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可悲的。我决定用一生来思考生命。
联合大街阳光明媚,充满了节日气氛。沿街开着的Prego、Betelnut、Exotic Pizza和Perry’s几家餐馆外面,几张露天餐桌早已满座,餐具碰撞的叮当声伴着人们午餐时的高声谈笑不绝于耳。系在停车计时器上的红蓝气球上印着周末人行道拍卖活动的广告。朱利亚斯走向菲利普的办公室,一路上他几乎没有正眼瞧过这些餐馆和堆满了过季品牌服装的户外摊位,仿佛这一派热闹的景象都与他无关。他甚至都没有在他平日里喜爱的商店橱窗前流连,径直走过了森田的日本古董家具店、西藏商店,以及那家以华丽的18世纪瓦片装饰屋顶的名为“亚洲珍宝”的商店,以往他每次经过,都要对着橱窗里那尊奇幻的女勇士人偶驻足观赏一番。
他的心并没有死。眼下,对菲利普·斯莱特这一奇人奇事的强烈兴趣让他暂时忘却了前一阵子的困扰。首先是记忆之谜,为何菲利普的形象能够如魔法般清晰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些年来,菲利普的相貌、姓名和故事究竟潜伏在他记忆深处的什么地方?从神经化学的角度来说,他为菲利普治疗的这一整段记忆都被储存在他大脑皮层的某个地方了,这个事实令他难以接受。菲利普很有可能一直栖身于一个错综复杂的名为“菲利普”的神经网络中,这个网络由相互连接的神经元组成,一旦被某个神经传导物质触发,就会立即活跃起来,把菲利普的影像投射到他大脑视觉皮层的一个无形的屏幕上。一想到自己的大脑里藏着一个微型机器人放映员,他顿时不寒而栗。
更令他感兴趣的还属第二个谜,那就是他为何选择重访菲利普。在他长长的患者名单上,为何单单把菲利普一人从记忆深处捞出来?仅仅因为对他的治疗一败涂地吗?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毕竟,还有许多其他患者也没被治愈,但大多数面孔和名字都已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是因为大部分治疗失败者很快就主动退出了治疗,而菲利普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仍坚持继续治疗。天哪,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在这令人沮丧的三年里,他居然一次面谈都没落下。他连一分钟都不曾迟到——也可以理解为他抠门到不愿浪费任何付费的时间。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小时的会谈结束后,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简单地单方面宣布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治疗了。
即使菲利普已主动终止治疗,朱利亚斯仍坚信他是可医治的。然而,朱利亚斯总是错误地认为每个人都是可医治的。怎么会失败呢?菲利普是那么严肃认真地想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富有挑战性,思维敏捷,才智过人,但为人相当不讨人喜欢。朱利亚斯很少接收自己不喜欢的患者,但他明白,他对菲利普的反感完全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任何人都不会喜欢他。否则菲利普也不至于一辈子连个朋友都没有。
他虽然不喜欢菲利普这个人,却爱极了他提出的那个考验心智的谜题。他的主诉,即“为什么我不能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就是意志瘫痪的一个最吸引人的案例。或许治疗本身对菲利普没起什么作用,却为朱利亚斯的写作提供了神奇助力,治疗过程中涌现出来的许多想法,都被成功地写进了他那篇著名的文章《治疗师和意志》(“The Therapist and the Will”),以及他的专著《意愿、意志和行动》(Wishing,Willing,and Acting)。有那么一瞬间,他反省自己从前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菲利普。现在的他,带着更强烈的联结感,决定通过弥补过去来完成自我救赎。
联合大街431号是一栋位于转角的不起眼的灰泥外墙两层楼建筑。在前厅的楼层指引上,朱利亚斯看到了菲利普的名字,“菲利普·斯莱特博士,哲学咨询”。“哲学咨询”是什么玩意儿?朱利亚斯在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照这个意思,理发师就要改叫“理发治疗师”,菜贩子也要打出“专业豆类咨询”的广告了。他沿着楼梯上了楼,按下了门铃。
