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智慧就是把享受当下作为生命的最高目标,因为这才是唯一真实的,其余的一切都是思想的游戏。反之,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最大的愚蠢,因为每个当下都如梦幻般稍纵即逝。
第一次参加团体治疗,菲利普提前15分钟到场,仍旧是那身与前两次见朱利亚斯时一模一样的打扮:一件皱巴巴的褪色格子衬衫,一条卡其长裤,外加一件灯芯绒外套。菲利普对着装、室内陈设、听课的学生,还有几乎所有与他有过来往的人总能保持一贯的漠不关心,对此,朱利亚斯感到十分惊讶,于是他又一次开始质疑自己邀请他加入这个团体的决定,究竟是出于正确的职业判断,还是一次任性的鲁莽行为(chutzpah)?
“chutzpah” 一词指的是原始的、无所顾忌的鲁莽。有个著名的故事很好地诠释了这个词:一个男孩谋杀了自己的父母,然后以自己是孤儿为由向法庭请求宽恕。朱利亚斯每每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都会想到“chutzpah”这个词。或许他自始至终都很鲁莽,但他第一次有意识的鲁莽行为发生在他15岁那年的秋天,当时他的家人从布朗克斯搬到了华盛顿特区,由于父亲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一家人搬进了华盛顿西北部法拉格特街的一所联排小屋。没有人了解父亲出现财政危机的真正原因,但朱利亚斯确信这与水源地赛马场 (Aqueduct racetrack)和一匹名叫“完美女郎”的赛马有关,那是父亲和他的牌友维克·维塞洛共同拥有的一匹马。维克这个人经常神出鬼没,他总在黄色上衣的口袋里塞一条粉色的手帕,每回都鬼鬼祟祟地选择朱利亚斯的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才敢登门。
父亲的新工作是管理一间亲戚开的酒行,这位亲戚45岁那年死于冠状动脉疾病。冠状动脉疾病这一隐形杀手已导致整整一代的男性德国犹太人死的死残的残。他们大多50岁上下,都是从小吃酸奶油和肥牛片长大的。虽然父亲很讨厌这份新工作,却必须靠着这份收入来偿还债务。这份工作的工资高,工作时间长,这样一来父亲就没时间再流连于当地的两个赛马场——劳雷尔和皮姆利克。
1955年9月,朱利亚斯刚进罗斯福高中的第一天就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改过自新。刚到华盛顿的他默默无闻,是一个不受过去羁绊的自由灵魂。过去的三年,他在布朗克斯的公立初中混得并不光彩。赌博对他的吸引力曾经胜过学校里的任何一项活动。那时候的他每天下午都泡在保龄球馆里,聚众下注,赌他还是他的搭档左手钩球高手马蒂·盖勒赢球。他还同时经营着一档小型的博彩,以一赔十的赔率,让人从中任选三个棒球手,在一天当中共能击出六支安打就算赢。其实不管这群傻瓜选谁——曼特尔、卡林、亚伦、弗农,还是“真男人”斯坦·穆休, 他们的赢面都很小,要下二三十注才有可能赢一次。为了吓唬那些企图砸他生意的无赖,朱利亚斯成天和一群臭味相投的朋克青年混在一起,久而久之也混出了一副街头霸王的痞气。为了扮酷,他在班上少言寡语,三天两头翘课跑去洋基体育场观看米奇·曼特尔训练和比赛。
直到那一天,他和父母亲一块儿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眼前摆着的是那本几天前就不翼而飞的赌注账簿,一切才开始发生改变。事后,他被罚放假前连着两个月禁足,并且不准去保龄球馆和洋基体育场,放学后不准去运动,也没有零花钱。尽管该罚的都罚了,朱利亚斯却看出父亲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而是完全被他的“三位球员六支安打”的赌法所吸引。朱利亚斯一直很钦佩校长,这次事件后校长对他大失所望,反而给他敲了一记警钟,让他因此想要改过自新。但为时已晚,朱利亚斯能做的改变实在是太少了,充其量只是把学习成绩勉强提高到中下的水平,想结交新朋友是不可能了,由于他的“人设”已被固定,没人会在乎朱利亚斯决心变成什么样子。
这段经历使得后来的朱利亚斯对“人设固定”这一现象极为敏感:多少次他明明发现团体治疗的患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仍被团体内的其他成员视同往日。这种情况也常见于患者家中。许多病情好转的患者在探望父母时都经历了类似的痛苦:他们必须时刻防止再次陷入原来的角色,必须费尽心思地说服父母和兄弟姐妹,自己确实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朱利亚斯宏大的改造计划就从他们举家搬迁的这一刻开始了。在华盛顿特区上学的第一天是9月里温暖干燥的小阳春,朱利亚斯踏着一路的梧桐树落叶,构思着自我改造的整体方案,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罗斯福高中的大门。他很快就注意到礼堂外面张贴着的竞选班长候选人的广告,于是灵机一动,不等找着男生宿舍,就先把自己的大名写到了海报上。
