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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自打一出生,就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对延长生命抱以最大的兴趣和妄念,就像明知道肥皂泡注定要破灭,瞬间化为乌有,却仍固执地用尽气力将它越吹越大。

朱利亚斯像所有人一样深谙生死之道。他认同斯多葛学派 (the Stoics)关于“我们一出生便开始走向死亡”的观点,也赞同伊壁鸠鲁 (Epicurus)的论断:“我存在的一天,就没有死亡;死亡来临,我就不复存在。既然两者不能共存,我又为何害怕死亡呢?”身为一名医生兼精神病学家,朱利亚斯曾不止一次在临终患者的耳边低声细述这些安慰人心的话。

虽然他相信此类悲观暗淡的哲理多少能抚慰患者的心灵,却从未料到这些话有一天会与自己产生关联,直到四个星期前那可怕的一刻,就此改变了他的生活。

那是一年一度的例行体检。为他做检查的内科医生赫伯·卡茨是他的老朋友兼医学院同学。体检结束后,卡茨医生像往常一样提醒他穿好衣服后来他的办公室听取体检报告。

赫伯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翻阅朱利亚斯的体检报告,一边说:“总体来看,就一个65岁的糟老头子来说,你的身体很好。前列腺有点肿,我也一样。血液生化、胆固醇和血脂浓度都很正常,看来你吃的那些药和平日的饮食都很适度。给你开一些降血脂的立普妥 ,配合你平时的慢跑,就足以有效地控制胆固醇了,所以你大可松一口气,偶尔吃个鸡蛋不碍事的。我每周日的早餐都要吃两个鸡蛋呢。这是治疗甲状腺机能减退的处方,我稍稍调大了点剂量,你的甲状腺正在萎缩,原本健康的甲状腺细胞逐渐被纤维化组织取代。你也知道这纯属正常情况。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如此,我目前也在吃甲状腺素。”

“是啊,朱利亚斯,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逃不过衰老的命运。除了甲状腺以外,膝关节软骨也会逐渐磨损,你的毛囊开始萎缩,腰椎间盘也失去了以往的灵活性。不仅如此,你的皮肤完整性已大不如前,上皮细胞明显受损,看看你脸颊上的老年斑,就是那些棕色的斑块,”他说着便随手抄起一面小镜子递给朱利亚斯,“比上次见你的时候多了至少一打。你最近常晒太阳吗?戴没戴我上回建议的那种宽檐帽?我想你最好找皮肤科大夫看看,鲍勃·金就挺好。他的诊所就在隔壁那幢楼。这是他的电话号码。你认识他吗?”

朱利亚斯点点头。

“他用一小滴液氮就能去掉那些难看的斑块。我上个月刚让他帮我做掉了几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花个5~10分钟就能解决。如今很多内科医生都自己动手做呢。对了,你背上还有一处痣最好让他也看一下,那个位置你自己看不到,就在你右肩胛骨外侧的下方,看上去和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样——色泽不太均匀,轮廓也不鲜明。或许没什么大碍,但还是请他检查一下,好吗,老伙计?”

“或许没什么大碍,但还是请他检查一下。”朱利亚斯听出了赫伯的声音里那种故作轻松的紧张。可以肯定的是,当听到一位医生向另一位医生形容一颗痣“色泽不均匀,轮廓不鲜明”,就不得不警惕了。这相当于在暗示这颗痣很可能是黑色素瘤 。如今回想起来,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朱利亚斯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便彻底结束了,那一刻,死神终于实实在在、张牙舞爪地显现在他面前,并从此如影相伴,挥之不去,一切随之而来的惊慌失措便可想而知了。

若干年前,鲍勃·金也和旧金山的许多医生一样,曾是朱利亚斯的患者。朱利亚斯领军精神医学界已有30年之久。作为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精神病学教授,他培养了许多学生,5年前,还曾担任美国精神病学会(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APA)的主席。