门铃刚响,门锁就“咔嗒”一声自动打开了,朱利亚斯随即进入一间小小的候诊室,里面没有任何陈设,除了一张难看的、让人一点儿也不想坐上去的黑色人造皮双人沙发。菲利普就站在两米开外的办公室门口,没有上前来招呼,只点头示意他进去。看样子也没有要握手的打算。
朱利亚斯把眼前的菲利普和记忆中的他核对了一遍,几乎没什么误差。在过去的25年里,除了眼周多了些细纹和颈部轻微松弛外,他的变化不大。一头浅棕色的头发仍向后梳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绿色眼睛依然左右躲闪。回想起来,在为他治疗的那几年里,朱利亚斯也极少有机会与他目光交汇。菲利普使他想起了上学时班里的一个极度自负的小孩,听讲时从不记笔记,不像朱利亚斯和班上的其他人,总是埋头奋笔疾书,生怕漏掉半点考试中可能出现的知识点。
一走进菲利普的办公室,朱利亚斯本想对这一屋子简陋破旧的陈设调侃一番,转念一想又忍住了。说是陈设,其实就是一张磨损严重、脏乱不堪的桌子,外加两把看上去很不舒服、和桌子不配套的椅子,墙上唯一的装饰就是一张毕业证书。朱利亚斯坐到菲利普指给他的那把椅子上,一脸诚恳地等待菲利普先开口。
“嗯,好久不见。真的非常久了。”菲利普用一种正式的、职业化的口吻说着话。这次他俩的角色互换了,谈话由菲利普来主导。面对自己多年前的治疗师,菲利普丝毫没有露怯。
“22年。我刚看过以前的记录。”
“为什么现在想起来找我,赫茨菲尔德医生?”
“意思是寒暄到此结束了吗?”不,不!朱利亚斯在心里自责。别乱开玩笑!他记得菲利普完全没有幽默感。
菲利普波澜不惊地答道:“这是基本的访谈技巧,赫茨菲尔德医生。步骤你是清楚的。首先要构建框架。我们已经定好了地点、时间以及是否涉及任何费用等……顺便说一句,我提供的是60分钟的会谈,不是50分钟的心理课程。所以,下一步就应该直奔主题了。我只是想尽力为您效劳,赫茨菲尔德医生,让这次谈话尽可能地高效。”
“好吧,菲利普。谢谢你。‘为什么现在’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也经常用它来让话题集中,好,言归正传。正如我在电话里告诉你的,我的健康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导致我开始回顾过去,重新评价一些事情,评估过去的工作,也许是年纪大了,开始总结人生了。我相信等你到了65岁,就能体会我的感受了。”
“我想我应该接受您关于总结人生的说法。但我一时还无法理解您希望对我或任何其他患者进行回访的原因,我本人是不倾向这么做的。客户支付我一笔费用,作为回报,我为他们提供专业的咨询。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当客户离开时,他们觉得物有所值,我也觉得自己尽了全力。我无法想象将来有一天还会想要重访他们。但是,我愿意为您效劳。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朱利亚斯是典型的那种在会谈时从不隐瞒的心理治疗师。这是他的强项之一——患者都相信他是个直言不讳的人,但今天他强迫自己忍住了。菲利普的唐突无礼使他大为震惊,但他今天并不是来给菲利普提建议的。他想要的是菲利普对他过去治疗的诚实描述,至于朱利亚斯目前的心理状态,他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菲利普得知他的绝望和他对人生意义的追求,看出他渴望在菲利普的人生中发挥一些重要而持久的作用,出于善意,菲利普也许会给他想要的肯定;或者,鉴于菲利普乖张的性格,也可能会故意否定他。
“好吧,感谢你愿意迁就我的想法,同意跟我见面。现在说说我想要的:首先是你对我们过去治疗工作的看法——治疗效果有多好或者多不好;其次是……这个要求可能有点过分……我非常想全面了解一下自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你的生活情况。我一向喜欢听故事的结局。”
看不出菲利普是否对这个要求感到惊讶,他只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十指指尖相抵。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始说道:“故事还没结束。事实上,我的生活在过去几年里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所以我觉得故事才刚刚开始。但我会严格按时间顺序来说,就从我的治疗开始吧。总的来说,我不得不说我在你那里的治疗是彻底失败的。一次耗时又昂贵的失败。我自认为是一个合格的患者。在我的记忆中,我一向都高度配合,很用功,定期就诊,不拖欠账单,记得做梦的内容,遵循你的每一项指示。关于这些,你同意吗?”
