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黄之时,以黄河流域为核心,诞生了华夏文明。之后,华夏文明在中原地区积蓄、发展、壮大,形成了以中原为核心的中华文化。中华文化茁壮成长,继续向四周扩散,主体轨迹是自北而南,并不断向东向西向北辐射。晋朝“永嘉之乱”后,大批北方士族“衣冠南渡”,中华文化的中心迁徙到以金陵为中心的东南部。北方造纸技术也随之南传,江南丰富多样的造纸原料给纸张生产带来了更大的空间。纸业的兴盛,让文化传播变得更容易,在饱读诗书的士族精英的影响下,江南文化之风已明显盛过北方。
据史料所载,魏晋时代的皖南已可以生产纸张了。东晋时,徽州地区出现了洁白如玉的“凝霜纸”,宋时苏易简在《文房四谱》中曾写道:“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另据记载,魏晋时代的皖南曾生产过一种银光纸,特别洁白细腻,很适合写字。这种银光纸是不是“凝霜”,已不得而知。魏晋时代,尚没有“宣纸”的提法,那时候宣城生产的纸张,应跟江南各地的相同,属于以麻类植物为主要原料的麻纸,其中有没有楮皮或青檀皮成分,跟后来的澄心堂纸有没有关联,跟现代的宣纸是不是有相同特质,一切都不可考。
从魏晋到隋唐,造纸技术不断提高,纸品不断丰富,造纸区域不断扩大,几乎遍及全国各个地区,形成了长江中下游和关中、中原、山东、四川等中心。其中当然包括位于江南的宣州、徽州和池州。从唐朝起,造纸的重心开始向南方迁徙。各地在造纸术上精进,生产出了很多优质的纸张,随即向朝廷进贡。常州、杭州、越州、婺州、衢州、宣州、歙州、池州、江州、信州、衡州等,都经常向朝廷进献漂亮、优质的纸张。据记载,当时出名的原生纸种,有益州的黄白麻纸,杭州、婺州、衢州、越州的藤纸,均州的大模纸,蒲州的薄白纸,宣州的宣纸,韶州的竹笺,临州的滑薄纸等。这时候的宣纸,只是众多著名的原生纸品种之一。江南之地频出好纸,是因为植物茂盛,各地都有适合造纸的树木。可以想象的是,那时候的江南各地,纸坊林立,遍地开花。当然,与民间相比,官方的造纸机构要大得多,所造纸张质量也要好很多。
“宣纸”作为专有名词出现,见于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该书卷二记载说:“江东地润无尘,人多精艺……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古时好拓画,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笔踪。亦有御府拓本,谓之官拓。国朝内库、翰林、集贤、秘阁拓写不辍。”张彦远这段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江东,也就是江南一带,是产好纸的地方;又进一步指出,宣纸是纸业中最为突出的。
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宣纸”作为专有名词第一次出现,可见宣纸在当时的名气和质量。将上下文连起来看,这段话是讲述宣纸的拓画功能。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写道:“摹拓术晋代已有,原为拓碑所用。顾恺之有摹拓妙法,用好纸依法上蜡,拓名画不失神采笔意,这比拓碑术精致得多。”拓画所用的纸,必须是薄而透明、质地紧密的好纸,若纸质松脆,拓画必定破损。宣纸正是因为质量好,才被广泛用于拓画。“依法上蜡”是拓画的需要,其方法是经过砑光、加矾、施胶、涂蜡等工序,使生宣变为熟宣,使纸张更加密而润。
张彦远出身于唐代官宦之家,其高祖张嘉贞、曾祖张延赏、祖父张弘靖、父亲张文规等,都曾是朝廷的高官。自小的耳濡目染,使得张彦远见多识广,他对各种书画的鉴赏和认知、对各种书画材料的熟稔,非一般人可比。《历代名画记》充分体现了这位世家子弟的高妙见解。
“宣纸”作为专有名词出现的另一个版本,是明朝胡侍在《真珠船》中所记:“永徽中,宣州僧欲写《华严经》,先以沉香种楮树,取以造纸,当是制造宣纸之始。”这段话说的是唐朝年间的事,因时间已久远,事件不可考,以沉香种楮树,更具有传奇意味。
唐朝中期以后,宣城造纸在全国已有相当大的名气。《旧唐书》曾记载,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引灞水、浐河至望春楼下,汇成广运潭。玄宗登楼看新潭,韦坚聚江淮漕船数百艘,各船皆标郡名,依次前进,满载本郡特产。如广陵郡船载锦、镜、铜器、海味,豫章郡船载名瓷、酒器、茶具……其中宣城郡船载空青石、纸、笔、黄连等物。数百艘漕船中,仅宣城郡一地献奉纸与笔,足以说明当时宣城纸笔享誉天下。
唐朝时,书写法度严谨,生宣沁水性强,发墨过快,影响清晰度;绘画以工笔写实为主,讲究点与线的结合,笔笔到位,生宣同样难以体现。其时绘画材料主要是绢帛类织品,只有少部分是画在纸上的。原因是纸的特性不太稳定,也相对粗糙,相比绢帛,笔墨更易洇化。相比之下,绢帛更为细腻,对水墨不易渗化,不仅有利于体现细致明快的线条,还容易上色,宜于工笔线描或双勾填色,使色彩效果逼真自然。唐时多用熟纸,朝廷、官府还专门设了加工熟纸的作坊并配有专人。据《唐六典》和《新唐书》记载,朝廷门下省配置熟纸匠8人,中书省配置6人,秘书省配置10人,其职责就是将生宣加工成熟宣。