至于他在业界的声望如何?朱利亚斯绝对是医中翘楚,公认的顶尖的心理治疗师,就像法力无边的白袍巫师,总是愿意尽其所能来帮助患者。这就是鲍勃·金10年前因长期对维柯丁 上瘾来求助于朱利亚斯的原因。(由于在医院里总能轻而易举地接触到维柯丁,它便成了医生们的头号成瘾药。)那段时间,金的生活危机重重,迫使他对维柯丁的需求急剧增加:面对岌岌可危的婚姻和令人心力交瘁的工作,他每晚都要靠服药才能勉强入睡。

鲍勃曾试图接受心理治疗,却屡遭拒绝。他咨询的每一位治疗师都坚持让他参加一个缺陷医生康复项目,对此鲍勃十分抗拒,因为他委实不愿在类似互助会那样的治疗团体里,向其他医生“瘾君子”透露自己的隐私。可他的治疗师们却不为所动。原因是,一旦他们没有借助官方认可的康复项目来治疗一名执业的成瘾医生,所面临的风险不是医疗委员会的严厉惩罚,就是个人诉讼(例如,这位医生在临床工作中出现诊疗失误,他的治疗师也要负连带责任)。

就在鲍勃决定停业一段时间,到另一个城市去匿名接受治疗之际,万不得已,他找上了朱利亚斯。朱利亚斯竟愿意冒这个风险,并相信鲍勃·金最终能靠自身的力量戒掉维柯丁。尽管治疗此类成瘾者一向很困难,朱利亚斯却只花3年的时间就治愈了鲍勃,全程不用借助任何康复项目。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这是每个治疗师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之一——治疗成功,但不能公开讨论或发表。

离开内科医生的办公室后,朱利亚斯回到车里,呆坐了片刻。他的心怦怦直跳,剧烈到似乎整个车身也跟着晃动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制不断涌出的恐惧感。又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后,他打开手机,用颤抖的双手拨通了鲍勃·金的电话,预约了一次急诊。

“我感觉不太妙。”第二天上午,鲍勃用一把大号的圆形放大镜仔细查看了一番朱利亚斯的背部,说道,“来,你最好自己看一下,用两面镜子辅助就能看到了。”

鲍勃让他侧着身站到墙上的镜子旁,自己则手持一面大镜子举到那颗痣的一侧。朱利亚斯透过镜子瞥了一眼这位皮肤科医生:金发、面色红润,厚重的近视眼镜架在又大又长的鼻子上——他记得鲍勃曾提到过自己从小就被其他小朋友嘲笑,说自己长了一个“黄瓜鼻”。这10年来,鲍勃的变化不大。他面带倦容,和当初来找朱利亚斯看病时差不多。彼时的他总会迟到几分钟,气喘吁吁地跑进诊室。那一幕常令朱利亚斯想起《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那只不停念叨着“迟到,在重要的日子迟到”并且永远急急忙忙赶时间的白兔先生。他倒是长胖了些,但个头还像从前一样矮,看着就像个皮肤科医生。你见过哪个皮肤科医生是身材高大的吗?朱利亚斯又顺势看了看他的眼睛——啊唷!双眼瞳孔都放大了,看起来十分不安。

“就是这个东西。”朱利亚斯透过镜子看到鲍勃用橡皮头触笔指着一处说,“就是在你右肩胛骨下方的这颗扁平痣,看到了吗?”

朱利亚斯点点头。

鲍勃一边拿尺子对着它量,一边继续说道:“它的直径不到1厘米。你一定还记得医学院里教的皮肤病学ABCD经验法则——”

朱利亚斯连忙插话:“皮肤病学的内容我早忘光了。你就当我什么都不懂好了。”

“好吧。所谓的ABCD经验法则就是,A代表不对称(asymmetry)——你看这儿。”他用笔尖指向病灶的不同位置,说道:“它的形状不像你背上的其他几颗痣那么圆润,你看这颗,还有这颗。”他边说边指向旁边的两颗小痣。

