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终于从接二连三的漆黑山洞里钻出,就像久被束缚的天生好动的孩子,由着性子在无边无际的广袤田野里撒起欢来,而那大片大片油绿的玉米苗,还有点缀在葱茏绿色间红砖黑瓦的房子,在风驰电掣中依次退去。
距离进站还有段时间,车厢里却早早就骚动起来,有人收拾行李,也有人不失时机地散布道听途说的稀罕事。上尉呢,这会儿竟跟个木桩子一样杵在车门口,木然凝望着车外那水泥丛林般耸立起来的一幢幢商品楼和一片片厂房。他记得去年早春,那里还是墨绿的麦地和秃枝的果园,有星散的农人荷锄松土,也见孩童们放飞绘着五彩斑斓图案的风筝。日新月异之快,犹如见惯昨日之物化作沧桑,遐想及其他,上尉忍不住生出悲伤来。
上尉虽穿便服,但部队生活在他身上雕琢出的一丝一缕痕迹都在。车门打开后,他走上站台,下意识地正了正上衣,抬头、挺胸,很快,又把身子收拢了一些。他极小心地抱着绘有动物图案的粉色盒子朝出口走去。
他从站台走下长长的水泥楼梯。一进到弥漫着昏黄灯光和各种气味的甬道里,他立即就被如潮水般骤然涌动起来的人群裹挟向前方。上尉放缓脚步,耸起肩膀,尽力往边上走,同时拢起臂,把提在手里的盒子护到胸前。
上尉望见了出口,他急切地踮起脚尖搜寻,并奋力往前。接站者众多,有人呼喊,有人招手,那些陌生人见到思念之人兴高采烈。而他呢,却终究是寻而无果。直到他出了车站,立于站前广场的中央,才彻底死了心。
上尉心底那哀伤的种子在脸上结出饱满的沮丧。白日当头,灼热袭来,他仰头望,那巨大的火球如炉中之煤,正当头熊熊燃烧着,他双眼涩痛,感觉那五味杂陈的泪要如溃堤之水涌出。他闭上眼,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上尉清楚,不来,等也无用;若来,势不可当。心与心是有灵犀的,这边的导火索是那边的爆炸之源,谁也骗不了谁,谁也将就不了谁。上尉忆起了去年春日里的欢愉,他答应她永远在一起,他欣喜以为能够一生一世。可结果呢,美好的日子在高温的炙烤下迅速发酵,变质成了截然相反的模样。有两滴从悲伤里蒸馏出的泪在上尉眼眶里终未绷住,如水满而溢,自眼角悄悄滑落,他察觉,欲擦,未遂,那片晶莹竟已被白日的灼热蒸发掉。
上尉抬头望天,太阳依旧烈烈,如他的初爱,未有改变。上尉抖擞精神,调整情绪,再次把盒子护到胸前,小心地挤过人群。他一直走到横在火车站前面的城墙下,沿着城墙走到城门洞,穿过去,再右拐,左手边是一家“年老色衰”的肯德基店,过了那个外国老头笑眯眯的头像,再向右过两道护栏,行约两百米,就到袖珍公园。在他矫健步伐下无限延伸的是毫无目的的去处,就连要寻的人都是虚妄的。在,算运气好;不在,别无他法。
夏蝉战鼓般的鸣叫让人心慌,上尉如入敌人层层设伏的包围圈。
上尉望见了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萌生上前拥抱的冲动,身子却像被施了魔法,定在原地,一步动弹不得。背影的主人似有察觉,站起,转过身来。他们四目对望时,那长发及肩白裙飘然的女生的目光却散开了,淡淡地投向了别处。上尉缓缓地、默默地,朝着漠视他的女生走去。女生的目光总算从别处拉了回来,却没有看上尉,而是看那逐渐逼近的深色的影子。
“你怎知我在这里?”女生挑起眉,问完,又很快扭转头去。
“你果真在!”上尉不答,生出欣喜,欲有动作,却顿然止住了。
“我以为你不来。”
“君子一言——”他话说一半,另一半似乎化作水汽,蒸发掉了。
她瞪着他看,做无声的质询。
他知道她的潜台词。
她扭过头来,带着未消的气说:“你的理由总比许诺多。”
他道歉:“都是我的错。”
她被触动了委屈:“你哪有错?你干的都是正事,都是大事!”
