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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兵连

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极了地球因年老衰败而生出的褶皱,夹于其中的一处山谷一分为二,一半是更为低凹的河道,一半是高出一截的营区,营区和河道手挽着手,随着山势蜿蜒而去。这个季节的时间最为分明:只要日头在西边的山头上一露脸,官兵们就知道该出早操了,等到正午时,技术兵们无福消受阳光短暂掠过山谷的惬意。他们那会儿正在大山腹部的洞库里维护着沉默不语的导弹,警卫兵算幸运,却也顶多是眼瞅着太阳的光辉一闪而过,等余晖将东山头的层林尽染,时光就慢悠悠地遁入了黑夜。

星散在各个隘口哨所里流出的灯光就像忠诚的瞭望者,在暗夜里守护着一山静谧与一河清泉。大山在月起之时就睡着了,守夜的生灵们同时苏醒,在泉水的叮咚声之外,猫头鹰寻找伙伴和黄羊结队奔跑之声侧耳可闻。

从山谷斜插进东山的一处小道则与它所处的这片静谧完全不搭,“嗒嗒”作响的发电机沿着小道点亮了一连串的白炽灯,就像加强版的萤火虫列队飞来。

工兵连连长孟志强站在昏黄灯光织起的斜坡上,先是扯开了嗓子朝着上游问:“水泥还够不够?”那边回话不多了,他又冲着连接马路的下游喊,“抓点紧,上水泥。”他的身前身后都是他的兵。此刻,任何一个旁观者都辨不出他们火箭军官兵的身份——碎石头的、搬石头的、扛水泥的、和泥浆的、砌石头的,穿上沾了灰、破了洞的迷彩服和挂在脖颈处失了颜色的擦汗毛巾,大多数人会把他们认作民工。当然了,一切臆想的前提并不成立,这里是禁区,没有旁观者,每个人都参与这艰苦的攻坚战。

孟志强超过四十个小时没合眼了,他和他的工兵连的兄弟们窝在这狭仄的小道里已经干了两天两夜。之前他们刚加固完棋盘星哨所的瞭望塔,就受命连夜赶来投入这场新的战斗。几天前的那场洪水冲毁了泄洪道的围堤,而几天后的另一场暴雨也蓄势待发即将赶来。没了围堤,几年前刚筑起来的通往天上星哨所的唯一通道必将全被冲毁。他们没的选,必须和喜怒无常的暴雨抢时间。他把三个排分成两拨,一拨休息一拨施工,这种安排和这样的施工强度在工兵连已成常态,大家很快各就各位一线儿干起来。

孟志强从泄洪道下游往上走着巡查,虽然心里急得恨不能立马竣工,嘴上却一遍遍叮嘱着比他更火急火燎的兄弟们:“都不要急,安全第一。”看到正猫身抱起石头往堤上垒的上士余国栋时,他停下来,叹口气训他:“你这个老余啊,这回算是让我背上骂名了。”余国栋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只嘿嘿笑,手里活依旧利索——灌浆、填缝、抹平、上浆、抱石头摞上。孟志强盯着余国栋的背影摇摇头,想说什么,嘴已半张开,却终究没说,化成一口长气出完,又继续往上走。

余国栋去年元旦就该结婚了,家里花钱让人用他和未婚妻的生辰八字看日子,一再强调日期改不得,可那会儿正赶上丁字桥改造,余国栋把休假报告单递上去又要了回来。家里头不得不把板上钉钉的结婚日子改到了五一,可五一的时候余国栋还忙在棋盘星哨所的瞭望塔上,他压根没提休假,更没提结婚。孟志强是在连部接完安徽打来的长途电话后,才知道这个闷不作声的上士闷不作声地在老家有了对象,眼看着又要闷不作声地结婚了。孟志强欣慰于连里的大龄未婚青年又少了一个,当机立断,即刻勒令余国栋休假:“把媳妇娶到家再回来!”余国栋却没和他想到一块儿去,挠着头说:“咋说也得先把瞭望塔立起来。”当时的工程收尾在即,他也就没和余国栋计较那十天八天的。可从棋盘星哨所转战泄洪道后,仍不见余国栋请假,孟志强去催,他却振振有词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走说不过去。”余国栋说这话时已猫在工地上干起来了。孟志强虽是连长,但余国栋不填休假报告单,他总不能把人家绑起来押到火车上去,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个活完了你无论如何得回去结婚,咋样?”倒弄得像是他在求余国栋了,余国栋仍不给痛快话,憋了半天,才答应他:“后面要真是没活了,我就休假。”

上次的洪水来得太猛,几年前砌起来的泄洪道围堤全被冲毁,本就不宽敞的进山小道也一段一段地被从底下掏空,随时有塌陷的危险。官兵们得抢时间,更得保质量,活干得咋样,蓄势而来的洪水将做出检验。他们先要把之前冲散在泄洪道的石头清理掉,再在原来的基座上重新砌起石墙,最后用碎石把掏空的路基逐段填平、夯实。

