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四大发明之一造纸术产生于汉朝,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必然。汉朝的由来,一方面是刘邦之前曾被封为汉中王;另一方面,“汉”的字义是水势浩大。上古之时,“汉”既指汉江,也指天上的银河,以为汉江汗漫,可以直接与天相连。将朝代命名为“汉”,意味着天下一统,壮阔浩大,广袤苍劲,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广大气象。汉朝的确是一个开疆拓土、奠定基础的时代,不仅让中国的版图大大拓展,还创建了中国社会的一系列政治、伦理、风俗体系,确定了相对固定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中国”的概念,从外在到内在都得到了巩固,“汉民族”的概念得到了弘扬。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产生文字的载体植物纸,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以四大发明的准确定义,中国是发明了造纸术,并不是发明了纸。“发明造纸术”的概念,与“发明纸”的概念,是不一样的——五千年前,古埃及就有莎草纸,它被称为世界上最早的纸。它并不是被制造出来的,而是被利用起来作为纸的——纸莎草郁郁葱葱地生长在尼罗河两岸,剥起来像洋葱,将绿色的表层剥去后,里面是一层层薄片,用重物按压或捶打一番后,就可以在上面写字。古埃及人最早的象形文字,就写于其上。
在造纸术发明之前,欧洲和中东的人们曾经将羊皮削得很薄,在上面写字,是谓羊皮纸。只是与植物纸相比,羊皮纸成本高昂,也不如植物纸便利。纸莎草和羊皮作为书写材料,为古埃及、欧洲和中东人所用,具有纸的功能,但本身不是纸。就像某些树叶,虽具有纸的功能,但也不能称为纸。早期,各地都有人试图在树叶上写字,或者画一些符号。宽大的树叶具有传递信息的功能,相比石头、木板和竹简,便携性也要强很多。可是在树叶上写字,无论是在呈现上,还是在留存上,都有致命的弱点。
相对于人们对书写物件的利用,中国的造纸术可以说是一种伟大的发明。这种方式带有明显的工业特点,可以成规模地生产出便捷而有质量的书写材料,给人类文明的留存、传承和交流以极大方便。文明,只有当进入叠加和传承时,才能真正具有积极的推进作用,更有效地影响社会的进程。从这个角度说,造纸术是人类伟大的发明,它对社会的促进作用,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产品。
在蔡伦改良植物纸之前,社会上也有类似纸的薄片用来写字,有点像后来的纸,不过主要成分是蚕丝。目前所见我国最早的纸,是1986年在甘肃省天水市放马滩汉墓出土的西汉地图,绘于西汉的文帝或景帝时期。经检测,绘图所用的材料是最早的麻纸,即用麻类植物纤维制成的纸。“放马滩纸”表面较完整密实,上面用墨线绘有山、川、崖、路等,用笔既婉转又方硬,线条在纸上没有出现洇墨现象,说明当时的纸张制造已有了挤压技术。《说文解字》诠释“纸”为:“絮一苫也。从糸,氏声。”由此可以看出,“纸”从糸,糸为“细丝”,像束丝之形,凡糸之属皆从糸。这一个“纸”,本义是缫丝后不能抽丝的下脚料,连同溶入水中的蚕胶,抄起后烤干而形成的薄片。东汉的服虔在《通俗文》中说“方絮曰纸”,指的就是这种“纸”。 1957年,在西安灞桥一个西汉墓中挖掘出一个陶罐,罐中有一面铜镜,铜镜下面垫有一团废麻丝,被命名为“灞桥纸”,经化验,其成分也是麻类植物。这些出土纸张证明,中国早在西汉之时就已生产出了植物纸。西汉之时应是麻纸的萌芽阶段,纸产量不大,产地不广,质量欠佳,不足以代替简和帛。