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默默地低头,很想为留有遗憾的过往解释什么,却终不知怎样开口、该说什么。他的为难写在脸上,坠入了沉默里。
她盯着他,绷紧的五官颤颤地聚合到一处,似要哭出来。分明地,一滴自心底深处生出的温热的泪,穿过肉体内部绵长而精致的通道,完成了它意义非凡的一次释放。顺理成章的一滴泪,水到渠成的一滴泪,在柔软内心的驱动下,一路艰辛跋涉,终于抵达使命的终点,已经悬在眼眶的边缘,只要她轻轻地眨巴一下眼睛,就会落下来。可她呢,竟长久地一动不动,生生地将那呼之欲出的泪又倒灌回了泪腺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来也好,不来也罢。”她淡淡地说,“反正我都习惯了。”
“以后——”上尉的脸上泛着潮红,像是记录了灼灼白日的温度,又像承载了被无形力量撕扯的内心的疼痛。他说:“我不会再失信于你。”
“还有以后吗?”
他惭愧默然,无以应对。
“东西带了吗?”她突然问。
他茫然看她,不懂所问,或者正因为懂了,才生出惊诧。
“忘了吗?”她继续问,咄咄逼人。
上尉欲作答,却又不自信,隔着上衣摸索着攥到手里,才默默点头。
“带了就好!”她嘴里是这么说的,由此带来的欣慰却有别于之前询问的盛气凌人,让人觉得她倒不希望一切都这样容易,以给她更改主意的非主观理由。而此刻,一切水到渠成,她已经退无可退了。她用一张推销房地产的硬广告纸使劲地扇着,想把燥热镇压下去,却似乎不起一点作用。
“云朵。”上尉试探地,也是坚决地说,“我们得谈谈。”
“什么时候?”她越扇越急,“你一会儿不是还得赶火车吗?”
“来得及。”上尉望一眼火车站上方那硕大的钟盘,扭头对她说,“五点之后的车。”又说,“我们可以在一起四个小时。”他看起来轻松多了。
“谈四个小时?”她说,“倒像是回到了两年前。”又说,“可惜呀,回不去了。”云朵生着莫名的气,就像是被头顶白日投下的炎热冒犯了。
上尉忙接了云朵的话说:“那是个令人怀念的夏天。”
“那个夏天没这么热。”
“一样的。”
“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总有不变的。”
“你觉得还能回去?”云朵瞪大眼睛望向上尉。
“最起码——”上尉迎着她的目光,如见往昔之爱,“我们都好好的。”
云朵把欲说之话咽了回去,临时改口:“对,我们都好好的。”
上尉重复:“我们得谈谈。”
“还是那样,这回仍旧要急着走?”云朵额头的汗珠被扇得聚到一处,互相怂恿着汇作一股,沿着她白皙的面庞顺流而下,到腮上、到脖颈,终成她躁动不安的躯体无法抗拒的一部分。上尉从随带的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欲上前替她擦去,手却在半空顿住了,折回,最后把纸巾递到了她的手里。
“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你忙成那样……”话说一半,云朵把顺口而来的指责止住了。
“责任在我。”上尉检讨。
云朵望向上尉,目光柔和了一些。
上尉低着头,还浸在自责里。
“又去哪里出任务?”云朵问完,噘嘴摇头,又自答,“保密!”