连里把任务分到排,排里又分到班,这会儿班跟班较劲,排跟排竞赛,工地上热火朝天。孟志强在四班的责任区示范着砌完一层石头,把灰刀交给一名刚出师的下士,交代了几句,又返身往下游巡去。

山里施工多是在陡峭之地,大型机械进不去,只能把人力用到极限。河道里到处是风钻吃进石头里的叫声,他们要把大块的石头碎到能够徒手抱起,再由官兵们蚂蚁搬家一样一块块抱去工地。石头不比他物,看似不大一块,却死沉死沉,累不说,更要命的是危险,一旦脱手,极容易砸烂脚。走一趟几百米的工地,准得渗出一身透透的汗。

“你怎么还不回去?”孟志强站在了正握着风钻的中士杨杰光的面前,他试图用自己愤怒的声音压住四周里风钻的吼叫,“你们排长呢,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还有没有纪律?”杨杰光在那一刻被镇住了,愣着没说话,见孟志强问起他们排长,才赶紧解释:“这与排长无干,是我自己来的。”孟志强勒令他:“赶紧回去。”杨杰光却并不走,皱着眉吞吐道:“一个人在宿舍待着不得劲。”又说,“连长,你就让我留在工地吧,就算重活干不了,我总能打打下手吧?”孟志强不满,指着杨杰光提在手里的风钻:“你这也算是打下手?”杨杰光尴尬地笑笑,倒像是犯了错误一样,垂着头低声说:“和抱石头比,这可不是打下手吗?”孟志强问:“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知道不?”杨杰光答:“嗯,知道。”孟志强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就爱惜自己点!”杨杰光最先是钢筋工,那年在一号洞库工地,钢筋弯曲机突发故障来不及修,工期又赶得紧,他就撸起袖子把手当钢筋弯曲机用,用力过猛,指骨变形,手也使不上劲,他又自告奋勇凭着臂力去抱石头。光看他胳膊上那凸起的肱二头肌,就知道准能担得起那份重量,他也惯常是挑最沉的石头抱,可骨头却吃不消。从去年开始,因久受力,他的胳膊出现习惯性脱臼。云端哨所施工那回是第四次,骨头脱开,皮肉吃不住重,他怀里的石头戛然落地,脚骨也被砸折。医生再三警告:“必须静养一年。”杨杰光嘴里“嗯嗯”应了,可哪里待得住,石膏还没拆呢,就拄拐蹦跳着往工地跑。孟志强见了,就呵斥他回去休息,但杨杰光和他猫捉老鼠,他前脚走,杨杰光后脚就又回到工地,要么抓着水管和浆,要么帮施工班拉线找平。待拆了脚上的石膏,杨杰光更不把医生的警告当回事,仿佛中了施工的毒,寸步不离地沉浸在石头水泥的战场上。孟志强再动气,也不可能为此把杨杰光关禁闭,只能耐着性子,一次次地严令他“赶快回去”。日久,孟志强说不动杨杰光,赞赏起这个“愣头青”来,他看不管不顾扑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杨杰光就像看到十八年前借口起夜去车场扛水泥的自己。是啊,在荷尔蒙井喷的年龄,只要认准了,就会心甘情愿把汗水乃至鲜血倾注在责任里的。他不想杨杰光再受伤,就扭头找排长又下了命令:“看着他点,不能干重活,不能干得时间太长。”排长一边擦着汗一边点头:“连长放心,坚决落实。”孟志强只是寻个心理安慰罢了,排长也忙得恨不能有分身术,哪能整日里盯着杨杰光?话又说回来,真要像排长每回给他打包票地“坚决落实”,杨杰光这会儿就不该在工地。

河滩里的石头越来越小了,也越来越少了。孟志强刚进到山里那会儿,河滩不像现在这样一马平川,高出他几倍的嶙峋巨石沿着河道一溜儿蜿蜒而去,比他在照片上见过的巨石阵更为密集和壮观。夏秋季节的洪水不管怎样泛滥,都没被惯出横冲直撞的毛病来,它们得乖乖绕过石头庞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通过。一河顽石既骄傲又强硬地矗立在自己亘古不变的领地,亿万年的地壳运动无可奈何,千百年的狂风暴雨束手无策,和树扎根于山、鸟筑巢于树一样,它们理所当然地成为山的一部分、水的一部分、禁区的一部分。孟志强从十七岁入伍时起就在工兵营,他眼看着一块块巨石被炸药、被风钻、被铁锤碎成了微不足道的一块又一块,就像一个巨人轰然倒下,一段历史结束,另一段又如约续接上:他和他一茬茬的战友们把石末运进洞库搅和在水泥里抹到墙上,成为导弹阵地的一部分;把碎石抬上山巅砌成哨所的地基,成为瞭望塔的一部分;把石块抱到山脚填进坑洼里,成为道路的一部分……他们以血肉之功更改了巨石千年万年的命运。

