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分配好房间,刚放下行李,刚才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人就前来告知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浴,并说明浴室的位置。浴室和卫生间都在女士们被带去的那条走廊上,具体是在同一楼层的左侧突出部分与中央走廊的交接处。
饭菜、房间、洗澡水等都准备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越发突显出用人们的冷漠以及刻意压抑感情般的表情与态度。还有,这里的主人既然愿意如此招待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过客,又为什么不愿现身跟我们打声招呼?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毕竟是不速之客,根本没有资格抱怨。这里为每个人准备了一间如酒店客房般舒适的房间,再奢求更多,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依次洗完澡,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来到先前被带去的二楼中央的房间——姑且把这个房间称为会客室,应该是最合适的称呼。忍冬医生也来了。
散落在会客室各个角落的诸位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是,谁都无意回自己的房间。大概是因为体力虽然耗尽,精神却反而异常亢奋。至少我是如此。
“我想听天气预报。”希美崎兰将身体陷在一张沙发中,抚摸着半干的茶褐色头发,“谁的房间里有电视?”
没有人回答兰的问题。这间会客室和刚才的餐厅里都没有电视,隔壁的图书室里也不可能有吧?
“那么,有收音机吗?”兰急躁地环视众人,“没人带来吗?”
“对了,甲斐,你的随身听不是有收音机功能吗?”坐在兰身边跷着二郎腿的榊由高说。
“没错。”甲斐幸比古坐在他俩面前沉默地抽着烟,有气无力地回答,“要我去拿吗?”
“刚才那个大叔不是说过了吗?暴风雪会持续一阵子。”坐在壁炉前的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说,“即使听了天气预报,暴风雪也不会停啊。”
“不用你管!甲斐,拜托你去拿来,好吗?”
“嗯。”甲斐将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熄灭,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环视室内的陈设,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走到壁炉右手边的装饰柜前。这只装饰柜的高度大约到一个成年人的脖颈处,是长方形的,几乎占据了从壁炉到右侧那面玻璃墙之间的整面空间。柜子里摆放了各种各样的盘子、酒壶之类的,中央有一块陈列书籍的区域。尽管我没有枪中那种鉴赏眼光,不过,光看里面的陈列方式,我也知道那是相当有价值的收藏品。
深月就站在我旁边。其实,想找机会向她告白是我走到这里来的动机之一。此时,她正出神地看着摆在柜中右侧的一只彩绘盘子。
“我仔细观察过那个男人,他的确老是盯着你。”
听到我的话,她静静地点点头,说:“他姓naruse。”
“naruse?”我的头脑中蓦然浮现“鸣濑”这两个汉字,“是那个男人的姓?”
“嗯。”
“你怎么知道?”
“刚才带我们去房间的那个女人是这么叫他的。至于那个女人,她自称的场。”
“她主动说的?”
“是我问的。如果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会觉得很不自在。”
“对了,她和那个叫鸣濑的男人一样,好像一直盯着你。”
“没错。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儿。”
深月显得有些忧虑。她双眉微蹙,视线又移回到那只盘子上。我顺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只直径约二十厘米的盘子,上面的图案是蓝色波浪中夹杂着的飞舞红叶,色泽艳丽而夺目。这种彩绘瓷器与在餐厅里看到的那些器皿不一样,连我都能看出它是多么华美动人。
这时,枪中走过来站在我和深月的背后,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喃喃说道:“这是色锅岛吧?”
“是伊万里烧 ?”深月说。
“嗯,没错,有田烧又称伊万里烧。伊万里样式大致分为柿右卫门、古伊万里与锅岛三种,这是其中的锅岛烧。锅岛烧中的彩绘器皿就叫做色锅岛。”
“是古董吗?”
“大概是。这里到处是这类东西……不但品位好,而且保存得非常完好。不知这里的主人是如何搜集到的,我真想见见他。”这应该是枪中的真心话吧!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又说道:“你们看,旁边那只盘子就是我刚才说的柿右卫门,余白很多,对吧?那片黏稠状的乳白色部分称作浊手,是柿右卫门样式的特色之一。”
“柿右卫门……是日本彩绘瓷器创始人的名字吧?”
