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佼人 僚 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 兮。舒 懮 受兮,劳心 慅 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 惨 兮。
月亮出来多明亮,美人模样真漂亮。身材窈窕步轻盈,让我相思心烦忧。
月亮出来多皎洁,美人模样真姣好。身材窈窕仪态美,让我相思心忧愁。
月亮出来照四方,美人模样真美好。身材窈窕步优美,让我相思心烦恼。
相对于现代学者的含蓄、委婉,古代文人可谓相当率真、直接。晋代学者吴逵一生潦倒,惨不忍睹,“家徒四壁立,冬无被裤,昼则佣赁,夜则伐木烧砖”,可精神世界却不困窘,依旧超然洒脱,一句“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让后人刮目相看,连自号心斋的清代文学家张潮,在其作品《幽梦影》里也不惜沦为小迷弟,借势直抒胸臆,再上层楼: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有那么一丝豪爽,又有那么一丝浪漫。
在他们眼里,鲜花、月亮、美人,是构成美丽世界的元素,翰、墨、棋、酒,则是人生无上的雅趣闲情。如若缺失此中种种,这个世界该几多贫瘠乏味,面目可憎。
另外,借此生发,这本《幽梦影》里还有不少类似这般意境的句子: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品咂这些句子,莫不为大才子清新可爱、通透畅达的行笔所折服,为这些风骨清嘉的片玉碎金爱不释手,为张潮极具个性的生活情趣拍案称绝。
但凡文人都是喜欢月的,张潮亦难逃窠臼,他直言不讳地坦陈自己的喜欢: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他讲,大千世界,最能让人心生感动的自然之物,莫若天上圆圆缺缺的月亮,以乐曲抒发情感的琴声,鸟中的杜鹃,植物中的垂柳,它们都是诗人笔下演绎离合悲欢的常客。
想想确实如此,大文人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被世人念叨了一千年之久,还是常吟常新,每一次又都衍生出不同的感受。
王维的一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读之凄清绝俗,肺腑若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缘于望帝化鹃的凄美故事,写诗读诗的人们对泣血啼归的杜鹃鸟独有厚爱。
三月柳条青,丝丝绿绦不仅仅是报春的使者,也即离恨的象征。诗人吟:“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无限怅惘如烟长。
人生最是别离多,长亭短亭处,折柳相送,惜别依依,自然,少不了柳丝的陪衬。“柳”也即“留”,“丝”乃是“思”。
而天上一轮皎皎月轮,又常和美人相提并论,这一厢,张潮另有话说: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
因为有了诗歌美酒的参与,山水才透射出它的靓丽姿色。如果没有美丽佳人在侧,鲜花满月、良辰美景则形同虚设,又有什么意义呢?
诚然,古人欣赏美人讲究的是意境,就像《幽梦影》里说的那样: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不独吴逵、张潮,翻开中国诗歌史,写月亮思美人的诗篇连篇累牍,数不胜数。
其实,把月比作美人由来已久,《陈风·月出》可谓这一文学意象的滥觞。
不能不佩服先知洞若观火的敏感,在他的眼里,天体上这轮冰冷之物,有了温情的诗意,有了人的体貌神情,她时而思念,时而怀望;时而欣喜,时而悲叹;时而袅娜,时而丰满;时而远在天边,清净如莲,时而近在眼前,深情款款。
《月出》是陈国的民歌,是一首情诗,抒发的是在皎洁的月夜,诗人对月思念意中人的强烈感情。
这个静谧的秋夜,微微飘浮着凉意,诗人一腔渴慕思恋的情怀,在薄薄的凉意里,氤氲开来。于一地淡淡月色下,诗人想象着心仪女子若隐若现的身影,似明似昧的举止,雾里看花般的姣容,情不能已,怦然心动。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月出》分三章,每章第一句以月起兴,第二、三句写美人,末句写诗人自己不宁静的心情。简净,清朗。
月亮出来亮弯弯,诗人的眼前,出现一个和弯弯月儿一般妩媚清秀的女子,让他无限向往和爱慕。
月美,月下的人更美。女子窈窕的身段,娴雅的举止,使得诗人一见倾心,眉间心上,无计回避。无奈情郁于中,却苦于无从表白,因而生发出无尽的怅惘和感慨。
爱美是人之天性,尽管心爱的女子没有丝毫的觉察和回应,但诗人已经为之倾倒,爱之深,情之切。那个面如芙蓉,眉如远山,婀娜若柳,像月亮一样美好的姑娘,是诗人心头灼灼欲燃的“白月光”。
丁元英说:“天下之道论到极致,百姓的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到极致,男人和女人的一个情字。”