这次竞选的胜算很小,简直比铁公鸡克拉克·格里菲斯 手下那支无能的“华盛顿参议员队”排名不再垫底的概率还要小得多。他对罗斯福高中一无所知,一个同学也不认识。过去在布朗克斯的那个朱利亚斯会去竞选班委吗?绝对不可能。但也正因为如此,新人朱利亚斯才决定要去冒这个险。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大不了就是他的名字将会人人皆知,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朱利亚斯·赫茨菲尔德,是一股新生力量,一个有潜力的领导者,一个不容小觑的男生。更重要的是,他喜欢凑热闹。
当然,他的对手会把他斥为一个无聊的笑话,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小卒。针对这一切,朱利亚斯有备而来,他准备了一段有趣的即兴演讲,内容大致是“相对对手们的当局者迷,作为新人的他更能旁观者清”。长期在保龄球馆里对着那帮赌徒连哄带骗着实练就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新人朱利亚斯一无所有,大可以无所畏惧地走到一群学生面前宣布:“大家好,我叫朱利亚斯,是个新来的,这次竞选班长希望能得到你们的支持。我对校园政治那一套一窍不通,但是,有时候一个全新的形象比什么都强。此外,我完全独立——不属于任何小团体,因为我谁也不认识。”
结果,朱利亚斯不仅重塑了自己的形象,而且差一点就赢得了选举。当时正值罗斯福高中的橄榄球队连输了18场比赛,而篮球队也毫无建树,全校师生都士气低落之际。另外两位候选人同样不堪一击:凯瑟琳·舒曼是那位小个子长脸牧师的女儿,专门主持学校集会前的祷告仪式。人倒是聪明伶俐,但是过于神经质,所以不怎么受欢迎。另一位竞争对手理查德·海希曼长着一头红发,是个帅气但脾气暴躁的橄榄球中卫,在学校里树敌众多。因此,朱利亚斯借着对手的反对票占了上风。此外,出乎他预料的是,自己立刻受到了几乎全体犹太裔学生的爱戴。犹太裔学生约占学生总数的30%,此前,他们一向保持不问政治的低调态度。如今,他们爱他,这群生活在梅森–迪克森线 地区的胆小犹豫、从不惹事的“犹太佬”,居然热烈地爱上了他这位胆大鲁莽的纽约犹太人。
那次选举简直就是朱利亚斯人生的转折点。他的胆大鲁莽为他赢得了不少支持,也成了他得以重塑身份的基础。三个犹太高中联谊会为他争得你死我活,他一时间成了既有胆识又有青春期少年梦寐以求的神秘“气质”的抢手货。不久之后,他一出现在食堂就立刻被人群包围,放学后经常被看到和可爱的米里亚姆·凯伊手牵着手散步。米里亚姆是校报的编辑,也是全校唯一一位与凯瑟琳·舒曼不相上下,有机会成为优秀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辞的女生。他和米里亚姆很快就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了。米里亚姆引导他鉴赏艺术和美学,朱利亚斯却从未带她领略保龄球或棒球比赛的刺激场面。
胆大鲁莽就这样伴随着朱利亚斯一路走来。他不仅以此为荣,还不断地发扬光大。后来,每当听到别人形容他“有独创精神、特立独行、有勇气接手那些令其他治疗师头疼的患者”时,他总是会心一笑。但是胆大鲁莽也有负面的影响,那就是自大。朱利亚斯已不止一次因为自大而犯错。他经常做一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尝试,要求患者配合做一些本质上不可能的改变,使他们经历了一次次漫长而最终毫无成效的治疗。
那么,朱利亚斯凭什么认为菲利普还可能被改造?究竟是出于同情还是全凭医者的不放弃?或许还有好大喜功的自大心理在作祟?他百思不得其解。当朱利亚斯把菲利普领到团体治疗室时,他久久地打量着这位顽抗的患者。菲利普一头浅棕色的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着,高耸的颧骨使皮肤看起来更加紧绷,他眼神机警,脚步沉重,看上去就像正在被押赴刑场。
朱利亚斯心中泛起一阵怜悯,于是用他最温柔、最令人欣慰的声音安抚菲利普道:“你瞧,菲利普,团体治疗看似非常复杂,却也有一个千年不变的特点。”
菲利普这次居然保持沉默,没有像往常那样好奇地询问这个“千年不变的特点”是什么,对此朱利亚斯并未流露出半点失望的神情,而是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个特点就是,新成员在参加完第一次团体治疗后,总感觉比自己预期的更舒服、更有趣。”
“朱利亚斯,我并没有任何不适。”
“那就先记着我的话,以备参考吧。”
菲利普在门厅那儿停了下来,站在他们几天前见面的办公室门口。朱利亚斯碰了碰他的手肘,领着他穿过门厅,来到隔壁那间三面环绕着落地大书橱的房间。第四面墙上有三扇镶着木板的窗户,窗外是一座日式花园,点缀着几棵矮小的五针松、两簇小卵石,还有一个八英尺 长的狭长池塘,一条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房间里的家具简单实用,只在门边放了一张小桌子,七张舒适的藤椅围成一圈,还有两张放在角落里。
