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选译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创作于三千年前至两千五百年前这五百年间。共三百零五首，原来都是乐歌，可唱可舞。汉代儒家学者把它们奉为经典，故称《诗经》。一个民族，能够以“诗”为“经”，可见从一开始就文脉雄健。

《诗经》分《风》、《雅》、《颂》三部分。《风》为地方乐歌，《雅》为宫城乐歌，《颂》为祭祀乐歌。

大家在吟诵《诗经》的时候，不要仅仅以为是在读一些古诗。这是中国文化的真正起点，连端庄渊博的诸子百家、叱咤风云的军政强人也都曾熟记于心。一种庞大而悠久的文化居然有这样美丽的起点，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们也许会为此而深感惭愧，因为几千年来常常忘了这番波光云影，这番花香鸟鸣，这番青春痴情，这番家常人伦。

对于《诗经》的今译，既不难又很难。最难的是，由于题材广泛，情景纷纭，展示多了可能会让今天的普通读者目不暇接。为此，我仅选了极少几首描写家常人伦感情的诗作随手一译，并略做讲解，以便大家在深入阅读之前窥豹一斑。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今译：

快乐的鸠鸟，欢叫在河洲。美丽的姑娘，是我的渴求。

参差不齐的荇菜，摆动得像水流。美丽的姑娘，我日夜都在追求。

求之不得，不知如何。想着想着，辗转反侧。

参差不齐的荇菜，我左右采摘。美丽的姑娘，我要向你弹奏琴瑟。

参差不齐的荇菜，我左右选择。美丽的姑娘，我要敲着钟鼓让你快乐。

这是《诗经》的首篇，中国文脉有这么一个轻快而又絮叨的恋情开头，令人高兴。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今译：

又静又美的姑娘，等我在城角。故意躲着不露面，让我乱了手脚。

又静又美的姑娘，送我一支红色的洞箫。洞箫闪着光亮，我爱这支洞箫。

她又送我一束牧场的荑草，这就美得有点儿蹊跷。其实，美的是人，而不是草。

这首诗，在平静的语言中，有一种疏朗的诗味。

氓

这首诗比较长，我要边讲解，边翻译。

原文的开头是：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这里的“氓”字，并没有后来“流氓”的负面意义，而只是指平民男子、外来男子。这首诗的男主角，一个平民青年，哧哧地笑着，手抱着一匹布，说要来交换丝。但女孩一眼就看穿了，哪里是来换丝啊，明明是借口，目的是要来求婚。

对于这个男子，女孩子的言行非常得体。她说：这么来求婚是不行的，你还缺少一个好媒人。今天就回去吧，我送送你，与你一起涉过淇水，送到顿丘。不是我故意拖延，请你不要灰心，我们约好在秋天吧，你找好了媒人再过来。

于是我们可以看下面几句原文了：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约好的秋天，很快就到了。女孩子在墙边等啊等，一直等不到人，不免泣涕涟涟。但终于还是等到了，于是就载笑载言，好不高兴。那个男子还为婚事去占卜了，一切都好。于是，就用车把女孩子拉走了，还载走了不少嫁妆，两人结婚了。

请看这一段原文：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那么，结婚之后情况如何呢？这就是《氓》这首诗让人伤心的中心内容了。简单说来，这个当初抱着布匹哧哧笑着上门的男青年，实在不是一个好丈夫。作为妻子的“我”流了太多的眼泪，终于要倾诉一下自己的感受了。她的倾诉，是从告诫其他未婚的女孩子开始的——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翻译一下就是——

桑树还未凋落的时候，叶子很鲜嫩。斑鸠鸟啊，不要贪嘴吃那么多桑葚。姑娘啊，你们更要当心，不要太迷恋男人。男人迷恋进去了还能脱身，女人迷恋进去了，就很难脱身。

告诫过未婚的女孩子，这位妻子就要倾诉自己的经历了。她转身对着负心的丈夫说了一段话，说得滔滔不绝——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这一长段，有一百二十字，我翻译成当今白话，听起来也还是一番千年不变的夫妻家常。她是这么说的——

桑树终于落叶了，枯黄飘零。自从我到你家，一直贫困。现在我又要涉过淇水回娘家了，河水溅湿了布巾。我没有做错什么，你却那么无情。你总是变化无常，没有德行。

做妻子那么多年，家务全由我包了，夙兴夜寐，天天辛劳。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你却越来越粗暴。兄弟们不知情，还在边上嘲笑。我无言苦思，只能自己为自己哀悼。说好一起变老，老了却让我气恼。淇水有岸，沼泽有边，未嫁之时，你是多么讨好，信誓旦旦，全都扔了。既然扔了，也就罢了！

这实在是一首好诗，估计作者是一位女性。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今译：

青青的是你的衣襟，悠悠的是我的心情。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什么不带来一点儿音讯？

青青的是你的玉带，悠悠的是我的期待。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什么也不过来？

走来走去，总在城阙。一日不见，如隔三月。

我很喜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这样的诗句。吟诗者不是把深深的思念寄托于其他象征物件，而是直接寄托在对方的衣襟和玉带上。这可以让人想见，他们两人曾经贴身亲近的时分。当时的体温，被诗句留住了，真是抒情的高手。

蒹葭

我们只选前面八句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今译：

芦苇苍苍，白露为霜。心中的人，在水的那一方。

逆水去找，坎坷漫长。顺水去找，她就像在水中央。

原文和今译，已经差别不大。由此可见中国文字从《诗经》出发到今天的千年亲近，千年畅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