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唐到宋朝,以“澄心堂”为标志的定制高级书画纸,将中国的纸业发展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澄心堂”取意于《淮南子·泰族训》:“凡学者能明于天人之分,通于治乱之本,澄心清意以存之,见其终始,可谓知略矣。”南唐烈祖李昪节度金陵,建澄心堂,将之作为议事、批文、读书的处所。关于澄心堂纸,宋代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记载:“江南李后主造澄心堂纸。前辈甚贵重之,江南平后六十年,其纸犹有存者。”同为宋代的苏易简在《文房四谱》中也提到:“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
皇城之中,当然不可能直接大规模造纸,只能将从外地定制的纸在宫中进行加工。关于“澄心堂纸”的原产地,蔡襄在《文房四说》中也有记载:“李主澄心堂(纸)为第一,其物出自江南池、歙二郡,今世不复作精品。”以蔡襄的看法,产地是池州和歙县。也有人持不同意见,米芾就曾在《书史》中说:“今人以歙为澄心,可笑。一卷即两分,理软不耐卷,易生毛。古澄心以水洗浸一夕,明日铺于桌上,晒干,浆捶已去,纸复元性,乃今池纸也。”这一段话,以为澄心堂纸不是歙县所造,而是池州所造。池州造纸之地,主要是青阳县,历史上曾以制造白麻纸著名,唐代曾归属宣州,说澄心堂纸是池州纸,其实也是宣州纸。由于澄心堂纸已出产百年,且不复生产,原产地有争论,实属正常。不管怎么说,澄心堂纸原产地属皖南,应无争论,是将皖南出产的半成品运送到金陵的南唐宫中,经过皇室技工的深加工,就成了澄心堂纸。
相关史志曾记载,澄心堂纸最主要的成分是龙须草、楮皮等。龙须草造纸可以,可产量绝对有限,想大规模地生产,难度很大。澄心堂纸的成分,龙须草和楮皮所占比也是一个谜。明朝之前,中国人对于楮树、青檀、桑树等,很多时候不加区分,一股脑称为楮树。澄心堂纸中的楮树,到底是现在的楮树,还是青檀,应是一个关键。有人以为,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只有加工过的纸,也就是熟纸,才可以冠以品牌,比如澄心堂纸。至于从各地调集的生纸,是不存在品牌概念的。也因此,很难说澄心堂纸来源于何处,它应是来自一个区域。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地域上,还是工艺上,澄心堂纸应跟现在的宣纸,存在着难以割舍的联系。
澄心堂纸是朝廷定制,属贡纸,在制作和加工上是有标准的,在工艺上也是有要求的:对于制纸的楮皮等原材料,必须千挑万选,极其严格。对于时辰,也极其讲究,要求“寒溪浸楮”,也就是说,需在冬日寒夜之时,将楮皮浸泡在水中。至于抄造的工艺和时辰,也极其讲究,要求“腊月敲冰”“敲冰举帘”“大蒸笼固焙之”“焙干坚滑”。时辰选择如此严格,一方面是尊崇神灵;另一方面,选择极冷的天气,可保证生产出的纸张不被虫蛀。由于澄心堂纸制造极其精细,生产出的纸“自首至尾,匀薄如一”,盛名之下,纸贵如金,“百金不许市一枚”,“一幅百钱曾不疑”。
李璟、李煜父子专门在宫中腾空一个重要场所,将之改造成加工纸的作坊,足以看出李氏父子爱纸如命。可以想象的是,李煜经常来到这里,观看纸的加工过程,有时甚至脱掉龙袍,系上围裙,和工人一起劳作。当一个人无比热爱某一个物件时,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投入进来。李煜对于澄心堂纸的工艺,达到了异常挑剔的程度,每制成一匹,李煜都要亲自试纸,反复琢磨,直到满意为止。在他的监制下,这种来自皖南的澄心堂纸,在制作工艺上更臻完美,成为名副其实的纸中之王,“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冠于一时”。