“就是这里。这是我的图书室兼团体活动室。趁着其他人还没到,让我把详细情况跟你介绍一下。每周一,我会提前10分钟左右打开前门,成员们来了就可以自己进到这个房间。我4点半准时进来,我们就立即开始,直到6点结束。为了免去记账开票的烦琐,诊疗费是一次一结,成员们会在离开前把支票放在门边的小桌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菲利普摇头表示没有问题,然后环顾了一下房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径直走到书架前,把鼻子凑近那一排排皮面装订的书,又吸了一口气,显得神情愉悦,然后驻足在那里,开始认真查看每一本书的书名。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有五个人陆续走进房间,每个人就座前都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菲利普的背影。菲利普全然不顾他们进来时的动静,仍旧头也不回地继续研究朱利亚斯的藏书。朱利亚斯在长达35年的团体治疗生涯中,观察过无数新成员加入时的情形。几乎都是一样的模式:新成员满怀忧虑地走进来,对热情欢迎他并做自我介绍的其他成员表现出恭敬的态度。偶尔有新成立的团体会误认为新成员的加入占用了治疗师对其他人的关注,使得每个人的获益都相应减少,因而排斥新来者;相反,成熟的团体则会欢迎新人,因为他们懂得适当的人数比例非但不会减弱反而能够增强治疗效果。
偶尔会有新人直接参与到讨论中来,但一般来说,他们在第一次会谈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保持沉默,他们在试图弄清规则,并等待被邀请加入讨论。但是,像菲利普这样冷漠到背对着大家、无视其他成员的新人呢?这可是朱利亚斯前所未见的,就算在精神病病房的精神病患者团体中也十分罕见。
朱利亚斯心想,邀请菲利普加入绝对是个大错。不得不告诉大家自己患了癌症,这已经够他今天忙的了。现在他还要操心菲利普的事,简直不堪重负。
菲利普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只是过于害怕和害羞?不太可能。不,他一定是对我坚持让他加入团体这件事感到很窝火,并且,以他消极攻击的方式向我和整个团体竖中指。天哪,朱利亚斯心想,我恨不得把他晾出去,什么都不做,任他自生自灭。要是能就这么在一旁坐着看热闹,看他如何遭受成员们激烈的集体炮轰,该是多么愉快的享受啊。
朱利亚斯不常记得笑话,现在却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听过的一则,说的是:一天早上,一个儿子对他妈妈说,“我今天不想去学校”。
“为什么呀?”妈妈问。
“两个理由。第一,我讨厌那些学生;第二,学生也讨厌我。”
妈妈答道:“你必须去学校,同样是两个理由。第一,你已经45岁了;第二,你是校长。”
是的,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是这个团体的治疗师。他的工作就是帮助新成员融入团体,保护他们不受自己和其他成员的伤害。尽管他更鼓励成员们自行掌控会谈的进程,自己几乎从未率先发言过,但今天他别无选择。
“现在是四点半。我们准时开始。菲利普,过来坐吧。”菲利普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却没有朝椅子走去。他是聋了吗?难道真是社交低能?朱利亚斯在心里小声骂道。直到朱利亚斯用眼神狠狠地示意他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菲利普才终于入座。
朱利亚斯先对着菲利普说:“这就是我们的团体。今天有一位叫帕姆的成员没来,因为她要外出两个月。”接着,他转身对其他成员说:“我几周前提到过,可能要向大家介绍一位新成员。我上周和菲利普见了一面,于是他从今天开始加入我们。”废话,否则他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简直蠢话连篇。朱利亚斯心想,行了,不要再手把手地教了,任由他自生自灭吧。
就在这时,斯图尔特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坐下来,嘟嘟囔囔地为自己的迟到道歉。看得出他是直接从医院的儿科诊所赶过来的,连身上的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此时所有的成员都转向了菲利普,其中四位做了自我介绍,并向菲利普表示欢迎:“我是瑞贝卡,托尼,邦妮,斯图尔特。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欢迎欢迎。很高兴有你加入。我们正需要一些新鲜血液——我是指新的成员。”
还有一位成员没有打招呼。这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只是年纪轻轻就谢了顶,只剩两侧一圈浅棕色的头发。他有着橄榄球前锋一样的魁梧身材,却难掩几分衰老。他用一种与外表反差很大的语气柔声说道:“嗨,我是吉尔。菲利普,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忽视你,但我今天实在迫切地需要和大家一起谈谈我的事,之前还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需要。”