上尉被逗乐,抬头,笑出声来。他饮到了昨日幸福酿出的甘露。
“世界这么大,独离不开你?”云朵用纸巾把蠢蠢欲动的热汗尽收了。
“我也想每天陪你。”
“我信。”
上尉欲言又止,稍止又言:“谢谢你理解我。”
“都过去了。”她的惆怅再次席卷而来。
“云朵,”上尉走近,迎面望向她,“我欠你的太多。”
“不说这些!”云朵扭过身子,给他一个背。
“咱们之间——得谈谈。”上尉绕到了云朵的面前。
“结果已定的事。”云朵再次倔强地转了过去,“谈又能谈出什么?”
上尉仿佛穿越回另一个夏天,那个柔和甜美的声音如同沉睡日久的种子在他的幸福里开出花来。那时候他救灾凯旋,立功的戎装照片刊登在省报最显眼的位置。他只是尽一个军人的本分,从没指望能因此得到什么。
“我们不能这样草率决断。”上尉皱着眉,沮丧而焦灼。
似有似无的热风彻底止住了,斜来的日光穿插进本就稀疏的树冠倾泻而下,印在石板地面上那一男一女的影子如泼墨,比刚才拉得更长了一些。
他急切地望着她。
她则冷冷地沉默着。
约二十米外的城墙下,一个背着红蓝条纹编织袋的妇女在原地徘徊犹豫了有一阵子,似要向东去,又不断地折返回来朝西张望,十多分钟过去了,她还在那里,大概是迷了路。妇女几次望向这边,想过来,见他们说话,没有走近。他们这会儿无话可说,妇女便把编织袋甩到肩上赶来,老远就赔着笑,算打招呼,近了,才前倾身子怯怯地问:“麻烦,去富平的车在哪里坐?”她先问的上尉,说完,却又把求助的目光移到了云朵一边。
“您要坐火车还是汽车?”云朵迎向妇女,回以微笑。
“汽车,汽车——我还不会坐火车哩。”妇女嘻嘻重复,扯着大嗓门。
云朵告知妇女坐汽车得到城北客运站,并耐心地说了要坐哪一路公交车过去,得多长时间,还指明站台的具体方位。云朵再次叮嘱走远了的妇女一定要看清是几路车,不要坐错。妇女背身退去,不断地说着“谢谢”。
二人一言不发盯着妇女走远,直到她在一排商铺的尽头转弯消失。
“我们在这儿会被晒熟的。”上尉故作轻松,想让凝滞的空气松动些。
云朵不买账,上尉所见的,仍是她布满了哀怨和忧伤的面孔。
上尉收回未及绽开的笑容:“咱们得找个地方坐下来。”
“东西你带了吗?”云朵重复再问,倒像是急于得到否定的答案。
“又问这个?”上尉欲怒,却极力克制住了,回以重重的叹息。
“我们在这儿会被晒熟的。”云朵也这么说。
“我们得慎重!”
“这样的夏天可真是让人受不了。”
“我是说,这么大的事,咱们总得再谈谈。”
她故作轻松:“好吧,就算一刀两断,也要有仪式感。”
“咱们得换个地方——”上尉问,“去哪里?”
“对,仪式感,就像你们升国旗一样。”
“这里太热了。”
“要有音乐,有氛围,才像那么回事。”
“嗯,去哪里?”
“随便。”她强调,“已经快两点了。”
他刻意忽视她提及的时间。
她倒不在乎他的反应,最起码是摆出了不在乎的样子。
“去‘遇见秦始皇’吧,反正离得也不远。”上尉努力把刚才掉下去的情绪重新提起来,试图让彼此在这仅有的时间里轻松欢快起来,“那可是年轻人的天下,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人,但他们续杯的啤酒是越喝越淡。”
“行吧。”
“现在就走?”