宋人曾慥在《类说·文房四谱》中说:“李后主留意笔札,所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三者为天下之冠。”“笔札”在古代有文章、信件等多种含义,李煜诗词文书俱佳,常常自己写诏书,对于青镂、麝璧、玉楮、龙盘,也就是笔墨纸砚的要求很高,实属正常。澄心堂纸也名副其实,成为当时最好的书画用纸。南唐大画家董源所作《庐山图》《夏山林木图》《溪山风雨图》等精品,均是采用澄心堂纸绘制的。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三载:“徐熙,金陵人,世为江南显族……画花木禽兽、蝉蝶蔬果,妙奇造化……所画多在澄心堂纸上”,说的是南唐另一个宫廷画师徐熙,最喜欢在澄心堂纸上画花木禽兽、蝉蝶蔬果。米芾《画史》中就曾记载,名士魏泰收藏了徐熙的一幅《飞鹑图》,用的就是澄心堂纸。米芾是书画行家,曾经为了研究南唐澄心堂纸的材料,专门把纸“拆”了细心研究。他的这一番话,应是有事实根据的。
澄心堂纸虽誉满江南,可是在南唐灭国之后,并未引起北宋朝廷的重视。金陵被攻占后,南唐宫中大批澄心堂纸先是被废弃于杂物中,随后被搬运到开封,随意堆放在朝廷御府的库房里。宋太宗时,曾用澄心堂纸拓印古人名贵书帖,印成《淳化阁帖》。之后的宋朝皇帝,曾将澄心堂纸赏赐给一些大臣。宣城籍的大臣梅尧臣当然知道澄心堂纸的价值,对于家乡一带出产的好纸遭此冷遇心痛不已:“城破犹存数千幅,致入本朝谁谓奇。漫堆闲屋任尘土,七十年来人不知。”由于梅尧臣等人的大力弘扬,澄心堂纸名声大噪,一时“洛阳纸贵”。
欧阳修在得到石曼卿用澄心堂纸书写的李商隐诗《筹笔驿》后,大喜过望,称之为家中三绝。他在《六一诗话》中说:“至今藏之,号为三绝,真余家宝也”,并赋诗:“君不见曼卿子美真奇才,久已零落埋黄埃。……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识哉!”苏轼、蔡襄等,也对澄心堂纸极痴迷。一直推崇澄心堂纸的梅尧臣,在收到欧阳修馈赠的两幅澄心堂纸之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重新忆起澄心堂纸之往事,作《永叔寄澄心堂纸二幅》:
昨朝人自东郡来,
古纸两轴缄縢开。
滑如春冰密如茧,
把玩惊喜心徘徊。
蜀笺蠹脆不禁久,
剡楮薄慢还可咍。
书言寄去当宝惜,
慎勿乱与人翦裁。
江南李氏有国日,
百金不许市一枚。
澄心堂中唯此物,
静几铺写无尘埃。
当时国破何所有,
帑藏空竭生莓苔。
但存图书及此纸,
辇大都府非珍瑰。
于今已逾六十载,
弃置大屋墙角堆。
幅狭不堪作诏命,
聊备粗使供鸾台。
鸾台天官或好事,
持归秘惜何嫌猜。
君今转遗重增愧,
无君笔札无君才。
心烦收拾乏匮椟,
日畏扯裂防婴孩。
不忍挥毫徒有思,
依依还起子山哀。
尝试用澄心堂纸作画的,是北宋大画家李公麟。明代屠隆的《纸墨笔砚笺·纸笺》记载:“宋纸,有澄心堂纸,极佳。宋诸名公写字及李伯时(李公麟)画,多用此纸。”邓椿在《画继》中也说,李公麟“多以澄心堂纸为之,不用缣素,不施丹粉”。李公麟是当时绘画第一人,据说对绘画材料的选择极挑剔,绘画基本用高级绢帛,他肯用澄心堂纸,至少说明澄心堂纸质量上乘。澄心堂纸名气越来越大,北宋民间甚至出现了不少仿纸。
徽宗时代的大书法家蔡襄,曾经想发掘澄心堂纸的秘方。现存《澄心堂帖》为其给友人的信札,全文为:“澄心堂纸一幅,阔狭、厚薄、坚实皆类此乃佳。工者不愿为,又恐不能为之。试与厚直,莫得之。见其楮细,似可作也。便人只求百幅。癸卯重阳日。襄书。”从信札的内容来看,蔡襄对遗存的澄心堂纸极感兴趣,委托友人想方设法帮忙弄一些,又想着请技工发掘。蔡襄一定是用过澄心堂纸的,一试之下,念念不忘,才有如此深的心结。
北宋 · 蔡襄 澄心堂帖
米芾、米友仁父子,有好几幅画是画在澄心堂纸上的,比如米芾的《湖山烟雨图》、米友仁的《大姚村图》等。明人汪砢玉在《珊瑚网》中记载:“米西清《云山小卷》,余墨戏气韵颇不凡,他日未易量也,元晖书……宋裱,画在澄心堂纸上,长丈余,云山细润,迥出诸卷。”“米西清”即米友仁。在此书中,汪砢玉还记载了自己曾在京口见过米芾用澄心堂纸所画《云山墨戏图》一卷,“笔势奇怪,有意外象”。
