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北城。
冬天即便再冷,也依旧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温暖故事。
比如这一年。
一个傻乎乎的小结巴,误打误撞来到了一家孤儿院,第一眼便赖上了一个漂亮的“小哑巴”。
“嘿,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奥特曼哦。”
女孩蹲在地上,正鼓着腮帮子吓唬那个刚刚拿玩具凶她的熊孩子。她轻轻抬头,看见面前的办公室大门从内被打开,几个妇联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地站在她面前。
女孩穿着脏兮兮的T恤和沙滩裤,小辫子也编得歪歪扭扭,唯独一双大眼睛亮得不可思议。
几个小时的大巴车程,女孩睡得四仰八叉,直到有人轻轻推醒她,她才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还算热闹的街道。
“小朋友,这里是北城。”
温从容乖巧地跟着他们下车。周边很热闹,有支起小桌子下棋的老人、逗鸟的叔叔阿姨,也有敞开店门做生意的小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喷香的食物气息。
她在街口停住,咂咂嘴,目光紧盯着卖糖葫芦的爷爷。
爷爷弯腰,笑眯眯地递给她一支:“囡囡,今天刚做好的,你拿着吃。”
女孩迟疑了半刻,最后实在忍不住嘴馋,笑着接住糖葫芦,响亮亮地说了一声:“谢谢。”
妇联工作人员回头见她还在那儿站着,便赶紧唤她跟上。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才在一座装修不算新的屋前停下脚步。
全是铁锈的铁门里是一处二楼小房,带一个到处种满绿植的水泥大院,而在铁门上面,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牌子:爱妮小屋。
因为它伫立在过于拥挤的小巷末端,打眼看上去,总有一种莫名的怪异。
有个工作人员低头,不放心地看了眼抓着自己衣角的乖巧女孩。
大约等了十分钟,爱妮小屋的院长才姗姗来迟。
那是个实际年纪五十来岁的女人,却穿着一条非常鲜艳的碎花裙子和米白开衫,乍一看皮肤保养得相当不错,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出头的年纪。
“来了来了来了。”对方中气十足,活力满满,“刚刚在帮忙分发孩子们的中饭,久等了各位,我是这里的院长,温清欢。”
“温清欢女士,我们通过电话沟通过,不过您这个……”
您这个地方,有点吓人。
温清欢知道她话中有话,却仍然笑得云淡风轻:“放心吧,爱妮小屋不拐卖儿童,正规的。”
听罢,工作人员立刻噤声。
双方接着寒暄几句后,温清欢又矮身去摸摸女孩的脑袋:“嘿,小姑娘,我叫温清欢,你可以喊我奶奶。
女孩怯怯喊道:“奶奶。”
“真乖,告诉奶奶,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了摇头。
见这孩子面色始终冷静,温清欢不由得感到些许意外。刚来这儿的多半都不太适应,哭闹撒泼是常有的事。
可她不哭不闹,满眼都写着好奇。
“我……我没有名字,之前他们都‘喂’来‘喂’去地……叫我。”她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奶奶,其实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叫我。”
十岁的女孩说话居然非常吃力,却努力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哎呀,这个小妮子有些口吃,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自己一个人走到妇联办公室来找我们,而且问到以前生活的家庭,她都一概不知。”有个人连忙帮她解释。
他们几个其实还有点不太放心小姑娘就这么托付给这个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孤儿院。
但他们生活的那片比这儿更乱,一想到那群大人满眼嫌弃,生怕送到自家的嘴脸,又想到其他几个政府投资,早已人满为患的福利院,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低头对女孩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这里是她的家。
女孩尚且懵懂,却认真地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
这里是,她以后的家,唯一的家。
和妇联的工作人员告别之后,女孩被温清欢拉着小手走进院子,一边走一边听她介绍爱妮小屋的基本情况,小到门口掉了一半漆的三个秋千木马、涂着蓝粉色墙纸的空旷教室,大到屋子里一群活泼开朗的小朋友和任劳任怨的代理老师。
现在大家都乖乖坐在食堂里。
每天下午三点是点心时间,今天吃的是奶油夹心饼干和鲜榨橘子汁。
院子很大,可以在草地上随便奔跑。
“对了,我再重述一遍,我们爱妮小屋是非常正规的孤儿院,只不过负责机构没时间过来考察而已,绝对不会把你拐去哪里做苦力。”
温清欢的语速很慢,她怕女孩认生,所以一直说着并不好笑的玩笑,但无论说什么,女孩都是一副努力认真倾听的模样,还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爱妮小屋经营至今,接收的孩子一共二十多个,现有十一个小孩子,有男有女,有胖有瘦,但无一例外,都曾因各种原因经历过抛弃,也吃过很多苦头。
温清欢不了解女孩的过去,但她大学时主修发展与教育心理学,自然知道每个人的心理修复能力都是有限的,过大的童年创伤甚至会直接影响到今后的性格。
比如说话。
想到这里,温清欢看向她的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纵容。
“在这里生活,想要什么就和奶奶说,奶奶会尽量满足你的。”
女孩一愣,转而握紧拳头,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可……可以吃到红烧肉吗?”
