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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如果我们从微小的细节去看生命,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就像在显微镜下观察一滴水,里面挤满了原生动物,我们会嘲笑它们急于奔忙,彼此争斗。无论在这滴水里,还是在人类短暂的一生当中,这一可怕的活动都带有同样的喜剧色彩。

差5分钟7点,朱利亚斯敲掉海泡石烟斗里的灰,走进图瓦永厅的礼堂。他在第4排靠近侧廊的位置坐下,环顾着这间圆形的阶梯教室——从讲台所在的第1层开始,整整20排座椅,一路向上陡升。200个座位中大部分是空着的;其中30个左右是坏的,缠着黄色的塑料绳。两个流浪汉带着一沓捡来的报纸四仰八叉地霸占了最后一排座椅。30个左右的座位上坐着一些不修边幅的学生,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排,唯独空出了前3排。

朱利亚斯心想,这就跟在治疗团体里一样,没有人喜欢坐在带领者旁边。在那天早些时候的团体会谈上,他两边的座位也被故意留出来给迟到的成员,他还开玩笑说,看来迟到的惩罚就是挨着他坐。朱利亚斯想起团体治疗圈有一个关于座位的说法:最依赖的人会坐在带领者的右边,而最偏执的那位则坐在带领者正对面。但是,根据他的经验,不愿意坐在带领者旁边才是唯一可循的规律。

像图瓦永厅这样简陋失修的建筑在整个加利福尼亚海岸学院的校区里随处可见。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一所商科夜校,后来被简单地扩建和升级为一所本科大学,如今显然已经进入了无人管理、杂乱无章的状态。在来的路上,朱利亚斯步行穿过令人讨厌的田德隆区,竟发现学校里那些邋里邋遢的学生和社区里四处可见的流浪汉几乎没两样。在这种环境里教书,什么样的教师才会不自暴自弃呢?朱利亚斯渐渐开始理解菲利普为何要转行从事临床工作了。

他看了看表,7点整。不出所料,菲利普准时步入礼堂,一身典型的教授打扮——卡其裤,格子衬衫,一件褐色灯芯绒夹克,肘部有补丁装饰的那款。他从一个磨损严重的公文包里拿出讲稿,连看都不看一眼观众就直接开讲了:

今天讲《西方哲学概论》第18讲,亚瑟·叔本华。今晚我将采用不同的方式,更加间接地追踪我们的研究对象。如果我一开始没有条理,请你们暂时忍耐,我保证会很快回到主题。现在就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历史上一些伟人的首次亮相吧。

菲利普扫了一眼观众,想看看有没有人点头表示理解,无奈一个也没有。他用食指示意离他最近的一个学生上台来,又指了指黑板,接着口头拼出了三个单词——“desultory”(没有条理)、“forebearance”(忍耐)、“debut”(首次亮相),并做了解释,由那位学生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做着听写。任务完成后,学生正打算返回自己的座位,不料菲利普却指着第一排的一个座位,示意他在那里就座。

来说说伟人们的初次亮相吧。相信我,你们很快就会明白我以这种方式开场的用意。想象一下莫扎特9岁时在大键琴上的完美演奏,震惊了整个维也纳宫廷。或者,如果莫扎特没能引起你们的共鸣(他说着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就想象一些你们更为熟悉的人物,比如19岁的披头士乐队首次向利物浦的听众演奏他们的作品。

还有一些惊艳的首次亮相,其中就包括约翰·费希特 的那次不寻常的崭露头角。(此时他又提示那位学生上来在黑板上写下“费希特”三个字。)你们有谁记得他的名字?我们上一讲讨论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继康德之后出现了几位伟大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有黑格尔 、谢林 和费希特。这其中,费希特的生平和亮相最为引人注目,因为他最初不过是德国一个叫拉梅诺的小村子里的一个贫穷的、没受过教育的牧鹅人,当地唯一出名的就是牧师每周日激动人心的布道。

一个星期天,村里来了一个有钱的贵族,他来晚了没赶上听布道。正当他一脸失望地站在教堂门口,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上前来告诉他不必绝望,年轻的鹅倌儿约翰可以再为他讲一遍。村民把约翰找来,他果然把布道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男爵为这位年轻鹅倌儿惊人的记忆力所折服,于是资助了约翰的教育,并安排他到普弗塔学校就读。普弗塔是一所著名的寄宿学校,后来许多著名的德国思想家都就读于此,包括我们下一讲的主题,弗里德里希·尼采。