唐之后,一般图书、史籍、信札、经文,几乎已全部使用纸了。随着纸张质量越来越好,书法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在颜真卿、柳公权、怀素等一大批书画名家把书法艺术推向新高峰的过程中,宣纸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这些书画家的部分作品,应跟宣纸有紧密关联。
宋之后,纸张逐步取代绢帛——当纸张质量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绢帛的缺陷就显示出来了,它不仅价格高,绘画成本高,还比较烦琐,需经绷绢等工序。相比之下,用纸太方便了,可以随时铺开书写。宣纸成为书画材料的主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宋朝宣州造纸的名气更大,工艺和质量处于全国一流水准。北宋诗人王令曾作《再寄满子权二首》,其二曰:“有钱莫买金,多买江东纸。江东纸白如春云,独君诗华宜相亲。”南宋诗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神宗熙宁七年(1074)六月,“诏降:宣纸式下杭州,岁造五万番,自今公移常用纸,长短广狭毋得与宣纸相乱”。这句话意为,在宣纸供不应求的情况下,朝廷下旨,为解决宣纸供需矛盾,移宣纸工艺于外地,借以提高产量。可是宣纸生产需要特定的原料和水质,外地仿制的宣纸,质量终难达到原产地的水平。
现在宣纸的概念,在原材料上,应固定以青檀皮为主,加以一定比例的沙田稻草。其诞生时间,有人以为是元明之时,有人以为是南宋,还有人以为是北宋甚至唐朝。此中说法,各有道理。从最新研究成果来看,宣纸可以追溯到唐朝。王菊华等人所著的《中国古代造纸工程技术史》写道,1985年,轻工业部造纸工业科学研究所受故宫博物院委托,对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和唐代韩滉《五牛图》所用纸进行分析鉴定:《游春图》托纸原料为檀皮,可能是中唐时期的物品。《五牛图》的命纸原料为100%檀皮,当为中唐时期的用纸;背纸为20%的檀皮、80%的稻草;新托纸为50%的檀皮、50%的稻草。新托纸的质量和制造工艺与背纸相似,可能是唐朝纸,也可能是唐朝之后的纸。
从文献记载来看,元明之前,对宣纸之原料,未提及青檀皮,只说楮皮。宋代陈槱《负暄野录》称:“今中国惟有桑皮纸、蜀中藤纸、越中竹纸、江南楮皮纸,南唐以徽纸作澄心堂纸得名。”宋代苏易简《文房四谱》云:“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复有长者,可五十尺为一幅,盖歙民数日理其楮,然后于长船中以浸之,数十夫举抄以抄之……”以上资料在讲到江南诸地造纸时,都以为是楮皮,没有人提及青檀皮。
唐宋时的宣纸究竟用的什么材料,宣纸界的看法一直不同。有人以为,唐宋时的宣纸,一开始用的就是青檀皮,因为楮树和青檀二者长得很像,古人一直不加区分,将二者视为同种,选择造纸树木时,以为青檀就是能造纸的楮树,没想到“歪打正着”,造出来的纸反而更好。此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也有人认为,元朝之前,宣州造纸一直是楮皮、桑皮、青檀皮混用,只是到了明朝之后才开始专用青檀皮。明之前,传统植物学的确是楮檀不分,一直到明朝徐光启时,才将这两种很相似的植物进行鉴别,对青檀重新定义。徐光启在《农政全书·卷五十六》中写道:“青檀树生中牟南沙岗间,其树枝条纹细薄,叶形类枣微尖,背白而涩,又似白辛树,叶微小,开白花,结青子,如梧桐子大。叶味酸涩,实味甘酸。”
古代造纸,各地作坊对于所用材料讳莫如深,极其保密。诸多史书中很难找到记载的资料,实属正常。只可惜的是,古宣纸现在几乎无留存,已无法通过科学实验的方式来判断了。
纸张取代绢帛,也有绘画风格改变的原因——南宋之后,文人画崛起,笔墨以写意为主,不注重工笔,宣纸易渗化且有水晕墨章,可随意挥洒,与写意画一拍即合,派上了大用场。宣纸与书画,更像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宣纸成就了文人画,文人画也成就了宣纸。双方黏合在一起,一切天造地设,从此开启一段恩爱而完美的姻缘。宋元之后,文人画蔚然成风,助推了宣纸的生产和工艺的改良。
宣纸的历史,就这样空蒙而旷远。它就像一朵缥缈的云,或者悬浮于天宇上的海市蜃楼。一直到元朝之时,方有史志确认宣纸的成分是青檀皮,从而确立了宣纸的正宗地位。不管怎么说,宣纸的诞生,建立在古往今来各种纸张制造的基础上,如果没有历史上的白麻纸、黄麻纸、白绵纸、黄绵纸、狼毒纸、磁青纸、花草纸、竹纸、太史连纸、蚕茧纸、麻沙纸、罗纹纸、黄蜡笺纸、开化纸、棉连纸、毛边纸、毛太纸等等,就不可能有现代意义上的宣纸。宣纸的身体里,流动着各种古纸的血液,也游走着各地域纸张的灵魂。正是古往今来的无数机缘,以及对纸张意义的坚守,才成就了现代意义上的宣纸。
明朝之后,宣纸的意象变得越来越明确。尤其是清朝乾隆之后,现代意义上的宣纸定型。其纸张的质量越来越高,尺幅越来越大,帘纹越来越细,已遥遥领先于其他各地生产的书画纸,宣纸“一统江山”的局面已基本形成。
从宣纸的诞生、发展与沿脉来看,它是有宿命意义的,就像生生不息的老树,或者如自然和生命本身。它从来就不是一个坚硬的物体,如石头般固化,它一直是活着的,是有灵魂的,是生生不息的。它甚至跟人一样,呼吸、吐纳、接受、成长……它一直有着前世今生,就像传说中的山野不死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