朱利亚斯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

“B代表边缘(borders)——看这里,我知道这样看不大清。”鲍勃说着再次指向朱利亚斯肩胛骨下方的病灶,“你看,它的上边缘非常清晰,内侧却模糊不清,逐渐过渡到周围的皮肤了。C代表颜色(coloration)。看这一侧,它是浅棕色的。如果用放大镜,可以看到里面略带一丝红色和一点点黑色,甚至还有些地方是灰色的。D代表直径(diameter)。照我刚才量的,大概不到9毫米。这个直径不算大,但我们无法确定它已经长了多久,就是说,我们目前无法判断它的生长速度。赫伯医生说去年的体检还没有发现。最后,在放大镜下看,它的中心位置已明显溃烂。”

他放下镜子,说:“可以把衣服穿上了,朱利亚斯。”待朱利亚斯扣好了扣子,鲍勃坐在检查室的一把小凳子上,缓缓地开口说道:“朱利亚斯,你肯定了解这方面的资料,这个问题还是比较明显的。”

“听我说,鲍勃,”朱利亚斯答道,“我知道我们之前的关系让你很为难,但请千万不要让我来替你做这个判断。不要假定我了解这个问题。别忘了,眼下我是患者,我的心理状态已经从害怕升级到恐慌了。我要你接手这件事,对我实话实说,为我治疗,就像我过去为你所做的一样。还有,鲍勃,看着我!别老这样避开我的目光,这会把我吓坏的。”

“是是是,对不起。”鲍勃直视着朱利亚斯的眼睛说,“你当初把我照顾得那么好,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好吧,凭我的临床经验判断,这很可能是个黑色素瘤。”

此时,他注意到朱利亚斯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于是赶紧补充道:“即便如此,这个诊断本身也说明不了什么。大多数……听好了……大多数黑色素瘤是不难治愈的,尽管有一部分很难对付。我们还要通过病理分析来获取一些信息,比如能否确诊它就是黑色素瘤?如果是,它有多深?是否已经扩散?所以,第一步先做个活检,取一个样本送去做病理检查。”

“我会尽快联系外科医生来做病灶切除。手术时我会全程陪同。然后,把冷冻切片送去做病理检查。如果不是黑色素瘤,那就再好不过了,一切到此结束。如果结果呈阳性,确诊是黑色素瘤,就要先切除最可疑的那个结节,或者,必要的话,做多个切除。做这种手术不用住院——手术全程在外科中心进行。我可以保证不需要做植皮,你顶多请一天假,但几天内,你可能会感觉手术的部位不舒服。在拿到活检结果之前,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你既然这么要求,我就一定会好好为你治疗。请相信我的判断,好吗?我毕竟已经接手过几百例这样的病患了。我的护士稍后会电话通知你具体时间、地点和术前准备事项,好吗?”

朱利亚斯点了点头,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很抱歉,我也想让你少受点罪,但有些事该做还是得做。”说着他拿出一沓资料,“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要这种东西,但我一般都会把它们发给和你情况类似的患者。看或不看都取决于个人,有些人了解得越多就越安心,有些人却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一出诊室就把它扔了。希望手术后能给你一些乐观的消息。”

然而,等来的消息一点都不乐观——情况甚至比先前更不容乐观了。切片活检术后3天,两人再度会面。“你想看吗?”鲍勃拿出病理检查的结果报告问朱利亚斯。见他一个劲儿地摇头,于是鲍勃又浏览了一遍报告,然后说:“那好,我们一起看。我必须告诉你,结果不太乐观。可以确定是黑色素瘤,而且有不止一项的……呃……显著特征,它长得很深,最大深度超过4毫米,有溃疡,有5处结节的结果呈阳性。”

“意思是?快点儿,鲍勃,别兜圈子了。特征显著、4毫米、溃疡、5处结节是指什么?说得再直白一些,就当我是个外行吧。”

“意思就是坏消息。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黑色素瘤,并且周围已经出现阳性结节。真正的危险在于可能有更大范围的扩散,我们目前还无法判断,必须等计算机断层扫描结果出来,我已为你预约了明早8点做检查。”

两天后,他们接着上回的话题继续讨论。鲍勃报告了第一个好消息,计算机断层扫描结果呈阴性,也就是说,没有迹象表明身体其他部位有扩散。“即便如此,朱利亚斯,它仍然是一个危险的黑色素瘤。”

“有多危险?”朱利亚斯扯着嗓子问道,“我们现在到底在讨论什么?存活率吗?”

