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二十一世纪,世界充满了自信的人。打开博客、微博、推特、脸书,上面无不是他们的留言,原先一直不敢向家人交代的想法与心声,也都毫不犹豫地袒露在众人面前。这种直面人生抒发情怀的文体,据说可以追溯到四百多年前一位法国乡绅米歇尔·德·蒙田。
蒙田的祖辈原姓埃康,几个世代在西南部一座城镇贩运腌货和葡萄酒。曾祖父一代勤奋发家,购下附近破旧的蒙田庄园。父亲皮埃尔随弗朗索瓦一世大军远征意大利。他忠诚报国,得到了蒙田领主的称号,获准把庄园扩建成了一座颇有气势的城堡。他还感染到国王崇尚意大利文化的热诚,结交四方俊彦,把有学问的人请到城堡做座上客。
米歇尔是埃康家的第三个孩子,前面两位姐姐在襁褓中夭逝。当他1533年诞生时,皮埃尔自豪地对客人宣称这是蒙田家族的第一位男性继承人。然后把摇篮中的儿子送到一位佃农家寄养。三岁时接回家,又聘请了一位不讲法语的德国教师,在生活中完全用拉丁语,让他接受罗马文化的启蒙。
孩子在自然法则下受命运的抚养,随同普通人过节俭的生活,“宁可让他们从艰苦中走过来,而不是向艰苦走过去”。蒙田晚年回忆往事,非常感谢父亲关心体贴他,但不让他养尊处优;居于上层社会,但不让他当纨绔子弟;要他受古典教育,但不盲从权威。
米歇尔青年时代在图卢兹学法律,后在佩里格和波尔多法院工作。1568年,父亲过世,他作为长子继承了祖宅,从此以“蒙田”作为自己的姓氏。1571年才三十八岁,他辞去公职回到城堡过退隐生活,希望“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在平安宁静中度过有生之年”。
蒙田住进城堡的一座塔楼内。楼共三层,一层是礼拜堂,二层是卧室,三层是那著名的圆形书房。他请工匠在四十五根木柱和两根横梁上,绘制了五十七句希腊语和拉丁语格言,至今城堡已毁,塔楼尚在,梁柱上的铭文也清晰可见。他在俯视庄园的塔楼里阅读希腊罗马圣哲古贤,尤其是塔西佗、塞涅卡、普鲁塔克、西塞罗、卢克莱修等的作品。
其实,蒙田只是放弃他毫不适应的官场生涯,回避了繁琐的家庭杂事,至于窗外的风声雨声,都听在耳里。他所处的时代是法国历史上战事最多、政局最乱的时代。针对异教徒的火焰法庭,波尔多征盐税暴动镇压,诱杀新教徒领袖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宗教矛盾与王室利益纠缠不清的胡格诺战争,胜者与败者相互绞杀、斩首、焚烧,动辄大开杀戒,血洗全村,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
敌对各派都以神的名义进行反神之实。暴行得到当权者的怂恿与鼓动,一发就不可收拾。蒙田的后大半生差不多都是在这种打砸杀的氛围中度过的。他晚年写道:“我看到的不是个别行为……而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在非人道与无诚信方面(在我看来这是最大罪恶)表现得如此邪恶,以致我无法想到而不毛骨悚然;叫我既憎恶也赞叹。这些臭名昭著的丑事的发生标志心灵具有的威力,也说明心灵陷入的混乱。”
1581—1585年,蒙田两度当选两年一任的波尔多市长。卸任后也曾在三亨利战争中充当各方的信使和调解人。除此以外,闲散地阅读,同时不拘形式做笔记,写心得,日积月累,汇编成两卷《随笔集》,1580年在波尔多出版。之后他继续写作,不断添加丰富,直至生命最后时刻还不辍笔。
蒙田从写作中体验到,思想引出句子,句子又会产生思想。往往无意中说出的句子里包含了自己原来不曾注意到的想法。他有什么想法随即写下来,随后整理,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愈写愈丰富愈开阔,也对自己了解愈深,从自己身上看到别人,又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因而他说,他创造了自己的书,自己的书又创造了自己。别人也帮助他认识了自己。他与书同步走在同一条道上。写书使他感到自由。
1592年蒙田病逝。他的遗稿由他的好友与义女整理,三年后在巴黎出版三卷本《随笔集》;自后四个多世纪流传的《蒙田随笔》都以此为定本。
蒙田认为,任何人的一生都具有人生的完整形态,他剖析自己的灵魂也是在剖析众人的灵魂。愈深入愈透彻,也更看清人性固有的优点与弱点。人与人有共性,不然无法交流。人的认识是多元的,不然想法不会那么不同。差异不仅存在人与人之间,也存在于自身心灵的不同层面。人不可能保持一贯,最常见的倒是摇摆不定,出尔反尔。思想、感情与欲望相互影响。本性是不会变的,只能用理智加以调节。人心滋长的不一定是罪恶,更多是愚妄虚荣,这使人生与世界充满荒诞。
人间世事千头万绪,也总是在不断变化。人人都处于自身与命运的双重束缚中,在大自然确定的法则下讨生活。世道有规律,但表面永远变幻不定。人也就永远看不透自己。