温清欢:“啊?”
“红烧肉。”
这三个字她说得倒是清晰通顺。
女孩舔了舔嘴唇,执着地重复,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双眼也溢满了怯怯的讨好,仿佛红烧肉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温清欢瞬间被她可爱到了,心底又好笑又心酸,最后弯下腰,温柔道:“当然可以。”
正说着,有个老师从远处焦急地跑来,大声道:“不好了院长,那女人又过来找麻烦了。”
温清欢一听,脸上的笑容立刻一扫而光。她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再三叮嘱:“在这里等一下,奶奶安顿好那个小朋友就回来接你。”
女孩点头,睫毛弯弯,笑得两颗小虎牙分外明显。
直到温清欢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女孩才长吁一口气。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在楼梯边上等着对方,因为无聊,干脆双手撑着小脑袋盯着天空发呆,把一团一团的云层想象成各式各样的小点心,什么奶油蛋糕、提子饼干、草莓巧克力之类的食物。
即便大多数她都没有吃过。
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实打实的吃货。
女孩轻轻低头,发现一只蝴蝶不知何时停在她的手背歇息。
她一动,蝴蝶便拍拍翅膀飞了。
女孩眨眨眼,站起身就跑去追。
她迎着头顶灿烂阳光,目光追随着扑扇翅膀的蝴蝶。
“汪汪汪!”
院子的拐角拴着一只小狗,见女孩迎面跑来,忍不住摇着尾巴冲她“汪汪”叫唤两声。
那叫声明明充满着友好的信号,女孩听到却突然大惊失色,面如死灰,连滚带爬尖叫着乱跑,慌乱中直接撞入一个人怀里。
“对……对不起。”
她吃痛,捂住鼻子往后退了又退。
一秒,两秒……
没有人说话。
女孩仰起脑袋看向对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逆着光,只见到一双毫无波澜的黑眸微微向下,清晰映出她那副呆愣的孩童模样。
女孩愣住。
那是一个长相非常好看的男孩,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年纪,又瘦又白,一脸冷清。
他穿着白衬衫,肩膀却莫名湿了大半,是他耳后柔软的发尾在滴水。这样的模样明明该无比狼狈,他脸上却依旧挂着事不关己的淡漠。
身后的狗又叫唤了一声。
女孩瞬间腿软,顺势一屁股坐下去,紧紧抱着男孩的腿开始干号:“哥哥救我。”
她很自来熟地喊。
对方一怔,黑下脸,看了看她,又看了眼不远处那只摇着尾巴,看起来刚满月的小奶狗。
他觉得这个陌生小姑娘大约是来碰瓷的。
小狗看到男孩,和看到了什么可怕生物似的,“呜呜”几声就缩回狗屋里躲着了。
“哥哥,为什么……你不说话呀?”半天得不到回应的女孩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时神情认真又真切。
“哥哥你是……哑巴吗?”
趁着她松开手的间隙,男孩冷哼一声,掉头走人。
女孩见状,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急得下意识就起身想伸手抓住他。可这位哥哥生得实在漂亮,所以她只敢轻拉住他一点衣角。
“没……没关系的哥哥,他们都说我……是结巴。”她开始笨拙地解释,“哥哥,狗不叫了,你救了我,你好厉害。”
少年猛地停住脚步。
他转过身,顺着那只晒得黝黑的小手,缓缓看向对方婴儿肥的小脸。
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注视,不掺杂任何一点感情,空洞得让人害怕。
换作其他孩子看到这双眼睛,怕是立刻就会逃得远远的。可女孩却眨着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目光炙热,依旧期待地望向他。
热风轻卷绿叶,一瞬掠过缝隙间明亮的光斑。
过了许久,男孩才轻轻拂开她的小手,启唇冷冷开口:
“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