菲利普没有任何反应。
“可以吗,菲利普?”吉尔重复道。
菲利普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于是吉尔转向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开始了他的分享:“这一周发生了很多事情。今天早上在和我太太的心理医生谈过之后,事情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在过去的几周里,我跟你们说过,治疗师是如何给罗丝看一本关于虐待儿童的书,并让她相信自己小时候曾受到过虐待。这就像一种固定的观念,就是你们专业上所谓的……‘定见’(idea feexed) 吗?”吉尔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向朱利亚斯求助。
“是成见(idée fixe) 。”菲利普立刻用完美的法语发音插了一句。
“没错。谢谢!”吉尔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菲利普,轻声地补了一句:“哇,真够快的。”然后继续分享他的故事:“罗丝一直有种成见,认为她的父亲在她小的时候性侵过她。她因此一直无法释怀。要说她还记得当时发生过什么性行为吗?倒也不是。当时有目击者吗?也没有。但她的治疗师认为,如果她对性生活感到沮丧和恐惧,注意力不集中,情绪失控,尤其是对和她发生关系的男性大发脾气,那么她之前肯定受到过性侵害。这就是那本该死的书上写的。而她的心理医生对此也深信不疑。所以,就像我一直跟你们吐槽的那样,这几个月来我们几乎没谈别的,我太太的治疗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根本没时间做其他事情,也没有其他话题可聊。我们之间已根本不存在什么性生活,完全没有交流。这样也就算了。就在几周前,她让我给她的父亲打电话(她自己不愿和他说话),邀请他来参与她的心理治疗。她还说,为了‘安全起见’,她想让我陪着她。”
“于是我给岳父打了电话,他当即就同意了,昨天就从波特兰乘大巴下来,今早就提着一只破旧的手提箱出现在了治疗中心,因为会谈后他还要马上乘大巴回去。这次会谈简直是场灾难,完全乱了套了。罗丝自始至终都在朝父亲发泄,不停地发泄,无休无止,毫不松口,却只字未提对父亲的感谢,毕竟老人家为了配合她那90分钟的治疗,从几百千米外大老远赶了过来。她把所有罪名都往他身上扣,甚至说他邀请邻居、牌友,还有消防局的同事到家里来和年幼的她发生性关系——她父亲年轻时是一名消防员。”
“她父亲当时做何反应?”瑞贝卡问道,她是一个纤细高挑、非常漂亮的40多岁的女人。她全程探着身子,聚精会神地听吉尔说话。
他的举止非常绅士,一看就是个不错的老人,大约70来岁吧,为人和蔼可亲。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真是个好人,天啊,我真希望自己能有像他那样的父亲。他全程坐在那里默默承受,还告诉罗丝,如果她真的有满腔的愤怒,最好全都宣泄出来。他只是一直温和地否认她那些疯狂的指控,并猜测她生气的真正原因是身为父亲的自己在她12岁时抛弃了家庭——我觉得这不无道理。他还说,罗丝的愤怒是由她的母亲“助长”(fertilize)的——他的原话,他是个农民,母亲从小就不停地向她灌输父亲的坏话。他说自己当年是不得已才离家的,因为快要被她的母亲逼疯了,如果不走,那一定活不到现在。不瞒你们说,凭我对罗丝母亲的了解,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治疗结束后,他请求搭我的车去巴士终点站,还没等我回答,罗丝就说她觉得和他同坐一辆车不安全。她的父亲说了句‘明白了’,就拖着箱子走了。”
“10分钟后,我们开车经过市场街时,又看见了他老人家——白发苍苍、弯腰驼背地独自拉着行李箱。这时天已经开始下雨了,我对自己说,‘这也太不像话了!’我实在忍无可忍,就对罗丝说,‘他是专程为你来的,是来参与你的治疗的。他大老远从波特兰赶来,天又下着雨,不管了,我必须要送他去车站’。于是我把车停在路边,请他上车。罗丝瞪着眼睛赌气说,如果他上车,她就下车。我说,‘你请便’。然后指着街上那家星巴克,让她先去那里等着,我几分钟后就回来接她。她果真下了车,大步走开了。那是大约五个小时前的事了。她根本没去星巴克。我开着车去了金门公园,一直四处游荡到现在,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
吉尔一口气说完,便筋疲力尽地瘫倒在了椅子上。
其余几位成员,托尼、瑞贝卡、邦妮和斯图尔特,都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好样的,吉尔。”“是时候这样了,吉尔。”“哦,你做到了。”“哇,干得好。”托尼说,“你终于摆脱那个泼妇了,我不知有多高兴呢。”“如果你没地方住,”邦妮说着,紧张地用手拨了拨那头棕色的卷发,又扶了一下那副黄色镜片的大框眼镜,说道:“我那儿倒是有间房空着。别担心,你很安全。”她咯咯地笑着补充道,“我太老了不适合你,况且我女儿也在家。”