“你明白我们只能根据统计数据来回答这个问题。这当中存在个体差异。但对于一个溃疡性、4毫米深、有5处结节的黑色素瘤来说,统计数据显示5年存活率不到25%。”

朱利亚斯低垂着头,心怦怦乱跳,眼里噙着泪花,坐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问道:“你说得够直白了,这样很好,请继续。我需要知道该如何向我的患者交代。我的病情究竟如何?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目前还无法确切地知道,因为黑色素瘤在身体其他部位复发之前,你的身体不会有任何异样。一旦复发,尤其是当它转移到其他部位,发展的速度就会加快,少则几个月或几周。至于如何向你的患者交代,这个很难说,但合理的预期是至少还能健康地活上1年。”

朱利亚斯缓缓点了几下低垂着的头。

“你的家人在哪里,朱利亚斯?难道不该有人陪你来吗?”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妻子10年前就去世了。儿子在东岸,女儿在圣巴巴拉。我还没告诉他们,我觉得没必要去扰乱他们的生活。反正我通常更善于独自疗伤,但我女儿知道后肯定会立马赶过来。”

“朱利亚斯,实在抱歉要告诉你这一切。结束之前,我跟你分享一点好消息吧。目前有很多针对黑色素瘤的研究正在积极进行,国内外像这样的实验室加起来得有一打。不知什么原因,黑色素瘤的发病率上升了,在过去的10年几乎翻了一番,所以眼下这是一个热门的研究领域。很可能不久就会有重大突破了。”

接下来的一星期,朱利亚斯过得浑浑噩噩。女儿伊芙琳是古典文学教授,听到消息后就跟学校请了假,立刻开车过来陪了他好几天。他把情况详细地告诉了女儿、儿子、兄弟姐妹和几个关系亲密的朋友。这段时间,他常常在凌晨3点钟惊醒,醒来后便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取消了两周内所有的个别治疗和团体治疗,苦苦想了好几个小时该如何向患者们解释他的病情。

镜子里的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将要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每天慢跑3英里 的习惯使他的身体年轻而结实,身上一块赘肉也没有。眼周和唇周有为数不多的几道皱纹——他父亲直到去世时脸上还没有任何皱纹。他的眼睛是好看的绿色,对此他一直引以为傲。这是一双坚强而真诚的眼睛,一双值得信任的眼睛,一双可以吸引任何人目光的眼睛。这双年轻的眼睛属于16岁的朱利亚斯。一个垂死之人和16岁的自己,跨越数十年的时空,隔着镜子互相凝视着。

他望着镜子里自己那丰润、友善的双唇。即使是现在,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这两片嘴唇也能挤出一丝温暖的笑容。他那一头乱蓬蓬的黑色卷发,只有鬓角微微泛白。他少年时住在布朗克斯区 ,在他家的那条街上有一位白发红脸的反犹老理发师,他的小理发店就开在梅耶糖果店和莫里斯肉铺之间。老头儿每回为他理发,都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钢梳费劲地梳理那一头难搞的卷发,再用削发剪打薄。如今,梅耶、莫里斯和理发师都不在了,16岁的小朱利亚斯也已名列死神的黑名单。

一天下午,他试图通过阅读医学院图书馆里有关黑色素瘤的文献来获得一些掌控感,但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徒劳。更糟的是,整件事情因此而变得愈加可怕了。在了解了这种疾病的可怕本质之后,朱利亚斯开始把黑色素瘤想象成一种贪婪的生物,这个怪物将乌黑的卷须深深地扎进他的肉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最高等的生物,这是多么令人吃惊啊!相反,他不过是这个怪物的宿主,正在为这种更适于生存的有机体提供养分和食物。这个有机体大量地吞噬人体细胞并以极快的速度进行细胞分裂,它突袭和吞并所有相邻的正常细胞,眼下正在以成群的细胞武装自己,以便顺着血液循环游遍朱利亚斯的全身,侵蚀他体内一个又一个的器官,或许他甜美易碎的肝脏将成为它的觅食区,他湿软的肺也将变成它的草场。