约翰从寄宿学校到大学一路保持着优秀的成绩。后来,他的赞助人去世了,约翰失去了经济来源,只好到一个德国人家里当家庭教师,教一个年轻人学习康德的哲学。当时他还未曾读过康德,但很快他就被康德非凡的思想深深地迷住了。

说到这里,埋头看讲义的菲利普突然抬起头来,打量着听众。他没有发现任何人眼睛里闪烁着听懂了的光芒,便再次示意那位学生在黑板上写下了“康德”两个字,并对着听众不满地嘘声说道:

喂,有人在听吗?康德,伊曼努尔·康德,康德,康德,还记得吗?上周我们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专门讨论他,记得吗?康德和柏拉图是世界上两位最伟大的哲学家。我向你们保证,期末考试必考康德。啊哈,这就对了……我看见有人醒过来了,有一两双眼睛睁开了,有人开始动笔了。

好,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哦,对了,鹅倌儿。紧接着费希特又在华沙谋得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身无分文的他只能走着去,好不容易走到了,却被对方拒绝了。考虑到华沙离康德的家乡哥尼斯堡只有几百英里,他决定步行前往拜见大师本人。两个月后,他终于到了哥尼斯堡。他冒昧地找上门,却没能得到康德的接见。康德的生活作息很有规律,不喜欢接待不速之客。我上周已经向你们描述过他生活作息的严谨性,简直精确到镇上的人能根据他每天散步的时间来为钟表对时。

费希特猜想自己被拒绝的原因是没有推荐信,为了能得到康德的接见,他决定写封信去毛遂自荐。就这样,他的第一篇手稿,著名的《试评一切天启》(Critique of All Revelation)在一次非凡的创作能量大爆发中诞生了。他在文章中应用康德的伦理观和责任观对宗教进行了诠释。康德对这部作品印象深刻,不仅同意与他会面,还鼓励他出版这部作品。

由于一些莫名其妙的操作失误,也可能是出版商的营销策略,这部作品最终是以匿名的形式出版的。作品非常出色,以至于评论家和读者都误以为是康德本人的新作。最终,康德不得不发表声明,称这部优秀手稿的作者不是他,而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名叫费希特。康德的赞誉为费希特在哲学上的发展提供了保障,一年半后,他被聘为耶拿大学的教授。

菲利普再次抬起头来,一脸的欣喜若狂,不自然地朝空中挥了一下拳头,激动地说:“这就是我所说的初次亮相!”没有一个学生抬起头来,貌似没有人注意到菲利普短暂而尴尬的热情表现。对此菲利普并没有表现出灰心丧气,而是泰然自若地接着说道:

接着再来看一些你们更感兴趣的——体育明星的初次亮相。应该没人会忘了这些人的初次亮相——克里斯·埃弗特 、特蕾西·奥斯汀 、十五六岁就夺得职业网球锦标赛大满贯的张德培 、象棋神童鲍比·费舍尔 和保罗·摩菲 ,还有11岁就赢得古巴国际象棋冠军的何塞·拉乌尔·卡帕布兰卡

最后,我想来谈一谈文学界的处女作,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文学处女作,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以一部宏伟的小说在文坛上大放异彩……

说到这里,为了制造出一种悬念,菲利普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很显然他对自己正在做的事相当有把握。朱利亚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菲利普到底在等什么?难道是等着学生们好奇地坐立不安,喃喃自语着“究竟这位文学奇才是谁”吗?

坐在第五排座位上的朱利亚斯转过头来扫视着整个礼堂:学生们个个目光呆滞,瘫坐在椅子上,或乱涂乱画,或聚精会神地看报纸,或玩填字游戏。在他的左边,一个学生横躺在两张椅子上睡得正香;在他的右边,两个学生在这排座椅的尽头忘情地拥吻。就在他正前方的那排座位上,两个男生用手肘互相推了推,回头朝教室后面不怀好意地向上瞟着,八成是在看后排某个女生的裙底。尽管好奇,朱利亚斯还是没有跟着回头去看个究竟,而是把注意力转回到了菲利普身上。菲利普继续侃侃而谈:

这位奇才是谁呢?他就是托马斯·曼 。当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的,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创作他的巨著了,年仅26岁就出版了这部名叫《布登勃洛克一家》(Buddenbrooks)的杰出小说。托马斯·曼,我真的热切希望你们能知道,他后来成为20世纪文坛的一位杰出人物,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此时菲利普又指示那位负责板书的学生听写了“曼”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两个词。)于1901年出版的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描写的是一个经历了四代人的德国名门望族的兴衰史。

那么,这和哲学又有什么关系呢?和今天这一讲的主题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如我之前保证过的,虽然有点跑题,但一切都是为了更有力地回归主题。

这时朱利亚斯听到礼堂里一阵沙沙作响,还伴有脚步声。朱利亚斯正前方那两个用手肘推来推去的偷窥者大大咧咧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在这排座椅尽头拥吻的那对情侣也走了,甚至连被指定负责板书的那位同学也不见了。

菲利普继续说道:

对我而言,《布登勃洛克一家》最值得注意的段落出现在小说的最后,就是那段关于男主人公,一家之主老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临终前的描写。一个20出头的年轻作家对生命终结的问题有着如此深刻的见解和如此敏锐的洞察力,这着实令人震惊。(此时菲利普举起那本破旧的书,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我推荐所有面临死亡的人都去读读这一部分。

此时朱利亚斯听到了划火柴的声音,原来是两位学生一边点着烟一边走出了礼堂。

当死神前来认领他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感到困惑并陷入了绝望。他的信仰体系没有一样能给他带来安慰——早已无法满足他形而上需求的宗教观做不到,他世俗的怀疑主义和唯物主义的达尔文主义倾向也不行。用托马斯·曼的话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给这位垂死之人“在死亡不断逼近的敏锐的目光中哪怕一个小时的平静”。

此时,菲利普抬起头来提醒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非常重要,由此,我要开始接近今晚这一讲的主题了。

绝望之际,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偶然从他的书柜里抽出一本廉价的、快要散开了的线装哲学书,那是几年前在一个旧书摊上买的。读着读着,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就像托马斯·曼在书里所写到的,他对“一个优秀的头脑是如何掌控这个名为生命的残酷弄人的东西” 这件事大为惊叹。

这本哲学书的清晰卓见令这位垂死之人如痴如醉,他头也不抬地连看了好几个小时。当读到题为“论死亡及其与永生的关系”这一章节时,他感觉句句深入人心,更是如饥似渴地不停往下看,仿佛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而读。读完之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已彻底变了个人,他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安慰与平静。

这位垂死之人究竟发现了什么?(这时,菲利普突然切换成一种神谕般的口吻说道。)现在听好了,朱利亚斯·赫茨菲尔德,因为这很可能对人生的期末考试非常有用。

突然被人在这样的公开演讲中直呼其名,朱利亚斯不禁大为震惊,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紧张地环顾四周,这才惊讶地发现礼堂里早已空无一人,就连那两个流浪汉也走了。

菲利普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他用他那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

下面我来读一段《布登勃洛克一家》里的文章。(他打开一本破烂的平装书。)你的作业就是认真阅读这本小说,尤其是第九部分。你会发现它有多么宝贵——远比试图提取患者久远的记忆要有价值得多。

“我可曾想过让自己的生命在儿子身上延续?在一个比我更软弱、更摇摆、更胆怯的人身上继续活着?多么盲目、幼稚、愚蠢的想法!儿子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我死后又会去向哪里?啊,答案是那么清晰。我将与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或将来的我共存,尤其是那个活得最充实、最强大、最快乐的我!……我可曾憎恨过生命,纯粹、强大、坚韧的生命?多么愚蠢而错误的想法!我恨只恨自己无法继续承载生命。我爱你们所有这些有福之人,很快,再过不久,我将卸下自身狭隘的枷锁,不再与你们隔绝。那个爱你们的我的灵魂,将自由自在地与你们所有人同在。”