澄心堂纸也有不足,主要是尺幅太小,若要画大画,须将几张纸拼贴在一起。所以,澄心堂纸最大的用处,还是在书法和书信上。比较起绘画,书法与纸张的结合更早,也更紧密。书法写于纸上,更服帖,更雅致,更自然,有天造地设的感觉。
在此之后,由于金兵南下、社会动荡等原因,澄心堂纸的光环变得黯淡,皖南造纸业受到很大冲击。可是在造纸上较为先进和深厚的技术、工艺和传统,并没有随之消失,在民间仍有余存。南宋罗愿所撰《新安志》卷十中记载,继澄心堂纸之后,南宋时绩溪县有一种纸,直接传承澄心堂纸,质量上乘,极其好用,“歙州绩溪纸,乃澄心堂遗物,其新也,鲜明过之。今世纸多出南方,如乌田、古田、由拳、温州、惠州皆知名,拟之绩溪,曾不得及其门墙耳”。卷二中提到,“纸亦有麦光、白滑、冰翼、凝霜之目。今歙县、绩溪界中有地名龙须者,纸出其间,故世号龙须纸。大抵新安之水,清澈见底,利以沤楮,故纸之成,振之似玉雪者,水色所为也。其岁晏敲冰为之者益坚韧”。这一段话,揭示了这时候的徽州造纸仍是澄心堂纸的留存。绩溪所造的龙须纸,原料仍以楮皮为主,也可能加了一些龙须草,方法和工艺直接来源于澄心堂纸。
元代之时,澄心堂纸曾重出江湖,只是没有明确产地。元人费著《蜀笺谱》记曰:“澄心堂纸,取李氏澄心堂样制也。盖表光之所轻脆而精绝者,中等则名曰玉水纸,最下者曰冷金笺,以供泛使。”其言元代仿澄心堂纸,轻脆而质精,应为仿宋法制造。其中“冷金笺”为洒金纸,可能是以洒金来弥补纸质较劣的不足。当时纸张,除仿澄心堂纸外,还有仿薛涛笺的。元代大量高级书画纸的生产,说明有大量的社会需求,除了满足本土需要,极有可能还出口到元朝之外的其他地方。
徽州府的歙县也好,绩溪也好,离宣州府的泾县,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同属于皖南山区。某一个白天或夜晚,某一个良辰或者寻常日,有关澄心堂纸的秘密,都会由某一个因缘,扩散到泾县的某个村庄。有了澄心堂纸做榜样,现代意义上的宣纸后来居上,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毕竟,传统工艺就像潜在的河流,会无形地在人群和社会之中流淌。有说法称现在泾县的“汪六吉”牌宣纸,就是当年徽州汪姓家族北迁,到了泾县之后,传承家族传统技艺的结果。毕竟,相对于大山深处的歙县来说,地处青弋江边的泾县,交通要更便利一些。以逻辑和情理来推测,现在的宣纸身上带有澄心堂纸的影子,是一件完全可能的事情。历史虽然从总体上是空蒙的,可在一些细节上,经常闪着忽明忽暗的光亮,让我们看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紧密联系。
明之后,澄心堂纸消失。甚至,有关澄心堂纸的相关记载,也在各种书籍中消失了。跟澄心堂纸一起消失的,还有无数纸张品牌和商号。想想也很正常,农业文明的无数技艺,有“起、承、转、合”,也有着“盛、衰、消、亡”。那些曾经的老字号,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慢慢地消失了。可是那些混合着山野灵性和气脉的东西,仍保有永恒的灵魂,能不断地转化,将消失转化为再生,将痛苦转化为快乐。
就现有的资料和留存而言,研究者已很难厘清澄心堂纸与后来宣纸的密切联系。可以确定的是,它们都产生于黄山脚下,产生于皖南。这一片地方,是拥有悠久文化传统,也是拥有悠久造纸传统的。如果没有早期的造纸传统,没有文化的积淀,没有相关的工艺传承,就不可能诞生后来的宣纸,也就是以青檀皮和沙田稻草为主要原料的现代意义上的宣纸。两者之间,很难割舍。在古宣纸和今宣纸之间,游弋着中国文化的灵魂。任何一种古纸,都可看作是宣纸的前世,这才是科学和理性的态度。
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纸也有灵魂的话,那么,现在宣纸的魂魄,应该视为澄心堂纸。宣纸,是澄心堂纸的直接传承,就像是澄心堂纸的转世投胎。并且,不仅仅是澄心堂纸,皖南所有曾经的纸,都可以视为宣纸的“前世”;宣纸,又可以视为皖南所有古纸的“今生”。宣纸,是皖南区域造纸的发扬光大,也是所有古纸的记忆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