朱利亚斯索性撇开资料不看了。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该是拨开纷扰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坐下来,朱利亚斯,他对自己说。坐下来冥想死亡。于是他闭上了双眼。

他想到,死神终于登台亮相了。但这个入场式未免太过平庸——大幕被一位又矮又胖的皮肤科医生拉开,他长着黄瓜一样的鼻子,手持放大镜,身穿白大褂,胸前的口袋上绣着深蓝色的名字。

它会以什么方式谢幕呢?多半会和开场一样平庸吧。他的戏服应该是那件皱巴巴的细条纹纽约洋基队睡衣,背后印着迪马乔 的5号。舞台布景呢?就是那张他睡了30年的1.5米双人床,床边的椅子上堆着皱巴巴的衣服,床头柜上放着一摞尚未读过的小说,这些书还全然不知自己将永远没机会被翻开了。多么令人悲伤失望的结局啊。朱利亚斯坚定地认为自己一生的光辉历程应该值得拥有一个更加……更加……更加什么呢?

此刻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夏威夷度假时看到的一幕。徒步旅行时,他非常偶然地经过了一个大型佛教静修中心,看到一位年轻女子正行走在一个由小火山岩建成的环形迷宫里。到达迷宫的中心点时,她停了下来,立定冥想了许久。朱利亚斯对这种宗教仪式的本能反应一点也不宽容,通常介于嘲笑和反感之间。

现如今回想起那位冥想的年轻女子,他却体会到了一种更为柔和的情感,对她和所有的人类同胞都充满了同情,他们都是遭受进化畸形扭曲的受害者,进化赋予了他们自我意识,却不提供必要的心理工具来处理生命短暂所带来的痛苦。因此,在过去的几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里,人类不懈地编造各种说法来否定生命的有限。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岂不都在不断地探寻那位至高存在者,以求与之融合来获得永生;不断地寻求上天的旨意;不断地寻找证据来证明自己活在某种未知的既定计划里;不断地通过各种仪式来自我安慰?

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名字已被列入死亡名册,朱利亚斯不禁怀疑,一个小小的仪式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他猛地从自己荒唐的想法中抽离出来,仿佛瞬间被灼伤了一般——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与他毕生对仪式的反感是如此格格不入。他一向鄙视宗教,认为那不过是统治者剥夺信徒的理性与自由的工具:做仪式时穿的法袍,焚香,宗教圣书,教皇圣歌团催眠般的吟唱,转经筒,祷告用的毯子、头巾和无边软帽,主教头戴的主教冠与手持的权杖,圣餐的薄饼和葡萄酒,临终圣事,脑袋和身子随着古老的圣歌晃动——所有这一切都被他看作历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骗局所使用的全套装备,这个骗局赋予了领导者诸多权力,同时又满足了会众们对顺服的渴望。

但是现在,当死亡近在咫尺,朱利亚斯才注意到自己对抗世俗的冲劲儿已失去了往日的威力。或许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带有欺骗性质的宗教仪式。或许人们缺的只是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些自创的小仪式。他被报纸上描写的消防员们在归零地 (纽约世贸中心遗址)举行的祭奠仪式所感动——每当一批新发现的遗体残骸被抬出地面时,消防员们会停下手中的工作,立定,脱帽,向逝者致敬。向死者致敬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不,与其说是向死者致敬,倒不如说是向那些逝去的生命致敬。或许还远不止致敬或超度这么简单?消防员们统一的姿态和仪式,不也象征着彼此的联结吗?这难道不是在承认他们与每个受害者之间合一的关系吗?