菲利普把书本合上,继续读他的讲义。

那么,究竟是谁写了这本彻底转变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人生态度的书呢?托马斯·曼并没有在小说中透露作者的姓名,但40年后,他以一篇精彩的文章说明了那本书的作者正是亚瑟·叔本华。他接着描述了自己如何在23岁时第一次体验到阅读叔本华的巨大乐趣。他形容叔本华的文字是“如此始终如一的清晰、全面,语言表达如此强而有力,优雅精妙、精准贴切,如此才华横溢、活泼而又严谨。这在德国哲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又描述叔本华的思想是“激昂的,震撼的,在强烈的对比间摇摆,在本能和理性间拉锯,在激情和救赎间游走” 。可见他不仅完全因叔本华的文字魅力而陶醉,同时也被他的思想精髓深深地吸引。托马斯·曼当时就做了决定,叔本华的文字与思想太有价值了,他不能私藏,于是立刻毫无保留地把它献给了他小说里那位苦难的主人公。

除了托马斯·曼,还有许多其他伟大的思想家也承认自己从亚瑟·叔本华身上获益良多。托尔斯泰称叔本华为“出类拔萃的天才”。对理查德·瓦格纳 来说,叔本华是“天赐的礼物”。尼采说,自从他在莱比锡一家二手书店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叔本华著作后(用他的话说就是“让那个既活跃又沉闷的天才为我的思想做工” ),他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叔本华彻底改变了西方世界的知识版图,如果没有他,我们就无法拥有如此伟大的弗洛伊德、尼采、哈代 、维特根斯坦 ,贝克特 ,易卜生 ,康拉德

菲利普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现在我们来对叔本华的介绍做一个总结。由于他的哲学博大精深,无法简单概述,因此,我选择去激发你们的好奇心,希望你们能仔细阅读课本里长达60页的那一章。我想把这最后的20分钟留给观众提问和讨论。听众有问题要问吗,赫茨菲尔德医生?

朱利亚斯被菲利普的语气弄得心烦意乱,他又一次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礼堂,然后轻声说道:“菲利普,你没发现听众们已经都走光了吗?”

“什么听众呀?你是指那些所谓的学生吗?”菲利普轻蔑地摆了摆手,表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的到来和离去对他没有丝毫影响。“而你,赫茨菲尔德医生,才是我今天的听众。这堂课本来就是为你一人准备的。”菲利普说道。在一个空旷的礼堂里对着10米开外的人说话,他竟丝毫不觉得尴尬。

“好吧,我上钩了。为什么你今天的听众是我?”

“你想想看,赫茨菲尔德医生……”

“我宁愿你叫我朱利亚斯。如果我管你叫菲利普,并猜想你不会介意,那么你就应该叫我朱利亚斯才对。啊,这句话我仿佛说过。我清楚地记得我很久以前就说过‘请叫我朱利亚斯,我们并不陌生’。”

“我从不对客户直呼其名,因为我是他们的专业顾问,而不是朋友。但是,既然你要求,那我就叫你朱利亚斯吧。我重新开始吧。你问我为什么把你作为唯一的目标听众。我的回答是,我只是在回应你的求助。想想看,朱利亚斯,你以回访为理由要求见我,而其实这个请求里还包含有其他的请求。”

“是吗?”

“是的。让我详细分析一下这件事。首先,你的声音里有一种紧迫感。这表示我们的见面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很显然,你要求见面并不是单纯出于对我工作情况的好奇。是的,你还另有所图。你提到,你的健康受到了威胁,对于一个65岁的人来说,这多半意味着你正面临死亡。因此,我只能猜想你很害怕,正在寻求某种安慰。于是我便用今天的讲座来回应你的请求了。”

“菲利普,你这个回应太拐弯抹角了。”

“并没有比你的请求来得更拐弯抹角,朱利亚斯。”

“说的好!可是,我记得你从不在乎拐弯抹角。”

“我现在已经可以做到了。你向我请求帮助,我就把你介绍给一个对你最有帮助的人。”

“所以你的目的就是通过描述托马斯·曼小说里垂死的布登勃洛克是如何从叔本华那里得到慰藉的,以此来给我安慰吗?”

“完全正确。但我提供给你的这些仅仅是开胃菜而已,先让你尝一尝味道。而我作为你学习叔本华的向导,会继续为你提供丰盛的大餐。并且,我还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菲利普,你又有什么惊喜,你已然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已经完成了咨询师 项目的课程学习,并且满足取得加利福尼亚咨询执照的所有其他条件,只差200个小时以上的专业指导了。我当然可以继续以临床哲学家的身份执业,这个领域并不受国家的监管,但咨询师的执照能给我带来很多好处,包括购买医疗事故保险和更有效地推销自己。我不像叔本华,我既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也没有任何可靠的学术支持。另外,你也亲眼看到了,这所破大学里的蠢蛋们对哲学根本不感兴趣。”

“菲利普,我们为何要继续这样隔空喊话?讲座已经结束了。你何不坐下来,以一种放松的方式继续谈论?”

