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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纸上的书法

世界上从没有一种文化,像中国文化这样崇拜文字,如此注重文字的书写美感。中国的方块字,最早是用来通神的,是巫术的一部分。人与人的横向交流,用语言就可以,不需要用文字。人纵向与神交流,带有私密性,不准发出声音,语言起不了作用,就用刀在龟甲上刻画,形成符号让神读懂。文字变成人与人之间横向交流的工具,是后来的事。汉字中暗藏很多道理,其实是古人在造字时,把自己对世界的理解糅了进去。所谓字字珠玑,就是说字中藏着很多玄妙之理。因此,“字”不仅值得“留”,还格外值得“恋”。

中国人看重文字,自然也看重与文字有关的东西,比如书法,比如文章。杜甫的诗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把文章与历史相提并论。明人陈继儒言“故风雷雨露,天之灵;山川名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把语言文字上升到神性的地位。中国人把对世界、对生命的全部认识,都集纳到自己的文字中。文字黑色的线条,纸张白色的底色,犹如阴阳二极,代表着世界的风云变幻、婉转错让,也代表着人类的喜怒哀乐、聚散离合。中国象形文字所具有“形、象、意”的功能,让拼音文字的美学意义相形见绌,这也是中国书法美学的基础。

最初,中国的文字,是以坚硬的方式镌刻在甲骨上、钟鼎上、瓦当上、玺印上,以及野外的石崖、石鼓和石碑上。简牍出现之后,文字又落在了木简和竹简之上。虽然这些文字大小方圆错落有致,粗细轻重节奏灵活,有着特殊的遒劲度和厚重感,可是由于书写者的即兴、书写工具的粗陋,这些粗粝、坚硬、随意的文字,虽被称为早期的书法,可在总体上说,只是洪荒之雄、太初之质,尚未形成系统而成熟的规范,难以充分表现文字优雅的灵性,因而不能称之为成熟的艺术形式。

蔡伦改进造纸术,是中国社会发展中的一个大事件,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大事件,更是书法诞生的前提。“蔡侯纸”的问世,让中国社会兴奋异常——中国文字终于有了相对恰当、便捷、廉价的载体了。造纸术发明之后,曾经在一段时间里进步明显,纸张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洁白细腻。与笨拙沉重的简牍以及昂贵的绢帛相比,纸如此轻盈,也如此便捷,一张纸可以容纳的字数,相当于一卷沉重的简牍。纸还便于携带,便于装订成册。并且,纸的价格也远低于绢帛,更有利于走入寻常百姓家。于是,纸很快为中国人所接受,也很快取代了简牍,成为普遍的书写材料。

纸的发展很快引发了书法之风,写字如此方便,哪个书写者不愿意字更好看呢?于是人人都可以成为书法家,也有机会成为书法家。唐《书断》中有段趣闻,说汉献帝时东莱人左伯所造的纸“妍妙辉光”,驰名一时,书法大家蔡邕非左伯纸不肯下笔。这意味着东汉的文人已感受到纸的妙处,开始有意识地选择好纸了。

造纸术诞生后的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纷乱如春秋战国,文化的融合与发展也如春秋战国——北方佛教传播,形成多地大型石刻壁画,令人惊叹;文学、绘画和书法突飞猛进,壮丽瑰玮;由道教和佛教生发的化学和数学,卓然可见,葛洪和祖冲之,一个奇思妙想,一个深入精微,建树领先于世人。此外,工程、历算、冶金等方面也有很大的突破。这些,都可以看作是儒释道初步融合产生的能量,甫一接触,惊天动地。佛教东传,不仅激活了社会文化,最主要的是唤醒了中国人的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万物生长,终究是一个自由。社会觉醒了,人类自觉了,为自己争自由了,生命就更有意义,也更丰富多彩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所呈现的华彩,在中国文化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只是乱世之中,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遮掩了文化和美学的光华。