在那一次和皮肤科医生进行的命运攸关的会面之后,又过了几天,朱利亚斯参加了一个由他的心理治疗师同行们组成的互助小组,在那里他对联结性有了一次亲身体验。当朱利亚斯透露他患有黑色素瘤的消息时,医生同行们都惊呆了。在鼓励他畅所欲言之后,每个小组成员都纷纷表达了自己的震惊和哀伤。朱利亚斯再也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都无言以对。有那么几次,有人尝试发言,却欲言又止,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都默认此时无声胜有声。在最后的20分钟里,大家都安静地坐着。以往,这种长时间的集体沉默几乎总是令人尴尬,但这次有所不同,反而令人感到安慰。朱利亚斯连对自己都羞于承认,这种沉默令他感到“神圣”。后来他突然意识到,小组成员们的沉默不仅表达了他们的悲痛,也是在以另一种形式立定、参与并向他的生命致敬。

或许这也是他们在向自己的生命致敬的一种方式,朱利亚斯心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除了这段神奇的存有与自我意识并存的短暂而幸福的时光,我们还拥有什么?如果有什么是值得敬重和祝福的,那非它莫属——生命,人类被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一次纯粹的存在。如果我们仅仅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或生命没有更高的目标和既定的安排,便绝望地苟活于世,就实在是愚蠢且忘恩负义了。幻想着有一位无所不知的造物者,因而用一生的时间不停地虔诚跪拜,似乎毫无意义,并且浪费生命。为何要把所有的爱都挥霍在一个幻象上,而不去热爱这个真实的世界呢?与其这样,不如欣然接受斯宾诺莎 和爱因斯坦给出的答案:只要低下头,向优雅而神秘的大自然和它的一切法则脱帽致敬,然后坦然地继续生活吧。

对于朱利亚斯来说,这些想法并不新鲜,他一向深谙生命的有限和短暂,但仅仅知道和深入了解完全是两回事儿。这一回死神的出现让他有了更切身的体会。这并不是说他由此变得更睿智了,只是当你心无旁骛,不再为野心、情欲、金钱、声望、掌声、知名度所干扰,视野就变得纯粹了。这种超然不正是佛法的真谛吗?也许是吧,但他更偏爱希腊哲学的中庸之道。如不卸下行装尽情欢乐,便会错过太多人生的精彩。大戏明明还未终场,又何必匆忙离场呢?

···

几天后,朱利亚斯感觉平静了许多,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了,他渐渐将思绪转向了未来。“还能好好活一年吧,”就像鲍勃·金说过的,“虽说不能打保票,但一年至少是个合理的预期。”这一年究竟该怎么过?至少有一件事他是决意要做的,那就是绝不一味地感伤自己所剩的时日不多,以免糟蹋了这本该美好的一年。

一天晚上,他无法入睡,渴望着得到一点慰藉,于是到书房不安地翻阅起资料来。他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找不到任何与他的现况有关联的文章,也没有任何地方提到一个人应该如何好好地度过余生,找寻生命的意义。但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卷了角的旧书上,那是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朱利亚斯对这本书再熟悉不过了: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对这本书进行了深入研究,当时的他正在撰写一篇关于尼采对弗洛伊德的重大却不为人知的影响的文章。朱利亚斯认为这是一本极好的书,它比其他任何书都更能教导人们如何敬畏和赞美生命。对啊,这本书或许是块敲门砖。过分的焦虑使得他无法耐心地做系统的阅读,只是随意翻看了几页,挑了几处过去标记过的重点来看。

把一切“本是如此”都变为“我要它如此”——只有这样,我才称之为救赎。

朱利亚斯是这样解读尼采这句话的:人必须选择自己的生活,必须活出生活的样子,而不是被生活所左右。换句话说,人必须热爱自己的命运。这当中最重要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反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们是否愿意在永恒当中无限次重复过一样的生活?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思维实验,朱利亚斯越是细想这句话,就越能悟出它的导向:尼采想要传达的信息是,我们要活出一种让自己愿意无限次重复的生命。

他继续翻着书,目光停在了两处用粉色荧光笔重重画下的地方:“使生命圆满”和“适时而死”。

他终于领会了这两句话的意思。把生命活到极致,只有那样,你才有资格死,才能死而无憾。朱利亚斯经常把尼采的话比作“罗夏墨迹测验” ——两者都会提出许多对立的观点,由读者根据自己的心理状态来决定如何理解和接受。现在,他以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心态重读此书,眼前的死亡激发了一种全新的、醍醐灌顶式的阅读体验:一页接一页,他看出了泛神论 “万物一体”的迹象,此前他从未领会到这些。无论查拉图斯特拉多么称颂和赞美孤独,无论他多么强调只有与世隔绝才能产生伟大的思想,他仍然孜孜不倦地热爱和鼓舞着他人,帮助他人进行自我完善和超越,与他人分享处世经验。与他人分享处世经验——朱利亚斯明白了!