“是否同意你是一个配合治疗的患者吗?绝对同意。我认为还不止。我记得你是一位非常投入的患者。”
菲利普又看了看天花板,点了点头,接着说:“据我回忆,我在你那里治疗了整整3年。大部分时间我们每周见两次面。算起来花了……至少200个小时吧。费用大约是2万美元。”
朱利亚斯差点儿就脱口而出。每当患者说出这样的话时,他的第一反应总是“这仅仅是沧海一粟”。然后指出,在治疗过程中所处理的问题对患者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不能指望很快就治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经常要加上自己的个人经历——他还在接受培训的时候接手了第一个患者,3年来每周5次,总时长超过700小时。但菲利普现在已不再是他的患者,他此行的目的也不再是对菲利普进行劝导。他是来当听众的。于是,他默默地咬着嘴唇。
菲利普继续说道:“我开始找你治疗时,正处于人生的最低点,用‘低谷’来形容可能更恰当些;我厌倦了当一名药剂师,成天研究如何杀虫,厌倦了我的生活,厌倦了除了读哲学书和思考历史之谜之外的一切。我来找你的原因是我的性行为。你肯定还记得,对吧?”
朱利亚斯点了点头。
“我当时整个人失控了。满脑子都是性。简直无法自拔,感觉永远欲求不满。当时那种生活状态,现在想想都不寒而栗。我四处勾引女人,越多越好。每次性交后,我的冲动会得到短暂的缓解,但我很快就重新被欲望支配。”
听到菲利普使用“性交”一词,朱利亚斯强忍住了笑意,这使他想起了菲利普是多么奇怪的一个矛盾体——如此沉溺于肉欲的一个人,却从不说带点儿猥亵含义的脏话。
“只有在那个短暂的空档,就是性交过后,”菲利普接着说,“我才能活得充实、和谐,那时我的思维才能与过去的伟人们建立起联结。”
“我记得你喜欢讨论芝诺和阿里斯塔克。”
“没错,他们,还有他们之后的许多伟人。但是这段空档,这段不受冲动挟制的时光实在太短暂了。现在我总算彻底解放了。现在的我活出了一种更高的境界。我还是继续和你回顾我的治疗吧。这才是你的第一诉求,不是吗?”
朱利亚斯再次点头。
“我记得我当时非常热衷于治疗,对我来说这几乎成了另一种强迫症。只可惜它没能取代性的强迫症,只是与之共存而已。我还记得,我每次都热切地期待那一小时的治疗时间,却总是以失望告终。大部分治疗内容我已记不太清了——我想大概就是努力地从过去生活的角度去理解我的强迫症吧。去弄明白,我们总是试图去弄明白它。然而,当时所有的方法似乎都行不通。没有任何一种假设是证据充分、站得住脚的,更糟的是,这对我的强迫症没有起丝毫的作用。”
“这就是一种强迫症。我明白。我知道我必须断然戒掉。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最终意识到你根本不懂该如何帮我,我对我们的治疗失去了信心。我记得你耗费大量的时间探讨我的人际关系——我与他人的关系,尤其是与你的关系。这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当时没用,现在也仍然没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你的会谈变得很痛苦。这种痛苦来自我们一直做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比如把我们的关系当作一段真实且长久的关系来探究,却从不承认它其实就是一种单纯的购买服务。”菲利普说完,摊开双手望着朱利亚斯,仿佛在说“你要我实话实说,我就直说了”。
朱利亚斯听得目瞪口呆。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替他回答:“你很直接,很好。谢谢你,菲利普。继续说你的故事吧。你后来怎么样了?”