文化发展是有内在规律的——中国历史,最有突破性和创造性的时代,不是汉,也不是盛唐,而是纷纭复杂、金戈不绝的春秋战国和魏晋南北朝。春秋战国,在大动荡中催生了先秦诸子,产生了百家争鸣;魏晋南北朝,不仅生发了数百年的文化的繁荣期,还在大动荡中孕育着隋唐帝国的横空出世。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文化人以全部身心拥抱字与纸的时代。人在字与纸面前变得谦逊、诚实、敬畏、大胆、富有激情,如此状态下,哪有不好的字呢?纸的出现,给笔墨以滋养,给书法以创造的空间,也规定和造就了书法的规则。纸与笔墨的关系,就像大地与人的关系,带有母性的孕育精神,贯穿着潜在的引导和指引——在纸上,文字先是蹒跚行走,随后由走变跑,由跑变成舞蹈,直至飞翔起来。原先在简牍上结结巴巴、缩手缩脚的文字,在纸上变得自由、活跃、健康,它们的一招一式,变得有造型,有节奏,有徐疾,有韵致。文字的外貌变美了,举手投足有气质了,至简至朴至深至厚,之后,架构成为造型,线条成为艺术,墨色变成永恒……书法,由于纸的助力,变得空前精进。可以说,没有纸,就很难有书法,更难有后来定型的文字。若没有纸,文字就像失去水域的垂钓者,或没有棋盘的对弈者,或失去空间的习武者。

也有一些特例,这就是诸多碑文。当南朝文人在纸上尽情抒发着情感和喟叹之时,北方民族所做的,就是将字一个个刻在石碑之上。这当中较为著名的,比如《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等,都是由人先在纸上写好,然后交给石匠刻在碑石上。在碑石上,圆笔可以刻凿成方笔,圆转可以刻凿成方折,连笔可以刻凿成断笔,轻笔可以刻凿成重笔,内圆外方,侧锋转折,撇捺郑重,钩跃施力,点画爽利,使得碑刻别有一番风韵。碑文的诸多风格,是石匠在镌刻时的印记,利落、明快、刚硬,不是笔法,不是书法,而是刀法。可是这种刀法,能创造性地改变和升华书法艺术,给书法的点画、结体、风貌以借鉴和点拨。

10

六朝以前的书法,基本在金石中。金,一般指材料为青铜的古代流传文物,包括上古青铜礼器及其铭文、兵器、青铜雕刻、符玺等等。石,主要指石质的文物,包括各种碑刻(如墓碑、摩崖石刻)和各种以石为材料的造像(如佛教寺院的经幢)等。在之后的日子里,当纸与笔主导的书法变得越来越柔弱之时,包括“北碑”在内的金石,可以给书法以提醒。它们可以被看作是汉字的初心,是书法的苍茫记忆,对纸上的无骨起到警示作用。在很多时候,碑文可以视为一种瞭望,可以视为漫漫古道上的界碑和寒风,让书法得以清醒和冷静。

中国书法,在更深层次上,不仅有着哲学和文化对其的推动,还有着冥冥之中的支持。人事之初,书画同源,最早刻在龟甲、兽骨、石鼓上的文字,是画,是字,也是文章。唐人张怀瓘《书断》云:“昔庖牺氏画卦以立象,轩辕氏造字以设教,至于尧舜之世,则焕乎有文章。”此文中的“文章”,既是文字组成的文章,也是“华彩”——鸟兽的漂亮皮毛。秦汉以前,无论是甲骨文、钟鼎文,还是漆书、竹简,都仅有结构美,线条比较单调。小篆是秦始皇统一推行的字体,系李斯在大篆基础上加以整理简化而成。隶书相传是一个叫作程邈的人所创,他被始皇帝幽系于云阳狱中,覃思十年,将比较难写的篆书简化为三千字的隶书,随后将其进献。汉字的篆书像是“画”出来的,从隶书开始则成为“写”,有了笔画概念,告别了持续三千多年的具有象形含义的古文字,开创了符号化的今文字。