把书本放回去之后,朱利亚斯在黑暗中凝望着金门大桥上往来穿梭的车灯,同时思考着尼采的话。几分钟后,朱利亚斯回过神来:此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以及要如何过好生命的最后一年。他要照着去年、前年以及过去的每一年的样子生活。他热爱心理治疗师这个职业,他喜欢与他人建立联系,帮助他们重拾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东西。他对工作的热忱也许是丧妻之痛的一种升华 ,也可能是出于他对患者给予的掌声、肯定和感激的需要。即便如此,即使动机不够高尚,他还是十分珍惜和热爱这份工作的。求上天祝福这份工作吧!

朱利亚斯缓缓地踱到满满一墙的文件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装满了许久以前看过的患者的病历和录音。他盯着那些名字——每一张病历卡都见证了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上演的一出出辛酸的人性戏剧。他的目光扫过这一份份病历,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大多数患者的面孔。有些人虽已被淡忘,但朱利亚斯只要看几段当时的笔记就能唤起对他们的回忆。还有几位已被他完全遗忘,他们的面孔和故事已彻底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和大多数治疗师一样,朱利亚斯发现自己很难躲避外界对心理治疗领域无休止的攻击。这些攻击来自许多方面:有的来自制药公司和管理式医疗 机构,它们专门出钱资助一些精心策划的肤浅的研究,实为借助验证药物的有效性来建议缩短治疗时间;有的来自媒体,它们从不厌倦对心理治疗师的嘲讽;还有的来自行为学家、励志演说家,甚至一帮新时代巫医和邪教组织,他们全都来竞相争取这些心灵上饱受折磨的人。当然,也有来自内部的怀疑:越来越多惊人的分子神经生物学 (molecular neurobiology)新发现被频频报道,就连业内最有经验的治疗师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适用性。

朱利亚斯也无法不受这些攻击的影响,他常常怀疑自己的治疗效果,又时常安慰自己,打消自己的疑虑。他当然是一个颇有建树的心理治疗师。他当然为大多数,甚至是所有的患者提供过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然而,这种怀疑就像小鬼一般,不时地在他心里作祟:“你肯定、确定帮助到你的患者了吗?或许你只是懂得如何挑选那些无论如何都会自我好转的患者罢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难道不是一个总爱挑战高难度的人吗?”

“哈!那就是你的能力有限了!还记得你上一次真正竭尽全力是什么时候吗?是接手了一位人见人怕的边缘性人格障碍患者,还是一位有严重缺陷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抑或是一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

朱利亚斯继续翻看着旧病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有那么多治疗结束后的患者信息——这些资料有的来自不定期随访或定期回访,有的来自与患者的偶遇,还有的是从老患者介绍来就诊的新患者口中听来的。但是,他为这些患者治疗的疗效是否持久?也许持续不久便失效了?没准还有许多治愈了的患者后来又复发了,只是单纯出于善意,不忍心告诉他罢了。

他同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败——他总是对自己说,是因为这些人,他们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更进一步的治疗。他对自己说,慢着,朱利亚斯,饶了你自己吧。你怎么知道他们就真的没治好或者永远治不好了呢?你过后就没再见过他们。我们都知道总有些人会比别人后知后觉一些。

他的目光落在了菲利普·斯莱特那叠厚厚的病历上。你不是想找失败的病例吗?他对自己说。这里就有一例。史上第一大失败病例,菲利普·斯莱特。20多年过去了,他对菲利普·斯莱特的印象仍然十分深刻。他那浅棕色的头发总是朝后梳得笔直,他纤细优雅的鼻子和高高的颧骨处处显得高贵,还有一双如加勒比海海水般清澈透明的绿色眼睛。他还记得自己有多不喜欢和菲利普的每一次会谈,几乎没有一件事令他感到开心,除了一件,那就是看着菲利普那张漂亮的脸蛋。