“你知道得真不少。”
“在大学里学过一点儿。”
“对啊,你是艺术大学毕业的嘛。不过,第一代酒井田柿右卫门在有田町首创赤绘的说法,充其量只是传说而已,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
枪中和深月有血缘关系,深月的父亲和枪中的母亲是表兄妹。一旦知道他们的这一层关系,就会觉得他们的确长得有几分相似。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看向柜中收藏的书籍。每本书的装帧都颇具古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里的书籍全是从明治中期到大正时期的诗集与歌集。这种情况下,首先映入眼帘的通常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见北原白秋 的《邪宗门》与《回忆》,以及佐藤春夫 的《殉情诗集》。
不知为何,我的心揪紧了。我逐一细看书脊上的文字:土井晚翠 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 的《吠月》和《黑猫》、若山牧水 的《海之声》、岛木赤彦 的《切火》、堀口大学 的《月光与小丑》、西条八十 的《砂金》、三木露风 的《有着白皙双手的猎人》……
“哦,都是名家名作。子规、铁干、透谷、藤村、茂吉 ……”枪中发现我眼神移动,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书籍上。
“好像都是初版装帧,说不定是货真价实的初版书。”
“啊,铃藤,你的口水快要流下来了。”
“也有几本小说。”
“是藤村的小说啊。看来这位收藏家特别欣赏藤村和白秋。”
“喂,藤村是什么?”彩夏不知何时来到我的左边,抛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就是岛崎藤村啊。”我认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初恋》这首名诗吗?‘苹果树下初次相遇,你的额发刚刚挽起,一把雕梳插在发间,衬得你如花似玉。’”
“我才不知道呢。”彩夏嘟起丰满的嘴唇,微微歪着头,“不过,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
“你知道他的诗?”
“怎么可能知道?”
“应该知道吧!白秋写了很多童谣,比如《赤鸟》。”
“不知道。”
“怎么可能!”枪中说,“连彩夏都应该知道《这条路》吧?”
“那是什么?”
“‘这条路,好像曾走过,啊,是啊,洋槐花盛开着。’”枪中很快地吟唱了几句,可彩夏仍一脸茫然。
“那么《摇篮曲》呢?”我说,“‘金丝雀啊,唱着摇篮曲。’”
“啊,这个我知道。”
“《叽叽喳喳的小鸟》和《手忙脚乱的理发师》也是白秋写的。”
“还有《赤鸟小鸟》《雨》《暖炉》……他的作品真的很多。”
“还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不禁眯起细长的眼睛,插嘴道,“《五十音》也是白秋的作品啊。”
“五十音?”
“大家都学过吧!”
“红色水黾游啊游,a,i,u,e,o,小虾也在水藻中。”枪中念着,笑了起来。彩夏双眼圆睁,说道:“啊,原来就是做发声练习用的那个……”
大部分剧团或戏剧社都把《五十音》当作发音发声的基础训练教材。说实话,我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作者是北原白秋。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放松下来。我试着去拉柜子的玻璃门,并没有上锁,于是我从并列摆放的书籍中轻轻地抽出《邪宗门》。鲜红色的书脊搭配金色文字,封面的右半边和书脊一样是鲜红色,左半边则是淡黄的底色搭配以线条勾勒的细致图案。我曾经在某份资料中见过这本书的照片,这确实是一九〇九年,也就是明治四十二年印刷的初版书。
“铃藤,你还记得《邪宗门扉铭》 吗?”枪中说。我停下翻书的手,开始在记忆中搜寻。
“‘过此乃旋律烦恼之群,过此乃官能愉悦之园。’对吗?这应该是戏仿《神曲》中的一节,对吧?”
“对,我很喜欢这些句子。怎么说呢,我觉得戏剧的开场也是如此。”枪中露出陶醉的神情,双手抱胸,“‘过此乃神经苦涩之魔睡。’可不是嘛!铃藤,你不这样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