她不说话。他走,她跟在后面,有意无意踩到他左右晃动的影子。
她想起以前,他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顾不得冬冷夏热,常常就像这样顶着白日前行,她追着踩他的影子,他左右躲闪,却总躲不掉,因为他们的手紧紧地牵着,就像一辈子也分不开。她鼻子一酸,跟得慢了一些。
拐到那个嘈杂破败的巷子时,他们几乎同时看到贼从一个围观下象棋的老头那里得手了一个钱包。她拉住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他把纸盒递到她手上,她刚接过,他就冲了上去。那个做贼的心怯,见有人呵斥着冲来,丢下钱包跑了。老头指挥完下棋,才知自己的钱包失而复得,却并未表达感谢,倒是翻开空空如也的钱包庆幸地祈祷:“老年卡在呢。”
“嗯,在就好。”
老头没理上尉,又围上去指挥下棋。
“你又管闲事?”她拉着他疾走,并一路嗔怪。
“你不是说我路见不平的样子最帅吗?”
“你竟还记得?”
“不光记得,而且此生不忘。”
“那是以前。”
“以前?现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了吗?”
“是。”
“我变了吗?”
“没有!”她说,“你永远是你。”又说,“也只有你没变。”
走到巷子尽头拐个弯,老远就见“遇见秦始皇”的红字招牌。
小店里果真顾客寥寥,靠近吧台坐着三个男人,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直播的新闻,偶尔议论几句。隔一张桌子坐着一对母子,母亲喋喋不休地给儿子讲着道理,儿子却不认真听,动不动就扭过身子看一眼电视,却很快又被母亲叫着转过身来。穿着运动背心的女店主窝在吧台里玩手机。
“一杯啤酒,一个甜筒冰淇淋。”上尉一边落座一边朝吧台里喊。
“啤酒要大杯还是小杯?”
“大杯。”
“冰的还是常温的?”
“冰的。”他顿了一下,补充说,“不要太冰。”
“我也喝啤酒。”她说。
“嗯?”他定睛看她。
“我跟你一样,也喝啤酒。”她重复了一遍。
“哦,好吧。”他朝里面又喊,“两大杯啤酒,一杯冰的,一杯常温的。”
“我和你一样,也要冰的。”她更正他。
“两杯都要冰的。”他又喊了一遍。
“你以前可从来不喝啤酒。”
“一切都会变的,不是吗?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不一样的。”
“可是——”他的话开了个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显然也并不关心他想说什么。
电视上正直播一则外军演习的新闻,喝啤酒的两个男人就此辩论起来。
一个说:“中国军队现在厉害了,在俄罗斯举行的世界军事竞赛中拿了好多第一。”另一个说:“竞赛跟打仗可不是一回事,真正敢打仗的还是美国佬。”第一个又说:“美国佬有啥牛的?在朝鲜还不是被我们给揍跑了?”另一个反驳:“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怎么了?”“现在美国佬的军事科技厉害。”“他们是钢多气少,我们是钢少气多,再干一仗,他们不一定是对手。”“自欺欺人。”“你妄自菲薄!”一直不说话的第三人举杯给两个人打圆场:“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倒是要先打起来了,输了赢了的管咱啥事?喝好咱的酒,过好咱的日子就行了,操那些心干啥?”一杯酒过后,那两人真就不再争论。他们换话题,说起新来的市长和越控制越疯涨的房价。
“全乱套了。”一个抱怨。
“乱就乱吧,越乱越好。”另一个说。
啤酒端来的时候,店主送了一碟青豆。
云朵问:“搞活动?”
店主说:“这是我们店的情侣福利,情侣进店,必送一份。”
云朵指指上尉,又指自己:“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店主会心一笑:“现在是普通朋友,不代表以后成不了情侣。”
云朵问:“那我们以前是,现在不是呢?”
“也算。”说完,店主转身给那几个男人续啤酒。
“老板,你这啤酒越喝越淡。”
“那是你们口味越来越重了。”
上尉举杯,云朵也举杯,他们清脆一碰,上尉抿一口,大概是冰痛了神经,他皱起眉头。云朵仰头灌了几口,一大杯啤酒就只剩下了半杯。云朵放下杯子,把上尉抓贼时交给她的纸盒提到桌子上,轻轻地推还了过去。
上尉复推给云朵:“这是给你的。”
“什么?”
