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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弹镖师

专列一出山,就如同大鱼游进深海,瞬间就有了自由豪迈的气势。

例行的排检结束后,刘继承呆呆地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山峰在朝阳的照耀下光辉明媚,天空和大地在薄雾的笼罩里浩渺而又亲切。在节奏分明的“咣当”声中,他恍惚生出置身于归家列车的错觉——是啊,一河奔涌的思念之水近在咫尺,那蜿蜒而去的小路无限抵达他的魂牵梦萦之地。

眼前所见即是家,他却回不去。

出来三个多月了,刘继承常常想到妻子和从未谋面的孩子。他不知妻子恢复得如何,也想不来孩子是男是女,长得像自己多一点还是更像妻子。他有时为自己成为爸爸的事实欢愉欣喜,更多时候却陷入对妻与子的愧疚。他极不情愿却又决绝地回过头来,将自己的肉体和想念塞进钢铁包围的坚硬里:左侧是导弹特装车闪烁着红光绿光的仪盘,右侧是静若处子的导弹零部件。刘继承警告自己——此行不是回自己的家,而是去这枚新列装导弹的阵地。他曾经将对未谋面孩子的自责给了那枚处于有惊无险境地的导弹。那时,导弹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为它们骄傲也为它们担忧,他陪伴了它们十六年却一如初见,他呵护它们的细心胜过新父爱恋新子。

刘继承是特装运输连的四级军士长,当兵十六年,做了十三年车长。

十五年前,刘继承第一次参加特装押运任务就遭遇泥石流,车虽未被掀翻,但清完淤泥走不了。那时还是上等兵的刘继承跟着上士车长从车厢头查到车厢尾,一个螺丝一个接口都不放过,却仍找不到故障点,车就走不了。最后还是请上面派人排障才恢复通行,为此导弹列装晚了两天。

那是特装运输连组建以来最大的污点和转折点,“特运第一连”的牌子被卸走,上士车长也在年底复员。上士车长连续多年都是基地的“红旗车长”,他一切的努力在军旅生涯的最后都化作乌有。上士车长失了魂,临走时仍喃喃自责说:“我是让全连蒙羞的罪人!”

他再没有机会将功赎“罪”了。

不久,刘继承被送到厂家见学,每有排不了的故障,他就会想起被卸走的“特运第一连”的牌子和上士车长的痛悔。归来次年,他在比武中夺魁,并晋升为最年轻的车长,再后来,他成为连里唯一未分专业的士官,被评定为“全能型”。

三个多月前,刘继承一直忙到妻子临产,才被连里勒令回家休假。

刘继承刚把请假报告单递给指导员,搁在他俩之间的猩红色电话机就脆生生响起来。他边退边掩门,可指导员呼出的“营长好”还是蹦进了他耳朵。指导员接完电话,冲外面喊了刘继承两声,他才从浮想联翩里回过神来。他和指导员四目相对,都张了嘴要说话,可大概是都看到了对方张的嘴,就又都一齐收住了。指导员乐了,咧着嘴说:“你先讲。”刘继承也乐了,但迅疾又把扬起的嘴角收回,他试探着问:“是不是有任务?”指导员没答他,而是把他刚递上的请假报告单拿过去,看完了问:“预产期啥时候?”刘继承就像没听见,仍旧问:“几时出发?”指导员说:“这你就别管了。”接着就提笔落字,干净利落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又说,“这回你可别休个半拉子假回来。”并补充,“假休不完,我给你处分。”

晚上,指导员参加完营里的任务部署会都快十点了,却见刘继承在他宿舍门口杵着,急切地问:“去县城没车了?”刘继承说:“假不休了,我得上任务。”指导员把刘继承拉进宿舍,跟他讲:“生孩子是大事,你无论如何得回去。”刘继承梗着脖子:“孩子不是我生,回去也使不上劲,出任务我是车长,不跟着心放不下。”又说,“我跟家里说过了,我媳妇说她能理解,支持我呢。”指导员叹口气批评他:“就算嫂子通情达理,你也不能老是这么铁石心肠。”

话头又被拉到去年,连长生怕回去结婚的刘继承不休完婚假就归队,打贺喜电话时专门强调那段时间没任务,让他专心休假。可刘继承愣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婚宴办完第二天就匆匆归队。刘继承继续磨:“这回任务上万公里,要过寒温热不同地区,我有经验。”

指导员不管刘继承的软磨硬泡,斩钉截铁定了调:“你先回家!”