汉之后,书写工具有了很大改变,毛笔、竹纸、烟墨的介入,让汉字的线条变得复杂和流畅,人们的书写有了一些美学自觉。传说东汉书法家师宜官极擅长写字,将字写得很漂亮,也喜欢喝酒,喝到兴头上,常常在墙壁上题字。他的弟子梁鹄的字写得也好,深得魏武帝曹操喜爱。曹操常常在行军打仗时将梁鹄的字带在身边,有时候挂在墙上慢慢欣赏。到了晋代,由于纸张快速又无情地淘汰了简牍,写字的一系列要求,慢慢形成新的规范。随后,章草形成,这是在隶书基础上的演变。章草保留了隶书的波磔,书写速度要快很多,适应大量抄写的需要。章草的特点,是字与字之间不相连,各自独立,不过书写速度的加快限于单字范围之内,没有发展出字与字相连接的行书。

楷书的诞生,是另一种突破。“楷”字有法度、范式、楷模的意思。关于楷书鼻祖,有两种说法:一是传说中的人物王次仲,《书断》《劝学篇》《宣和书谱》《序仙记》中,都说他“以隶书作楷法”;二是钟繇。王次仲生平不详,没有留下作品,以钟繇作为楷书的创始人,似乎更有说服力一些。楷书的出现,是想成为一种标准,用以规范汉字的写法,也用来规范书法。规范和自由,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规范有利于自由,自由有利于规范。《三国志》记载钟繇和胡昭一同到河南的抱犊山拜刘德升为师,学习书法长达三年之久。之后二人书技大进,有人形容他们的书法是“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胡肥钟瘦”,意为胡昭字体较肥,钟繇字体较瘦。钟繇学成之后,先在东汉朝廷做了几任小官,后来投奔曹魏集团,以贤相和“楷书之祖”修成正果。胡昭先后拒绝了袁绍、曹操的邀请,一直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多种书籍以为胡昭的隶书,一直是天下第一。据说曹魏名臣司马懿,早年曾师从胡昭。胡昭跟师父刘德升相同的是,书法作品没有遗存。人世间最好的东西,往往具有火花的性质,璀璨过后,只剩云烟,就像生命和世界的本质一样。

至于今草,是从楷书来的,以楷书为基础,折笔比较多。虽然有争议,不过一般以为今草的鼻祖是汉末的张芝。张芝另辟蹊径,从隶书的窠臼中脱身而出,将字字区别、笔画分离的章草法,改为上下牵连、富有变化的新写法,极富有独创性,被认为是今草的由来。张芝还用大开大合、跌宕起伏的笔法,以多连带转折,穿插着字形的大小变化,创造了狂草。因为有了章草、今草和狂草,中国书法进入汪洋恣肆、自由自在的境界,书法的艺术个性得到了彻底的解放。

到了魏晋时代,王羲之弘扬了张芝的今草法,书写由横展变成了纵引,由朴拙变为妍美,由外拓变为内敛。汉字变得更优美、更灵动、更具节奏感,同时渗入了书写者审美的心绪流动,线条的抑扬顿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书法,开始进入美的自由阶段,仿佛有流水的线条、舞蹈的灵秀、音乐的起伏,书法的审美取向得到了提升。

汉字书法,汉、魏、晋、南北朝是极重要的一个阶段,中国书法的篆、隶、楷、行、草渐趋完善,隶书将方块汉字的基本形态固定下来,孕育了楷书的发展,行书、草书更是在魏晋的两百年中,得到了定型和美化。魏晋之时,由于出现了钟繇、王羲之、王献之等一批丰神俊朗的书法大家,汉字的书写,变成了一种自觉。“书法”作为特定的词语,也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如南朝王僧虔论谢综的字为“书法有力,恨少媚好”。西晋时期,出现了一系列以书体为篇名赞美书法的文章,比如成公绥的《隶书体》、杨泉的《草书赋》、索靖的《草书状》等,表达了人们对书法的崇尚。南朝齐梁间,鉴赏、收藏和著录的风气渐渐兴起。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说:“书以晋人为最工,亦以晋人为最盛。晋之书,犹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尚也。”将晋人的书法,提到了与唐诗、宋词、元曲并重的地位。