朱利亚斯对整个团体施加的压力感到不满(因为他已见过太多成员因为不好意思让整个团体失望而不得不退出团体治疗的例子),于是他进行了第一次干预:“反响非常强烈,吉尔。你现在感觉如何?”
“好极了。我感觉很好。只是我……我不想让大家失望。但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这一切都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我现在浑身发抖,心神不定……不知该怎么办。”
朱利亚斯接着问道:“你是说,你其实不想刚刚才摆脱妻子的操控,就又来受咱们团体的控制。”
“我想,是这样的。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但事情往往有好有坏。我是真的很需要这种鼓励……我非常感谢大家……我需要指引——这可能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朱利亚斯,其他人都发表看法了,除了你。当然还有我们的新成员,你叫菲利普,对吧?”
菲利普点点头。
“菲利普,你可能不了解我的处境,但朱利亚斯是了解的。”吉尔说着便转向朱利亚斯问道,“你怎么看?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朱利亚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点,心想,最好没人看出他的反应。
和大多数治疗师一样,他讨厌这种关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问题。他已经预感到会被这么问了。
“吉尔,你不会喜欢我的答复的。我的回答就是,我不能告诉你该不该做什么。那是你该做的,必须由你来决定,而不是我。我之所以这么回答,原因之一是你当初加入这个团体就是为了学会相信自己的判断。另一个原因是,对于你和罗丝的婚姻,我所了解的全是你的一面之词。这就无法保证你给我的信息都是客观公正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帮助你在自己身上找一找让生活陷入困境的原因。我们无法理解或改变罗丝;重要的是你本人,即你的感觉,你的行为,因为这些才是你所能改变的。”
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朱利亚斯说得没错,吉尔不喜欢这个回答,其他成员也不接受。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瑞贝卡。她先是松开头上的发卡,用力把一头乌黑的长发拨散,再重新把发卡别上,然后转身对着菲利普说:“你是新来的,不了解我们其他人都知道的故事背景。但有时候童言无忌反而……”
菲利普仍安静地坐着。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瑞贝卡对他说的话。
“是啊,菲利普,说说你有什么看法?”托尼用一种极罕见的温柔语调询问道。托尼皮肤黝黑,脸颊上满是坑坑洼洼的瘢痕,那件旧金山巨人队的黑色T恤和紧身牛仔裤将他精干匀称的运动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就说说我的观察和一点建议吧。”菲利普说着,双手合十,头向后仰着,两眼盯着天花板,“尼采曾经写道,人与牛的主要区别在于,牛懂得如何无忧无虑地活在当下,也就是说,没有恐惧,不为过去所累,也不惧怕未来。然而,我们这些不幸的人类总是被过去和将来所困扰,只能在短暂的现在有片刻放松。你们知道我们为何如此渴望回到童年的幸福时光吗?尼采告诉我们,这是因为那些童年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没有烦恼,也还没被沉重、痛苦的回忆和残存的往事所压垮。请允许我做一下注释,我引用的是尼采的一篇文章,但这个想法并不是他原创的——就像他的许多文章一样,在这篇文章中,他同样抄袭了叔本华的作品。”
他停顿了一下。房间里一片寂静。朱利亚斯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来扭去,心想,哦,该死,我一定是疯了才把这家伙带到这儿来的。这简直是我见过的最糟糕、最奇怪的进团方式。
这回轮到邦妮来打破沉默。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菲利普说:“菲利普,你这么说真有意思。我只知道我一直渴望回到童年,却从没这样去理解过它。童年时光之所以让人觉得自由和珍贵,是因为没有沉重的往事把人压垮。谢谢你,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我也是。这个说法很有趣。”吉尔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什么建议吗?”
