是因为他体验到了人生的崇高感。

比方说,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人生的崇高感,我要是跑到武汉的黄鹤楼上,鹦鹉学舌地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游黄鹤楼的人都要说,这个老头儿今天是不是喝高了?有人可能会赶快跑开,以为身边这个老头子肯定疯了。我并没有体验到人生的崇高感,装模作样地念出来就很滑稽,很搞笑。

这首诗,抒写的是一种颠倒过来的自负,是一种人生悲壮的崇高感。

在那个伟大的时代,他感觉自己承担着巨大的历史责任,但是他又不能完成这个历史责任,所以他感到了人生的悲剧。

从诗歌风格上看,这首诗也是风骨的典范。“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才是遒劲的风骨,读来让人震撼,甚至震颤,宏伟、悲壮、刚健、强悍,它是诗中的爷们儿,是爷们儿笔下的诗篇!

这首诗在艺术上也值得称道:一、舍弃了一切激发感情的外在因素,直接抒发对人生的悲剧性体验,由于不是对某一具体事物的反映,反而更富于人生内涵和历史深度,诗情也具有广泛的适应性,能打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二、诗人成功地运用了对比的手法以突出抒情效果,人和其他客观存在物一样,存在于具体时间与空间之中,诗人将自己从时间和空间中剥离出来,让永恒的时间与转瞬即逝的人生对比,让悠悠天地与有限的个体对比,突出和加强了个体生命在时间上的短暂,在空间中的渺小,使人生的悲剧感受具有更为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当然,陈子昂的诗歌还留下许多遗憾:多的是凛然风骨,但少了一点风韵。它们都有点像我,全身都是骨头,没有什么肌肉,看上去有峰棱而欠丰满。 pBhXxOysJyBBDg4DKnZ1u/isMQWEUE7H2/GAUwc07C45BP9fhioQaE04FsgxaI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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