东汉时期,由于朝廷重视,纸张制造业发展很快。光武帝刘秀开国后,在朝中设尚书台右丞、守宫令,掌管印章及宫中库藏,同时负责御用纸、笔、墨的制造。东汉应劭《风俗通义》载:“光武车驾徙都洛阳,载素、简、纸经凡二千辆。”素、简、纸经,应为朝廷重要文件典籍。此句话意味着东汉初年纸已成为重要书写材料。这时候的纸,成分应是丝绸的下脚料和麻的混合物。东汉和帝之时,皇后邓绥不好珠宝,唯爱纸墨。蔡伦改进造纸术,就是在邓太后临朝的背景下发生的。
《后汉书》为我们勾勒了一个粗略的蔡伦形象:这个人祖籍桂阳郡(今湖南耒阳),公元75年进宫成为宦官,公元89年升迁为中常侍。其职责是在宫中负责相关后勤物资供应,重点是相关工具、武器和服装的保障。因此,年轻的蔡伦必须积极从事相关制造实践。至于他更多的生平事迹,史书并未交代。很多时候,一个人跟历史的关联,只是身形一晃,出现在某个重要事件中和节点上,至于他的全部身影,仍消失于时间的光影中。从史料来看,蔡伦与纸的关联,更像是职务行为——他是生产好纸的行政负责人,不是具体工艺的操作者,也不是相关技术的发明者。
成功是慢慢积淀而成的。蔡伦改进造纸术,并非灵机一动的行为,更像是有意识的探索,是前人大量实践的延续,是理性的、科学的、有意识的提炼和总结。造纸术的路径,相对于绢帛的产生,目标更为明确,路径更为踏实,更为“水到渠成”——秦国大将蒙恬发明毛笔之后,人们一直在寻找可以替代竹简、木牍和绢帛的,更适合毛笔书写的载体。蔡伦造纸,就是弘扬文化愿景,追随着毛笔思维,参照绢帛的特性,借鉴历史的经验,坚定不移地用各种各样的树皮来尝试,最终在麻类植物和楮皮上获得了成功。这实现了以木本韧皮纤维造纸的技术突破,扩充了原料来源,对造纸术的理念和成果有实质性拓展。从这一点来说,中国人将蔡伦称为“纸神”,是极其恰当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蔡伦不是纸的发明者,他只是造纸术的改良者,是纸张发展历史中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在蔡伦以植物入纸之后,纸发生了质的变化,造纸术的框架得到了初步定型。
蔡伦造纸,目标和路径一直很坚定和明晰,就是牢牢地锁定以树皮为原料,坚持将植物原料充分稀释变薄,用合适的筛网模具过滤,形成均匀的纤维层。随后,经过反复的尝试,有关植物纸的制作方式终于在元兴元年,也就是公元105年获得了成功,并固定下来。
纸用植物纤维来制作,是一大突破,体现了那个时代“万物有灵”的哲学思想,以及相应的朴素的逻辑思维——既然木片和竹片可以用来书写,那么,用树木和竹子就一定能生产出新的承载材料。这一切看起来如此神奇,因为当时人们并不知道纤维是植物的基本成分,也没有相关的化学知识。人们将粗陋、简单的树皮、麻头、渔网等投入水中,让其腐烂,分解为细胞膜质纤维,然后把液体舀起,用筛网过滤,直至多余的水流尽,仅留下一层薄薄的杂乱交织摊开的纤维——将它烤干之后,这种具有一定强度的片状纤维制品,就算是真正的“纸”了。
蔡伦时代的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兰州伏龙坪曾出土三张东汉墨迹纸,这三张纸原置于铜镜之中,呈圆形,据推测为家书的残片。这三张纸以麻类为原料,有施胶和砑光等加工技术,厚薄均匀,较西汉时期的纸张更适合书写。砑光技术,是用光滑的砑石、螺壳、牛角、碗口等碾磨纸面,将凹凸不平处磨平,使之光滑润泽。至于施胶,早期主要是将淀粉和入纸浆,或涂于纸张表面,有利于增强纸张的熟度和韧性。
