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要读懂《历史》，最好的导游还是希罗多德自己。在全书的开端处，他就把自己的写作目的清晰明了地说了出来：
哈利卡纳苏斯人希罗多德所做的探究展示于此。为了使人类的功业不会因时光的流逝而黯淡失色，使希腊人和异族人达成的令人惊异的伟业不致失去荣耀。探究所涉及的，除了其他，还有他们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
这段序言，一开始是希罗多德对自己的说明，阐明他是哈利卡纳苏斯的人。前面已经介绍过，哈利卡纳苏斯是小亚细亚西南部的一个城邦，原来曾是波斯帝国治下，再进一步追溯，其早期移民应来自于伯罗奔尼撒。作者以自报门庭的方式开始叙述也多见于古代，如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开头是“雅典人修昔底德……”。
序言中更为重要的是后面这个词：“探究”。希罗多德将自己进行的这项工作界定为探究（historiē），这个词后来成为我们今天所使用的“历史”。但是很明显，在希罗多德这里，historia的意涵并非现代的“历史”，甚至所探究的也并非过去的事情。在公元前5世纪后半叶，“探究”有其特定的意涵。根据学者的研究，在当时的历史和思想语境中，探究是通过严肃地收集材料和证据，发现世界的真相。探究的对象也很广，如对自然的探究（historia peri phuseos）、对人的探究，而希罗多德是已知的第一位将人类过去的行动纳入探究范围的作者。公元前4世纪，“探究”才确定为对过去的探究。所以，希罗多德用这个词就把自己和传统的史诗诗人区分开来，他所要进行的是一种批判性或反思性的讨论，而非简单地讲故事。甚至，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将希罗多德放回到公元前5世纪“追寻智慧”的写作传统中加以理解和把握。
“探究”后面的“展示”（apodexis）一词在晚近学界也有很多讨论，即这里通常被翻译为“发表”或“展示”的apodexis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通常看到“发表”，首先会想到著作的出版，比如某位作者出版了一本书，读者可以通过公开渠道买来阅读，那么这本书就从只有作者自己能够看到的稿件成为可公开获得的读物。罗萨林·托马斯（Rosalind Thomas）等晚近学者通过历史研究，试图揭示希罗多德所生活的时代，apodexis很可能首先指的是口头的展示（epideixis）。当然，也有格雷戈里·纳吉（Gregory Nagy）等学者会把希罗多德的“展示”归到希腊更为古老的口传系统之中，即从史诗诗人而来的传统。我们知道在荷马史诗里有大量的场景性的描写，但是荷马史诗最初并非通过文字流传，据说是到了雅典的庇西特拉图（Pisistratus）执政时才编修成文的，在此之前是口传的传统。史诗诗人通过口传的方式使故事不断地流传下去。当时希腊有很多游吟诗人，他们记忆力很好，可以把史诗成段地背诵，并且喜欢表演。比如有位游吟诗人今天中午走到了北京某酒店，里面在举行婚礼，他想到《荷马史诗》里头有一段描述斯巴达王子婚礼的内容，这个时候他就即兴背诵，把记忆中的史诗或者游吟传统里的素材进行微调，表演给现场的人听。那么按照这种理解，希罗多德的“展示”很有可能是将书里的一些内容在一些场合上公开表演。
接下来需要考察希罗多德“探究”的目的是什么。他给出了两个目的：一是记下人类的功业，二是探究希腊人和异族人战争的原因。我们先来看第一个：“使人类的功业不会因时光的流逝而黯淡失色，使希腊人和异族人达成的令人惊异的伟业不致失去荣耀。”希罗多德在乎的是人类所实现的功业和成就，并不是一个特定人群，比如他所在的城邦，或希腊人，或波斯人等，而是整个他所知的人类。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这里所使用的“异族”在英文中是barbarian，这个词来自古希腊语，最初是指不说希腊语的那些人，因为希腊人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的话听着就像“ba-ba-ba-”。阅读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我们会发现，到了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人已经非常明确地将希腊人和东方异族人区分开来，亚里士多德认为希腊人的理性能力更高，会以政治的方式组织共同体，而东方异族人则没有理性能力，所以是奴隶统治奴隶，秩序组织形式是专制，异族人实际上是“蛮族”。后来在西方历史上，人们也通常会将处于地中海核心秩序圈之外的民族称为蛮族，比如罗马帝国晚期在帝国四周生活的各种族群。“蛮族”的称呼实际上不只是体现着语言的差别，而且还隐含着“政治—专制”“文明—野蛮”的高下之判。但在希罗多德这里，他称非希腊人为“异族”，希腊人和“异族”之间是并列关系。虽然希罗多德自己也讲希腊语，但是从这里似乎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歧视，他对埃及人、波斯人等异族也没有野蛮化的描述。后世有大量的学者把希罗多德视为第一个区分政治自由和专制野蛮的作家，特别是当雅典进行了政治共同体的平等的改革之后，他有一大段表扬雅典的话，与雅典的政治相对的是波斯的秩序，而这个对立被视为最早的政治和专制、文明和野蛮的对立。但对于希罗多德来说，这个对立到底能否成立呢？我们如果从全书的第一句话来看，是看不出他有任何将异族人野蛮化或者是非理性化的意思。相反，希罗多德明确说荣耀和伟业，希腊人能做出来，异族人也能做出来。