菲利普双手合十,指尖抵着下巴,眼睛盯着天花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好吧,让我想想。就从我的工作说起吧。我在研发阻止昆虫繁殖的激素制剂方面的专长对公司非常重要,于是薪水大幅度上涨,但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自己烦透了化学。然后,到了30岁的时候,父亲设立的信托基金到期了,转到了我的名下。这份礼物让我获得了自由。这笔钱够我生活几年,于是我不再订阅化学期刊,辞掉了工作,将注意力转向了我这辈子真正想要的——对智慧的追求。”
“但我仍觉得痛苦,仍然很焦虑,仍旧被性欲驱使。我试过找别的治疗师,但没有一个能给我更大的帮助。有一位研究过荣格的治疗师认为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心理治疗。他说,对于像我这样的性成瘾患者来说,获得解脱的最大希望在于灵性的转变。他的建议使我转向了宗教和哲学,尤其是远东的一些宗教哲学理念与修行,它们是唯一有意义的。其他的宗教体系都未能探索那些基本的哲学问题,而是把神作为一种手段来逃避真正的哲学分析。我甚至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进行冥想静修。我倒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只是这样做还是没能停止我对性的痴迷。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么做是有价值的。只是我还没准备好。”
“与此同时,除了在静修所的时候被强制禁欲——甚至在那里我也能关起门来设法解决性欲,其余时间我仍四处猎艳。和以前一样,我继续和很多女人做爱,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有时一天两个,随时随地,找着了就做。情形和当初在你那里治疗时差不多。和一个女人只做一次,偶尔两次,就立马换人。因为那之后我就再也感受不到兴奋了。你知道那句老话吧,‘你和同一个女孩,只能有一次第一次做爱的感觉’。”菲利普说着抬起下巴,把脸转向朱利亚斯。
“最后这句话是为了表达幽默,赫茨菲尔德医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有件事很不同寻常,就是在我们相处的那么长时间里,你从未听我讲过一个笑话。”
尽管朱利亚斯知道这句俏皮话是自己曾经对菲利普说过的,但他此刻并没有心情谈笑,只能勉强咧嘴一笑。朱利亚斯想象此时的菲利普就是一个头顶插着一把大钥匙的发条娃娃。是时候再给他上上发条了。“接着又发生了什么?”
菲利普凝视着天花板,继续说道:“然后有一天,我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既然没有一个治疗师能为我提供任何帮助……很抱歉,赫茨菲尔德医生,也包括你在内……”
“我听出来了,”朱利亚斯插了一句,然后迅速补充道,“不需要道歉。你只是在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反复强调这一点。我继续说,既然看心理医生不是解决的办法,我决定自我治疗——采用阅读疗法,来吸收有史以来所有智者的相关思想。于是我开始系统地阅读哲学全集,从希腊的前苏格拉底学派开始,一直读到波普尔 、罗尔斯 和奎因 。经过一年的研习,我的强迫症仍没有好转,但我得出了一些重要的结论:这条路我走对了,我在哲学这里找到了归属感。这一步很重要——记得你和我之前总说,我在这个世上从未有过归属感。”
朱利亚斯点头道:“没错,我也记得。”
“于是我决定,既然我打算长期阅读哲学方面的书,不妨就以它为职业吧。手头的钱总有用完的一天。于是我去了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我的成绩很好,写了一篇出色的学位论文,五年后取得了博士学位,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然后,就在几年前,我开始对应用哲学感兴趣,或者,我更喜欢把它称为‘临床哲学’,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你还没告诉我关于你痊愈的事。”
“嗯,那是我还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与一位治疗师建立了关系。这是一位完美的治疗师,他给了我其他人无法给予的东西。”
“在纽约吗?嗯?他叫什么名字?在哥伦比亚大学吗?他是哪个学院的?”
“他的名字叫亚瑟……”菲利普停了一下,望着朱利亚斯,嘴角轻微扬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亚瑟?”
“是的,亚瑟·叔本华,我的治疗师。”
“叔本华?你在跟我开玩笑,菲利普。”
“我从未这么认真过。”
“我对叔本华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那些阴郁的悲观主义陈词滥调。我从未听人在治疗过程中提到过他的名字。他怎么可能帮助到你?是什么……”
“我不想打断你,赫茨菲尔德医生,但我有个客户要来了,我一贯不想迟到——这一点一直没变。请给我你的名片。我改天再告诉你更多关于他的事。他就是最适合我的那个治疗师。毫不夸张地说,我的生命归功于天才亚瑟·叔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