蔡伦造纸的方法和材料,《后汉书》中没有明确记载。这很正常,在当时,诸如此类的配方和步骤,一定属于“国家机密”,严格控制知晓范围。不过在其后的一些典籍中却有涉及:《晋书》载,曹魏张揖《古今字诂》中提到“蔡伦以故布捣剉作纸”,西晋张华《博物志》也提到“蔡伦煮树皮以造纸”。前者说的“故布”,指的是旧麻布(当时还没有棉布);后者说的“树皮”,应指楮树之类的外皮。晋人庾仲雍《湘州记》记载:“耒阳县北有汉黄门蔡伦宅,宅西有一石臼,云是伦舂纸臼也。”
蔡伦造纸的“革命性”方式,主要体现了两点:一是对造纸的原料进行了拓展。之前造纸,多用麻类植物,蔡伦将树皮引入,开辟了广阔的原料来源,为纸张的大量生产提供了可能。二是蔡伦对抄纸工具进行了改造,以竹帘代替麻织帘,使之更为好用,用其抄出来的纸,相对平整光滑、厚薄均匀。
当蔡伦造出的纸,薄如绢布,闪烁着泛黄的白光,展现在人们眼前时,可以想象的是,人们在绽放笑容的同时,也怀有庄重的敬畏。人们会淡忘并忽略纸复杂的身世,把它的到来视为天意,视为大自然的恩赐,就如同冬日天空中飘来的雪花一样。
纸就这样制造成功了。这项具有历史意义的文化发明,与其说遵循了阴阳五行运转的理论,不如说是“脑洞大开”的想象,以及经验积累的结果。纸的横空出世,意义如同仓颉造字。仓颉是传说中的人物,据说有四只眼睛,可以仰观天象。他看见了地上的兽蹄、鸟爪留下的痕迹,灵感顿起,便造起文字来。其时,“天雨粟,鬼夜哭”,文字一出,天翻地覆,人类完成了一次巨大的飞跃,如同第二次直立行走。相比较而言,造纸术的发明要平静得多,史书上没有记载纸出现之后相应的“惊天地、泣鬼神”现象,不过一定让人惊叹——上苍赐人类以衣,故派蚕神下凡到人间;上苍赐人类以纸,用来安放文字的灵魂。
纸的出现,还让文字得到松绑,变得健步如飞。一直以来,人们希望能制作一种东西,跟绢帛一样轻便,价格又很低廉。毕竟,简牍太重、太不方便了,绢帛又太昂贵了。在很长时间里,只有有关历史、宗教、地图、王训等的重要文献,才能记载在昂贵的绢帛上,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任性地用昂贵的绢帛写字。即使是有权有势的人,在纸发明之前,出于成本的考虑,也会先在木片或者竹片上打好草稿,要等定稿后,才转到绢帛上书写。蔡伦的发明,使得人类可以娴熟地生产纸,大大降低了纸的成本,也大大提高了纸的产量。在之后的时间里,人们不断尝试新的材料,去制造不同的纸。纸开始大面积、大规模地用于社会生活中,因其方便、廉价、好看,在与简帛的竞争中节节胜利,至公元4世纪时,植物纸已成为主要的书写材料,不仅促进了文教、科技和宗教的发展,也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便利很多。
纸的出现,还让毛笔得以欣喜,让汉字的书写变得奔放、便捷,体现个性,速度也更快。在纸上,笔墨线条更加自由灵活、秀美圆润,突破了绢帛和简牍“纵有行,横无格”的版面布局,让书写者有了更大的自由发挥空间。纸让书写跳出了工具和权力的束缚,与思绪相对应,更有效地展示了人的生命气息,有了精神性,为书法艺术打下了基础。与之前的青铜、石碑、简牍和绢帛相比,纸是那样轻盈,像时光一样轻盈,也如同时光般不可捉摸。有了它,文字可以轻盈地从一张纸飞到另外一张纸上,传播如此便捷、快速,有了稻粟般强大的“繁殖”能力。用毛笔在纸上写字,方块字不再带有刀凿斧刻的硬度,而是与水相结合,具有了无限伸展的柔韧性,成了“活物”。它们放开了手脚,行走,奔跑,滑翔,舞蹈,生儿育女,扶老携幼,欢天喜地地一路走来。
纸的出现,还是对毛笔的最好呼应,让毛笔不再孤单。从蒙恬发明毛笔到蔡伦改进造纸术,跨度为三百多年,上天终于给毛笔以完美的馈赠,让它找到了最好的伴侣。笔与纸,水乳交融,如胶似漆。在以后的岁月里,它们相拥相抱,给这个世界带来无限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