“你肯定喜欢。”
云朵没有动手去拆,甚至连期待的表情也隐藏了。
“我的心血之作。”上尉神秘而缓慢地拆开印有动物图案的粉色盒子。
是一把弹壳做的八一自动步枪,尺寸虽小了些,却逼真精致。上尉欣喜地推到了云朵面前:“记得不?你说过的——玫瑰的娇弱永远比不上钢枪的冰冷坚硬。”他动情起来,“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
“我说过?”
“我记得。”
斜对面桌上的小男孩又从母亲的喋喋不休里走了神,从上尉拿出弹壳做的步枪的那一刻起,他就瞪大了眼睛炯炯有神地望向这边。他的母亲呵斥着让他正襟危坐,他不情愿地摆正了身子,可是没过一会儿,他的小脑袋就又转了过来。显然,弹壳枪对他的吸引力远大过他面前的冰淇淋。
“这是送给我的?”云朵指了指弹壳枪,明知故问。
“从攒弹壳到全部完工,用了差不多一个月!”上尉说。
“现在是我的了吗?”云朵又问。
“当然!”上尉兴奋地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这可不轻。”
“情意更重!”
“我可以决定怎样对它?”
“当然!”
云朵抓起弹壳枪,转身到小男孩面前:“这个送你,要不?”
“要!”小男孩咧着嘴高兴地回答,几乎跳起来。
小男孩抓过枪的时候,他的妈妈站起来训斥他:“你怎么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快还给阿姨,说谢谢,我们不要。”
小男孩的注意力全在枪上,根本不听他妈妈的。
上尉惊愕地盯着云朵把弹壳枪送给小男孩,又看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回到位子上。他想说什么,却没说,沦陷到沮丧里,独自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想起以前,就算他落的一根头发,云朵都会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怎样去改。
云朵举杯,伸到上尉面前。她故作坚强:“谢谢你这么用心对我。”他跟她碰了,却没说话,只是仰头灌酒。云朵再忍不住,酒未喝,泪已满面。
他叹口气,怨怒化作怜悯,心疼地问:“你怎么了?”
她擦掉泪,克制自己,哽咽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是我不对,这两年里,让你受委屈了。”
“你是个好人。”
小男孩问妈妈:“那边的叔叔阿姨怎么了?”
小男孩妈妈轻轻“嘘”止小男孩,让他不要说话。
小男孩全不管,又担心地问:“阿姨不会反悔再把枪要回去吧?”
“嘘——”
小男孩低着头,独自玩枪。
远处的几个男人又让店主续酒,仍旧说起酒的味道越来越淡。
店主嬉笑着抱怨他们挑理,送过去一碟毛豆花生拼盘。
男人们不再评论酒的味道,仍旧慢饮,仍旧看着电视。
云朵说:“咱们干了这杯吧?”
他想劝她,云朵却已举杯饮尽,又喊:“老板,再来两杯。”
上尉也一饮而尽。
“还是冰的吗?”店主问。
“对,冰的,越冰越好。”
“太冰对身体不好,”上尉提醒云朵,“你本来就爱胃疼。”
“大不了一死。”
“别这么说。”
“冰的吗?”店主夹在他们的争论里,犹豫地又问了一遍。
“冰的!”
上尉无可奈何,看着店主再一次把冒着白色泡沫的冰啤酒端过来。
“我是不是太作践自己了?”云朵问。
“我理解你。”上尉说。
“我是不是太绝情了?”
店主又送了一碟青豆。
云朵对店主说:“你的生意会越来越好的。”
店主说:“我们的啤酒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味。”
上尉推杯子过去碰云朵的杯子:“我敬你。”又说,“太冰,慢点喝。”
云朵点点头,却仍旧一口喝去半杯。
小男孩仰头对妈妈说:“我长大了要当兵去!”
“就为这枪?”