指导员半夜查哨,见俱乐部的灯亮着,推门进去,背对着他的刘继承转过身来,手里托着“特运第一连”的牌子。指导员问他:“这么晚还不睡?”刘继承抚摸着牌子,喃喃地对指导员说:“我是眼见这块牌子被摘走的,牌子回来的时候我给上士车长报了喜,他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说着,刘继承的眼里也噙满泪水。指导员安慰他:“这不回来了吗?咱们还是‘特运第一连’。”

五年前指导员刚被分到连里当见习学员,亲见这份荣誉被官兵们敲锣打鼓隆重地迎了回来。刘继承眼泪涌出:“可我不想离队时又见它被卸走。”

九个月前的那次任务把他们都惊出一身冷汗。

刘继承选定推荐的预任车长样样精通,就差一次单独执行押运任务,之前每回任务来了都重要,怕新选的车长担不起来,这次推下次,下次推下下次,推来推去,一直推到刘继承四级军士长即将届满,没的推,预任车长必须得单飞一回了。万事俱备即将发车,刘继承不放心,要求上车巡查。虽说老车长都不愿背着小肚鸡肠的嫌疑给新车长挑刺,可刘继承就是摆出“找事”的架势,并且真找到了事——一枚镶在固定底座上的螺丝没拧紧,伸出一点几毫米——这可不是小事,车行几千里,说不定就能把导弹磨掉一层皮。刘继承没给被换掉的预任车长说情,认为他辜负导弹在先,被撤掉不冤。之后的预任车长虽说车上车下都没出过纰漏,但就像刘继承所说,他心里放不下的原因不是觉得别人不称职,而是他一离了任务专列,心里就发慌。

连里最终还是批准了刘继承上任务。

这是一次行程漫长的艰巨任务,啥时回来不好说,很有可能特装车辗转大半个中国圆满进站的那一天,也就是刘继承军旅生涯的结束之日。

真像打赢了一场战争,刘继承昂首挺胸迈向他坚守了十三年的战位。

特装运输连坐落在保密之地,手机信号屏蔽,平时官兵与外界联系除了以代号为邮箱地址的古老书信,就是经过加密处理的座机,能打出去,对方显示来电却全是乱码,也回拨不过来。刘继承和战友们一样,都是和家里单向联系,定期打电话报平安。刘继承之前传递给家里的信息只说到休假,后来临时获批上任务则是紧急上车,根本来不及打电话。任务途中,更是屏蔽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他只能怀揣一腔思念和牵挂跋涉于漫漫征途。

专列在一个名叫“无界”的小站停下。刘继承和战友排检了特装车厢和导弹部件,补充完生活物资,便开始了惯常的漫长等待重新发车的日子。

一日,副车长拔出正听着收音机的耳塞,急切地说:“快听听这个。”随即,一则寻人启事播报出来:“寻夫,刘继承,火箭军某部士官,三个多月前失去音信,你的妻子想通过广播告诉你,女儿出生,母女安康,请你听到广播后尽快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家人都牵挂着你……”

广播里重复着寻人启事。

副车长冲过来,拉着刘继承问:“车长,我记得你就是安徽人吧?”

刘继承默默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副车长又追着问:“安徽哪里?”

刘继承望着窗外,声音低若蚊子嘤嗡:“无界。”

“呀,那就对了。”副车长急得额头上暴出青筋,脸也通红,“这都到你家门口了,你咋不说呢?你看你都当爸爸了,休假不成,还让嫂子操这么大心,赶紧的……”

话到嘴边,副车长止住了,他这才意识到,他眼前这个刚刚当了爸爸又失联日久的车长既不能即刻回家,也不能打报平安的电话。他和他们一样,必须在荒凉车站数着日子等待发车,护送导弹安全抵达远方的阵地。

几条钢铁汉子刚才那样急切,现在却沉默了,都一言不发。

五天后的子夜,一声车号长鸣,他们又一次踏上征程。 bjcigcNHsu2xLfPBHpZT2TEqe9h9jwT3x1iALx3cbVQNqv3UEgt52F1sJfFuxj7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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