为这一个“情”字,世人沉吟至今。
爱一个人,很多时候就是画地为牢,自己把自己关在心门之内,为爱围剿,为情所困。
《月出》一诗用词的玄妙,不能不提。
“佼人”指的是美人。“皎”“皓”“照”三个字,依次从月光的洁白、明亮,以及照拂的动态,细致入微地雕琢月色;“僚”同下文的“ ”“燎”,意义大同小异,特指心仪女子的明艳、娇媚。
“窈纠”与后面的“懮受”“夭绍”,是诗人刻画的三个画面感超强的词语,以此来描绘一个美丽女子行动似弱柳扶风的婀娜姿态。其中“悄”“慅”“惨”,表现的则是诗人因为美人可思不可求的烦忧、焦躁状。
在这里,我不想望文生义强作解,也不想深究这几组词的细微差异。读诗是一种感觉,所谓的心领神会,其实是在诗里寻求一种与自己心念气息相契相合的意义,要的是悦目赏心,互通有无。
天机贵在心照。这是一句很经典的话。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有些意念不可诠释,不可随意增删,它们早已根深蒂固。
对月怀人的迷离意境和伤感情调一经《月出》开端,后世的同类作品便滔滔不绝,大河奔流。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一轮清辉之下,诗人望月怀远,彻夜难眠。
当一个名字使他心心念念,每一个不眠的夜晚就有了悬而未决的牵挂。
多少美好时光倏忽而去,而他还记得,初见她时的那一刻,他心跳的速度,那般狂热和强烈。犹如在冬天白雪皑皑的旷野里,奔涌出对春天万木复苏、草长莺飞的渴望。
聂鲁达说:“我愿用春天,换取你注视我的眼睛。”
这样一往情深,执着到底,让人感动和心疼。
同样一往情深,被相思缠绕,彻夜难眠的不只你我,还有李白,孤栖幽独的他放声吟唱: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有人说李白这首《长相思》,是借对美人的爱情表达思君之意。我不以为然。
我认为,喜欢李白的后人也更愿意相信,它就是一首纯粹的月下怀人的情诗。他念的心上人,在朦胧的月色下,似乎近在咫尺,又真的离得很远很远。她姣好的容颜,时而分明,时而迷茫,如梦,似幻。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更是“美人如月隔云端”。
吴从先在《小窗自纪》中写道:“客曰:‘山水花月之际看美人,更觉多韵,是美人借韵于山水花月也。’余曰:‘山水花月直借美人生韵耳。’”
这个说法恰和“若无佳丽,花月皆虚设”同出机杼。
所谓佳人,人们称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足见在世人眼里,月亮和美人,堪称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同时,在我国浩如烟海的古典爱情诗歌中,月亮作为一个美丽的载体,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韦庄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轻叩唇齿,玉阶生辉,诗中面如皎皎月、肤色赛霜雪的佳人,令世人产生几多美妙的遐想。
在陈亮“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的朗月清辉下,伊人带着素洁的月色,轻轻折下枝上如雪的梨花。那份唯美,让你心醉神驰。
晏小山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我和你一起喝酒跳舞,直跳到三更灯火五更明,月亮低了,灯烛尽了,筋疲力尽无力摇动桃花扇还不罢休。和你在一起,永远无烦忧。
同样是晏小山,怀念歌女小苹,惆怅低吟:“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相思如微风过箫,凄寂无人能知。
“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鲁迅先生一语道破,不无透辟。
在古代,没有短信,没有微信,没有网聊。如果我想你,我就在月亮下为你写诗。
诗歌一直这么真切地抒发着时人的情感,因为真切,而倍加珍贵。
所有风花雪月的故事,都是惆怅的,也是美的。因为,美是让人分心的。你不能不为它们惆怅,即便知道这惆怅于事无补。
走在浩瀚的中华古典文化长廊里,也许人们最初只是为了模仿,后来竟至形成了一种习惯。习惯于将许多莫名情感,寄托在明月中。借这一弯不耀眼却散发着迷人光束的月儿,象征美,表意浪漫,寄托相思,绵延乡情。
月亮,最终成为诗词中窈窕皎洁的那枝莲,成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成为庸常的物质生活之上,不可或缺的一爿精神世界的构件。
倘若少了这一弯月轮,就少了一份真切的倾诉和吟唱,少了一份凄美的痛楚;
倘若没有这一弯清亮,我们的生活就会缺失如许诗情画意,减却几多深情和浪漫。
而且,我们的离合悲欢,与谁共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