菲利普·斯莱特与自我疏离得如此之远,以至于他从未想过去审视自己的内心,只追求短暂而肤浅的快感,宁愿把全部精力都用来纵欲。也是托了那张漂亮脸蛋的福,他身边总是不乏主动送上门来的女人。朱利亚斯摇了摇头,快速翻阅着菲利普的病历——长达3年的心理辅导,所有的理解、支持和关心,所有关于病情的解读,换来的却是毫无进展的结果。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朱利亚斯压根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治疗师。

且慢,先别急着下结论,他对自己说。如果菲利普一无所获,为何还要持续接受3年的治疗?为何要白白花那么多钱?说真的,菲利普讨厌花钱。也许这些疗程改变了菲利普。也许他就是个后知后觉的人——这类人常常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消化治疗师提供的养分,他们会把治疗师给的好东西先存起来,带回家,像小狗藏骨头一样偷偷藏好,等四下无人了再拿出来享用。朱利亚斯就认识一些这样争强好胜的患者,他们故意隐瞒自己的进步,只因他们不想让治疗师体会到治愈患者的满足感和操控力。

菲利普·斯莱特这个案例一进入朱利亚斯的脑海,便再也挥之不去。它就像那颗黑色素瘤一样,在朱利亚斯的心里生根发芽。菲利普的治疗失败成了他所有失败案例的象征。菲利普·斯莱特的案例有些蹊跷。这一切对抗治疗的力量是从哪儿来的?朱利亚斯翻开他的病历,开始阅读自己25年前做的初诊记录。

菲利普·斯莱特 1980年12月11日

26岁单身白人男性,杜邦公司的药剂师,具体工作为开发新农药。相貌出众,衣着随便,但气质高贵,略显拘谨,坐姿僵硬,没什么小动作,无情感表达,严肃,毫无幽默感,脸上无一丝笑意,只谈公事,无任何社交技巧。由他的内科医生伍德医生介绍转诊。

患者主诉:“我常受性冲动的驱使而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

为什么现在想起来治疗?上周发生的一件事是那“最后一根稻草”,他像背书一样开始平铺直叙:

我乘飞机到芝加哥参加一个专业会议,一下飞机,就直奔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想在我认识的当地女性的名单上找一位来共度春宵。但真不走运!她们全都没空。那天是周五,她们当然很忙。其实我早就知道要来芝加哥,我完全可以提前几天,甚至几周就打电话约她们。然后,拨完号码簿上的最后一通电话,我挂上电话,对自己说:“谢天谢地,现在我总算可以读点书,睡个好觉了,这才是我一直以来真正想做的。”

患者说,“这才是我一直以来真正想做的”这句话,这个悖论,整整困扰了他一个星期,也是促使他来寻求治疗的具体动力(impetus)。“我来治疗主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他继续说,“如果这才是我想要的——读点书和睡个好觉,那么赫茨菲尔德医生,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始终做不到,也不去做呢?”

渐渐地,朱利亚斯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更多当初为菲利普·斯莱特治疗的细节。菲利普激起了他的求知欲。他们第一次会面时,朱利亚斯正在撰写一篇关于心理疗法和意志力的论文,菲利普提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正好为这篇论文开了一个极好的头。最重要的回忆要数菲利普那不可思议的不变性:3年过去了,他似乎完全不受任何影响,也没有做任何改变——仍旧一如既往地受着性欲的支配。

菲利普·斯莱特后来怎么样了?自从22年前他突然中断治疗之后,朱利亚斯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此时朱利亚斯又开始猜测,自己的治疗是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菲利普起了作用。突然,他觉得自己必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一时间成了一个性命交关的问题。于是他拿起电话拨通了“411” KUnxzxU4MDF0GiK9/0EkqTNrfASFIi5mXIKafKX2TMrAvUZxmgyv7T/V8D3F8bq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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