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南京。应英娣在南京以夫人身份伺候他。
她知道,没有极大的一笔赡养费,他绝不肯让英娣走的。
她不妒忌过去的人,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人。
在同一封信里她说:“我还是担心我们将来怎么办。”
他回信:“……至于我们的婚姻,的确是麻烦。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让我来承担好了。昨天夜里她起来到餐室里开了橱倒酒喝。我去抢了下来,她忽然怪笑起来,又说:‘我的父亲哪!’”
张爱玲看了很惊悚,从来没去问那句话的意义。想必总是从十五岁起,他在英娣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现在要向父亲诉说。
“现在都知道张爱玲是胡兰成的人了。我带了笔钱来给英娣,把她的事情解决了。”他信上说。
张爱玲除了那次信上说了声“担心我们将来怎么办”,从来没提过他离婚的事。现在他既然提起来,便微笑低声道:
“还有你第二个太太。”说完,即刻觉得自己很卑微。
第二任太太全慧文,是他在内地教书的时候娶的,他的孩子,除了最大的一个儿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几个都是她的。后来得了神经病,与孩子们住在上海一栋洋房里,由侄女青云管家。
法律上她是他正式的太太。
与英娣结婚时没跟她离婚。英娣等同于姨太太。
终于,他带了两份报纸来,两份报上都是并排登着《胡兰成应英娣协议离婚启事》《胡兰成全慧文协议离婚启事》。他把报纸向一只镜面乌漆树根矮几上一丢,在沙发椅上坐下来,虽然带笑,脸色很凄楚。
她知道是为了英娣。
“另外替英娣买了辆卡车。她做卡车生意。”他说。
一度沉默后,张爱玲忽然笑道:“我真高兴。”
胡兰成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说了!”
难得姑姑起早,特地花了工夫,做了英式早餐。
燕麦,蘑菇香肠炒鸡蛋,黑咖啡。
姑姑坐在餐桌前,笑道:“大报小报一齐报道。——我就最气说跟我住住就不想结婚了。”
原来亲戚间已经在议论,认为张爱玲跟姑姑住着传染上了独身主义。
“那么什么时候结婚?”姑姑问。
“他也提起过,不过现在时局这样,还是不要,对于我好些。”
那天,胡兰成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钟就说:“睡一会儿好不好?”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怅然若失。
胡兰成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她独自去了。
乘电车到四马路。她喜欢那条街的气氛。绣货店里买了新娘的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便拣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回来,胡兰成见状道:“怎么只有一张?”
张爱玲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店员该作何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做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不去点穿她。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胡兰成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胡兰成张爱玲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无处可搁,卷起来又没有丝带,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1944年8月,他们结婚。
节俭的仪式。在场一共四个人。张爱玲、胡兰成、炎樱、胡兰成的侄女胡青芸。
老式的仪式。红色的馒头上插了香。
有一天,张爱玲也如那个供奉在案几上的馒头,成为这段感情的祭品,成为一个在断头台旁编织命签的新娘。
张爱玲和胡兰成拜天地。
青芸觉得好笑,胡兰成用手指点她的额头,嗔道:“乖一点。”
换了帖子后,说出去吃饭,青芸没有去,因为小,也因为要回家照顾胡兰成的妻小。
张爱玲的姑姑缺席。故意缺席。
张爱玲结婚,姑姑松了一口气,因为脱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