“我要保卫祖国。”这是小家伙刚刚从直播新闻里听来的说法。
“行了,祖国还轮不到你保卫!”妈妈呵斥,“刚才咋给我承诺的?吃完冰淇淋就回家记英语单词,英语跟不上,以后咋过托福,咋出国?”
喋喋不休的妈妈带儿子出门后,几个男人也沉默无语,他们百无聊赖剥着吃花生毛豆,喝啤酒。店主伏在吧台上看手机,偶尔蹦出咯咯的欢笑。
“几点了?”上尉问云朵。
“刚过三点。”云朵掐亮手机屏幕扫一眼,又掐黑。
“我们走吧。”上尉这次没和云朵碰杯,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云朵顿了两回,也把杯子喝空了。
上尉到吧台结完账,转过身时,迎住了云朵迷蒙却深情的目光,他试图捕捉那束光,云朵却像躲避对向而来的车一样急打方向盘,迅疾躲掉了。
“东西别落下。”他提醒云朵。
云朵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手机钥匙证件钱包,都在呢。
他走出门来,抬头望,炽白的太阳沉向西边,却丝毫没有日落西山的羸弱,仍旧熊熊如炙。上尉感觉到冰冷的啤酒正凶残地和他的五脏六腑搏斗,一阵眩晕袭来,他想吐,却紧咬牙关止住了。上尉站直身子,深深地呼出几口气,轻缓而又坚决地对云朵说:“走吧。”又说,“时间不等人。”
云朵发愣。
“走吧!”上尉催促。
“今天不去了。”
“就今天吧。”
云朵抓住上尉的手:“我去火车站送你。”
上尉坚定地说:“不去火车站。”
云朵几乎哀求:“时间不多了。”
上尉坚决地说:“来得及。”
“我晕得很,可能醉了。”云朵踉跄不稳。
“没事,有我呢。”上尉伸手去扶云朵。
他搀扶着她,她依偎着他,两人向着火车站的反方向而去。上尉一路沉默,云朵早已泪流满面。他清楚记得,前年这个时候,他同样是匆匆而来,都等不及喝一口水,她就拉着他飞奔而去。她对他的爱疯狂而又恣肆,全不管旁人侧目。他们在那棵流传着爱情故事的大树下挂下同心锁。
锁在,爱情就在。
今日,他们又约定,去开那把锁。
“真的要去吗?”她分明是在要一个否定的答案。
“走吧。”他坚定而决绝,“很快就到了。”
“风里雨里,说不定都蚀透了。”
“我带了钥匙。”
“下次再去?”
“这次就是上次的下次!”
“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约定。”
她挣脱他的手冲上路侧的台阶:“你在这里对我说过一句话的。”
“走吧。”他上去要拉她下来。
“你对我说过一句话的。”她拽着不走,深情望他,又嘶喊了一遍。
“走吧。”上尉把云朵抓得紧紧的,“都过去了。”
“那我们就回到过去吧。”
“你会幸福的。”
“我做错了吗?”云朵木然地看着上尉。
“没有!”上尉涌出泪来,他和她,向生长着爱情故事的大树走去。
云朵自知,她将遵医嘱住进医院,和几无可治的癌症做胜负未知的最后的搏斗。她不忍见上尉往复边关的奔波,也怕若不测,他们的爱会在他的心中蜕变成阴阳两隔的冷冷的伤疤。今日一别,或许就是生离死别。
上尉也自知,他将去西北更北,驻守凄冷高原那最高的山,即便现在与云朵的隔月一见也要变成奢望了。他照顾不了云朵,便勇敢放手。他对云朵决然不舍的爱又将如何?于他,更希望深爱着的云朵拥有他无力去给的幸福。今日一别,或是永别,他们大概今生今世只是留存于心的故人了。
谁都不说,就像那些秘密不曾有过。
午后的大地溽热静谧。
上尉和云朵并排向前走去,白色日光照耀着他们。投在地上的影子有时头挨着头,有时脸贴着脸,生动美丽,恍若奔赴此生约定的美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