晋,开书法之风气。之后的唐,时代拥有的雍容华贵之气和端正凛凛之风,无形地渗入书法中,并以铺天盖地、层出不穷的方式,将书法艺术推向了又一个高峰。唐代的混元气象中,草书狂放不羁,篆隶妍润端丽,行书风骨清婉,楷书端正隽秀,涌现了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颜真卿、陆柬之、柳公权、杨凝式等一批书家。若是砥砺形容,褚遂良如千丈云锦,丝理秩然;智永如瑶台雪鹤,高标出群;欧阳询如神清透骨,意态精密;颜真卿如巍峨山峦,庄严正大;陆柬之如乔松倚壁、野鹤盘空;杨凝式如散僧入圣,萧疏自然;柳公权如深山道士,神气清健……

宋元之后,以青檀皮为主要成分的新型宣纸出现,毛笔改进,宣纸和毛笔更加细腻和敏感,给书法艺术注入了新的内容。毛笔与纸的结合,具有传达韵律、变动形式之特殊效能。中国文人在书写之中,慢慢认识到汉字在结构、骨骼、线条、意蕴上的美,以长短错综、左右相让、疏密相间、计白当黑、条畅茂密、矫变飞动等方式,充分表现笔墨的力量、趣味、速度、变化,展示书法的精密、遒劲、简洁、厚重、波磔、谨严、洒脱、自由和古拙。由是,书法艺术的审美主张更为完善,与中国哲学文化的审美完全融合在一起。

篆书、隶书、楷书、行书和草书,就这样以自由和玄妙之气韵,一路走来:篆书如舞步,隶书如迈步,楷书如正步,行书如漫步,草书如奔跑……所到之处,落英缤纷,迷离飘扬。每一个留在纸帖上的字,都带有独特的芬芳,可视为曾经在纸上游走的灵魂,既带有时代的气息,也带有个人的体温,或者如神秘的通道,导向逝去的生命和时光。时光飞逝,随着越来越多的足迹如花朵、叶片飘落在纸张之上,艺术的厚度和密度也随之不断递增。伴随汉字灵魂游走的,还有诸多带有神秘意味的传说和故事——说是蔡邕年少时,在嵩山的一个石室里,得到了神人的传授,三年后妙得书理。之后,蔡邕把笔法传给了学生崔瑗和女儿蔡琰。蔡琰又将笔法传给了三国时的书家韦诞。韦诞死后,钟繇挖墓盗得笔法,旦夕揣摩,书法渐趋精妙,终成楷书鼻祖。钟繇又把笔法传给卫夫人,卫夫人传给王羲之,羲之传给献之,献之传给外甥羊欣,羊欣传给王僧虔。以后,书法衣钵在萧子云、智永、虞世南、欧阳询、陆柬之、张旭、李阳冰、徐浩、颜真卿之间传承,一直到晚唐的崔邈……过程如积薪传火,又像长长的铁链一样,环环相扣,紧张又松弛,隐约又神秘。更多细节,都沉于水面之下,只是零星的雪泥鸿爪,在水面之上滑翔飞过,泛起波光潋滟。

对于中国文化来说,书法,不仅仅是线条艺术,还是诗歌,是音乐,是舞蹈,是抒情散文。它的使命,是“言志”,是“抒怀”,更是“悟道”。中国艺术一直讲究在更高境界上“融通”和“超越”,以“恍兮惚兮”的感觉,到达混沌的至高境界。也因此,这种艺术形式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诗词、散文、小说和绘画,与音乐和舞蹈的“道”相近,更具有神性的光辉。 RGMgpZ3lzjHpEmVDuxfjRzPdpQH4yGgBC6HU1t/ehUrk5N3dTjypbitDSFLprG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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