孟志强清楚地记得老营长的话:“我们脚下的营盘是工兵用双手垒出来的。”一到教育课,老兵新兵都盼着营长上去讲两句,营长方言重,带脏字,还常扯偏,但讲出来的一人一事都是亲历亲见,动情处,营长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官兵也泪如雨,齐刷刷无声滴落。营长讲,第一拨工兵进来的时候,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山,山立在河里,水绕着山流,水里的石头虽然高不过山,却显而易见都是山的一部分,和山同生共长、一样强悍,它们亲密无间地挨着、靠着,就连底下的根都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工兵嘛,哪有挑肥拣瘦的理,就得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敢于亮出獠牙去啃硬骨头。就是那个时候,第一批工兵在河道里拉了一条线,决定东边建营区,西边留成河道。之后的日子里,原本相同的一河之地就有了不同的命运,东边的巨石化整为零,不断地抬升着曾经矗立之地的水平线,不够用时,西边的巨石也卧地为材夯进新建营区的地基里。后来建营房、建洞库、建哨所也都是从西边的河道里破石取材,一日日,随着营区渐成规模,河道也越来越瘦,斗转星移间,山谷最终出落成今天“一分为二”的模样。

营区的山后有一片冢园,那里葬着十八个工兵,营长熟记着他们的名字,常把“建设”“吴强”“七一”叫得很亲,他们曾经并肩战斗,一人一事说起来就像是在昨天。营长总是轻松愉悦地起头,但讲着讲着,就忍不住哽咽起来,他面硬,心却柔软得像一汪清澈的泉水。营长流泪说,工兵破山取石奠基了营区,自己却化身为石,融进了坚硬的山里。孟志强对营长的记忆支离破碎,那时候他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列兵,怯怯地仰望营长,远远地听营长讲话。他多么希望能像班长那样,干活卖力些,离营长更近些,可终未遂愿。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未久,营长牺牲于塌方,化为大山的一部分。

孟志强敬佩营长,更羡慕营长,他终是以自己热爱的方式永久地留在了山里,而自己呢,即使再怎么不舍,也不得不离开了。一周前政治工作处主任找他谈话,宣告他将到连职最高服役的三十五岁,年底得转业。孟志强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但等到了,仍伤心失落。十多年前工兵营缩编为连,他当连长第三年,团里有意让他转任警卫营副营长,按干部任用惯例,副营长接营长,营长接副参谋长皆顺理成章,但他竟没去。后来团里的司令部要过他,基地的作训处也征调他,他无一例外都回绝了,仍死心塌地待在外人看来“最苦最累”的工兵连。孟志强知道自己这个连长干不了一辈子,总有走的一天,但在一日,就得做“敢啃硬骨头”的工兵。

河道里的风钻声停了,泄洪道里灰刀敲击石头的声音也零星落幕,工兵们在干完手里活的同时,几乎是齐刷刷地,就地和衣躺了下去。他们透支了体力,太累了,就像汽油耗尽的车子,哪怕只半步,也再走不动了。孟志强同样疲惫至极,浸在清晨冷风里的额头不断冒着热汗,他使劲摇摇头,又蓄积起些劲头,才迈着沉重的步子从上游到下游、再从下游回到上游仔细地巡查了一遍,确定每块石头都垒得严丝合缝,每处路基都夯得差不多和山咬成了坚如磐石的一体,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孟志强就势倚着身后的山,慢慢地躺了下去。

黄鹂的歌唱把孟志强叫醒。他睁开眼,正好看到清晨的阳光照在西边的山头上,那队列般整齐的丛林就像戴了一顶金黄色的帽子,光辉灿烂,亮丽飒爽。他由衷地欣喜,看来预报里的暴雨还得推迟些,这样最好,能匀出时间让刚砌起的围堤和夯实的路基凝固得更结实些。孟志强欲起身,钻心的疼痛却从右小腿处辐射开来,似钢针入骨,甚于被百虫吞噬,全身的毛孔都扩张开,密密的汗珠层层涌出。他清楚是几年前骨折的老伤复发了。孟志强稍微缓了缓,才忍痛站起,他转过身去,从豁口处射来的阳光正好打在脸上,宛若迎接时光的检阅。他挺直身子,仰起头,慢慢地闭上眼睛,疲惫的眉宇间绽出清新纯净的笑容,他觉得从来没有这样温暖和安心。 JxrNHk0wEdPoZND1eL+zoY4o/xqWzZcrgLpeS3KX3GJ9stg9EOj47TiFCw6ia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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