“是的,以下是我的建议。”菲利普的声线平稳、柔和,但依然不与人对视,“你妻子是那种特别无法活在当下的人,因为她背负着太多过去的包袱。她是一艘正在下沉的船。马上就要沉入水底了。我建议你马上跳船并快速游开。因为船在下沉时会产生强有力的尾流,为了避免被带入水底,我劝你尽快尽全力地游开。”
又是一片沉默。整个团体的人都惊呆了。
吉尔说:“嘿,没人会指责你说话含蓄。我问了一个问题,你给出了答案。为此我很感谢,非常感激。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吗?我想听听。”
“好吧,”菲利普说着,仍然抬头望着天花板,“既然如此,让我再补充一点。克尔凯郭尔 将一些人形容为‘双重绝望’,也就是说,他们处于绝望之中,但过分自我欺骗,甚至不知道自己处于绝望之中。你可能就处于双重绝望之中。我的意思是,我自己的大部分痛苦源于被欲望驱使。一旦我满足了一个欲望,我就能享受片刻的满足,但很快就转化为无聊,然后这种无聊又被另一个欲望的出现打断。叔本华觉得这是人类的普遍状况——欲望,一时的满足,无聊,进一步的欲望。”
“现在回到你的问题上,我怀疑你是否已经探索过自己内心无尽的欲望循环。也许你太过专注于妻子的愿望,以至于无法了解自己的欲望?今天在座的其他人都为你喝彩的原因,难道不正是你最终拒绝被她的意愿所左右吗?换句话说,我想问的是,你是否因为过于关注妻子的愿望而耽搁了对自己内心的探索或干脆就偏离了轨道?”
吉尔听得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利普说:“实在太深刻了。我知道你说的话中有一些深刻而重要的东西——关于这种双重绝望的想法,但我还没完全听明白。”
此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菲利普身上,而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天花板。“菲利普,”瑞贝卡说,这时她已经重新别好发卡,“你不是说吉尔只有把自己从与妻子的捆绑中解脱出来,才能真正开始探索自我吗?”
“或者,”托尼说,“他是在利用与妻子纠缠不清的关系避免看清自己究竟有多糟?天啊,这句话说的不正是我和我的工作之间的关系吗?过去的一周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只是一味地为自己是一个木匠,一个蓝领阶层,收入低,被人瞧不起而感到羞愧,却从未花时间思考过那些真正该处理的破事儿。”
见大家对菲利普的话如此感兴趣,纷纷七嘴八舌地参与讨论,朱利亚斯十分惊讶,他感觉到自己的好胜心一下被激起来了,但又立刻被压了下去,他不断提醒自己要以团体治疗的目标为重。“冷静点,朱利亚斯,”他对自己说,“这些人需要你;他们不会为了菲利普而抛弃你的。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很好;他们正在努力接纳新成员,而且每个人都在思考自己接下去的努力方向。”
他本打算今天在团体里讨论他的诊断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已经告诉菲利普他得了黑色素瘤,为了避免其他人觉得他与菲利普的关系特殊,才不得不把这一消息与所有人分享。但他失去了先机。首先是吉尔的紧急情况,然后是整个团体对菲利普着了迷。他看了看时钟,只剩10分钟了,已没有足够的时间把问题说清楚。朱利亚斯决定下次会谈一开始就要宣布这个坏消息。于是他选择保持沉默直到会谈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