“当然可以。”菲利普整理好讲稿,塞进公文包,慢慢走到前排的座位坐下。他们虽然比刚才离得近了些,但中间仍隔着四排座位,菲利普不得不费劲地扭过头去才能看见朱利亚斯。

“所以,我猜你打算和我交换条件——我指导你,你教我叔本华,对吗?”朱利亚斯轻声问道,终于不用再扯着嗓子喊了。

“没错!”菲利普转过头去,尽管仍够不到与朱利亚斯对视的角度。

“你考虑过这个计划的实施细节吗?”

“我已经想了很多,事实上,赫茨菲尔德医生……”

“朱利亚斯。”

“对,对,朱利亚斯,我想说的是,几个星期来,我一直在考虑打电话请你做我的导师,但又迟迟不敢打,主要是出于经济原因。所以,当我接到你的电话时,这个惊人的巧合着实让我大吃一惊。至于细节方面,我建议我们每周见一次面,把时间分成两半,一半时间由你为我的患者提供专家意见,另一半时间由我来指导你学习叔本华。”

朱利亚斯闭上眼睛,陷入了思考。

菲利普等了两三分钟后说道:“你对我的提议怎么看?虽然我确定没有学生会来,但按照课表我课后还得在办公室接受学生来访,所以必须回行政大楼去。”

“嗯,菲利普,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提议,我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来考虑。我们这周晚些时候再见吧。我星期三下午休息。你四点钟有空吗?”

菲利普点点头。“我星期三下午三点以后有空。我们在我的办公室见面可以吗?”

“不,菲利普,这次来我的办公室。就在我家里,太平洋大道249号,离我以前的办公室不远。这是我的名片。”

朱利亚斯日记节选

菲利普在讲座结束后提出的互相指导的建议令我大吃一惊。一个人居然这么快就又回到了另一个人熟悉的力场!就像梦境中的状态依赖记忆(state-dependent memory)一样,梦境中奇怪的熟悉感会提醒你,在其他梦境中,你也曾去过同样的地方。

同菲利普在一起也是如此。只同他在一起待了一小会儿,很快地,我对他的深刻记忆和一种特殊的由菲利普引发的精神状态,瞬间重现了。他是如此傲慢、自负、冷漠的一个人。但我仍然被他身上某种说不清楚是什么的强烈特质所吸引。是他的才学吗?是他的高傲和超凡脱俗,外加无可救药的天真吗?22年过去了,他居然一点没变。不,并不是完全没变!他已摆脱了性欲的强迫,不再被迫终日四处搜寻女性。他已经达到了自己过去向往的更高境界。他还是爱操控别人——这一点依然如故,并且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却不自知。他一手安排了所有事,包括我该如何欣然接受他的提议,该如何用我的200个小时来换取他对我的叔本华辅导,并且厚颜无耻地把一切说得仿佛是我提出的,是我想要的,而且是我需要的。不可否认我对叔本华有一点点感兴趣,但是与菲利普相处几百个小时,一起了解和学习叔本华并不是我现在想要做的事。况且,如果他读的那段关于垂死的布登勃洛克的片段就是叔本华能给我的最好的帮助,那他并没有打动我。关于重新与宇宙合一之后,我的存留、我的记忆和我的独特意识将不复存在的这一说法,简直是最冷酷的安慰。不,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安慰。

除此之外,究竟是什么吸引了菲利普呢?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他之前贬损我,说在我这里治疗白白浪费了他两万美元,或许他还想着从我这里要回一些投资的回报吧。

指导菲利普?使他成为合法的正规治疗师?这是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问题。我究竟想不想帮助他入行?如果我不相信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比如菲利普)能够帮助别人成长,我还愿不愿意支持他? OA3/iXhHUfAligtK7WeC4pDwLf6dzOM+iObcAkqdpRN4wKwSRUlsO5lwfz8cPba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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