荣耀（kleos）这个词是《荷马史诗》中非常重要的概念。《伊利亚特》是英雄的世界，英雄通过他们的事迹和功业来承载他们的荣耀，而诗人们受到缪斯的启示来完成对英雄荣耀的赞颂。只不过在希罗多德这里，他将人类功业荣耀放在了自己的记录之上，是要通过自己的探究，来铭记这些功业，使得它们的荣耀得以传世。
希罗多德的第二个目的是探究希腊人和异族人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这也是古希腊史书的一个普遍主题。比如修昔底德，他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开头也是在探究斯巴达人和雅典人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晚近这些年，修昔底德还被安上了一个术语，叫作“修昔底德陷阱”，意思是说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书中，修昔底德说雅典实力的上升引起了斯巴达的恐惧，从而引发了大战，这就是战争的根本原因。看起来，古希腊史家对战争原因的探究是他们著史的重要动机。希罗多德这里也明确说是要探究希波战争的原因，而非简单地记述希波战争的全过程。
所以大家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们要时刻记着希罗多德的这两个目的：一个是记录人们做出的这些伟业，另一个是探究希腊人和异族人发生战争的原因。如果单看第二个问题，它表面上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即爱琴海东岸的伊奥尼亚地区原本是波斯治下的城邦，他们反叛波斯，并找雅典帮忙，雅典派舰船来支援，但被波斯镇压。波斯继而指责雅典，发动了一场对雅典的马拉松战役，不过波斯战败了。然后波斯再次全力出征，再次落败。但从第五卷开始的叙事就是战争的全部或根本原因吗？为什么希罗多德要从第一卷就开始写亚洲和希腊之间古老的争执？希罗多德在这本书里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他说他同意品达的一句名言，即礼法是万物之王，每一个地方都要维持自己的法律和习俗。难道他是认为希波战争根本上是出于文明的对抗和冲突吗？
对于这些问题，恰恰是要通过对整部书的仔细研读才能尝试着做一些回答。在序言中我曾说，我们必须按照希罗多德自己的要求读这本书。希望读者最后能够以作者视角，即像希罗多德一样重新写作一遍《历史》。
《历史》的中文译本参阅：
希罗多德.历史［M］.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希罗多德.历史［M］.徐松岩，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本书对《历史》文本的引用和讨论参阅了已有中译文本，并对照原文做了相应的调整。
希罗多德生平及《历史》简介参见：
罗门·雅科夫列维奇·卢里叶.论希罗多德［M］.王以铸，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9.
D. Asheri，A. Lloyd，A. Corcella，O. Murray，General Introduction//A Commentary on Herodotus，Books 1—4，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1—56.
希罗多德与历史学参见：
黄洋.希罗多德：历史学的开创与异域文明的话语.世界历史，2008（4）.
吴晓群.论希罗多德的“探究”是何以成为“历史”的.世界历史，2013（3）.郭涛.在历史和文学之间：希罗多德historia的体裁.史学史研究，2017（3）.
智慧与探究参见：
Carl Huffman. Heraclitus'Critique of Pythagoras'Enquiry in Fragment 129. Oxford Studies in Ancient Philosophy，2008，35：19—47.
《历史》序言的研究参见：
张巍.希罗多德的“探究”——《历史》序言的思想史释读.世界历史，2011（5）. Marek Węcowski.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Form and Meaning in the Prolog of Herodotus .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2004，124：143—64.
E. J. Bakker. The Making of History：Herodotus'Historiês Apodexis//E. J. Bakker，I. J. F. de Jong，and H. van Wees eds. Brill's Companion to Herodotus，Leiden：Brill Publishers，2002：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