宇宙无涯,认识有限,这个道理自古就有论述,而蒙田对此作出最简练的概括,“我知道什么?”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对此作出过生动的比喻:“这样议论自己,辨析自己飘忽的思维,把灵魂在其惶惑、变动、未完满状态下的重量、色彩与曲折和盘托出。这个艺术只属于一个人,他就是蒙田。总是有一群人站在这张画像前,凝视它的深度,看到里面反映出自己的面孔,他们停留愈久看到的愈多,也永远不能说清楚看到的是什么。”
让我们看到人心中有无尽的表面,这还不是蒙田《随笔集》要说的全部内容。伍尔夫继续形象地加以说明:“由于对最精微的心理不断地检验与观察,所有这些组成人类灵魂的摇摆松动的零件,经他的调试最后完成了一次神奇的组合。在他的十指之间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美。他完成的是幸福。”
人性的善与恶在极端条件下毕露无遗。蒙田不提倡任何引起敌对与仇视的伦理道德;认为日光之下一切都接受同样的法则与祸福,天下的事是相通的,要人融入到大环境中去。人与人要和谐相处,人与天地万物休戚与共。人并不高于也不低于其他创造物。
当年,雨果痛斥英法联军抢劫焚烧圆明园,蒙田在这四百年前也已痛斥西班牙帝国摧毁美洲的文明,口吻同样严厉。他告诫我们:“我们所谓的真理与理性,其标准也只是依据我们所处的国家的主张与习俗而已。”
蒙田在全书最后一章《论阅历》中叮嘱我们:“依我看,最美丽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为楷模,有条有理,不求奇迹,不思荒诞。”人要充分利用自身的处境,发挥自己的潜能,“知道光明正大地享受自己的存在,是神圣一般的绝对完美”。
蒙田《随笔集》不但在内容上,就是在文笔上也走在时代前面。那时,法语、意语、德语都处于发展阶段,尚未成熟为现代语言,重要的作品都用拉丁语书写。《随笔集》是第一部用法语写成的哲理散文。蒙田喜欢用生动形象的民间语言。那时被认为粗鄙俚俗、带着外省烙印的私人写作,今日法国文学史对此作出这样的评论:直至出现卢梭、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的作品,才又见到如此精彩的描述。
经典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其内容与形式历时代而常新。因而,经典即是现代。今日具有一定阅历与文化背景的读者,都能对蒙田作品产生共鸣,从中获得教益。因为他们一边读一边会赞叹这位古典作家的生活哲学竟是那么的现代。
马振骋
2012年9月
我们一旦落入曾受过我们侮辱的人之手,而他们又对我们可以恣意报复时,软化他们心灵最常用的方法,是低声下气哀求慈悲与怜悯。然而相反的态度如顽强不屈,有时也可产生同样的效果。
威尔士亲王爱德华,曾长期统治我们的居耶纳地区,他的遭遇与身世中有许多值得一书的伟大之处。他遭到了利摩日人的莫大羞辱后,用武力把他们的城市攻了下来。村民包括妇女与儿童,都被抛下遭受屠杀,高声求他宽恕,还在他脚边跪了下来,都无法使他住手;只是在他率部进入城内时,看到三位法国贵族怀着非凡的勇气,单独抵抗他的军队乘胜进击时才下令停止。他对这样的勇敢精神不胜钦佩,怒气也煞了下来,礼待这三个人,连带也饶恕了全城的其他居民。
埃皮鲁斯君主斯坎德培追杀手下一名士兵。士兵忍气吞声,百般哀求,试图平息他的怒火,最后无奈手握宝剑等待着他。这番决心却打消了主人的怒气,看到他准备决一死战不由非常钦佩,也就宽宥了他。(有的人没有读过这位君主的神勇事迹,看了这个例子或许会有另一种不同的解释。)
康拉德三世围攻巴伐利亚公爵盖尔夫,不顾对方如何卑躬屈膝迎合他,他赐予的最大的宽恕是允许那些同公爵一起受困城里的贵妇人,徒步安全撤离,并随身带走她们能带走的一切东西。她们深明大义,决定把丈夫、孩子和公爵本人都驮在背上。皇帝看到她们那么高尚贤淑,高兴得喜极而泣,以前对公爵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就一笔勾销,今后和和气气对待他和他的家庭。
上述两种方法都很容易打动我。因为我这人生性宽容怜恤,狠不下心来,从而同情比尊敬更适合我的天性。可是对斯多葛派来说,怜悯是一种邪恶的感情,他们要我们帮助不幸的人,而不是软下心来去同情他们。
这些例子在我看来是合适的,尤其因为看到受这两种方法袭击与考验的心灵,能够承受其中一种方法毫不动摇,对另一种方法却又低头认输。是不是可以说,动恻隐之心是和气、温良或软弱的表现,因而那些天性柔弱的人,如妇女、儿童和庸人,更易陷入这种情态;而蔑视眼泪与哀求,只认为美德凛凛然不可侵犯,这才是崇高坚强的灵魂的体现,对不屈不挠的大丈夫行为怀有的爱戴与钦佩。
可是惊异与钦佩对于没有那么高尚的心灵也可产生同样的效果。底比斯人可以作为例子。他们要求法庭对某些将军处以极刑,因为他们任期过后没有交出兵权,佩洛庇达在这些控诉下屈服了,哀告求饶保证不再重犯,勉强获得了宽恕,而伊巴密浓达则相反,他把自己的功勋颂扬一番,自豪放肆,要老百姓记住。大家听了再也无心投票,散会时大大赞扬这位人物的胆略与勇气。
老狄奥尼修斯经过长期苦战,攻下了勒佐,并俘获了菲通统帅。菲通是个正人君子,曾英勇地负隅顽抗,老狄奥尼修斯要在他身上进行残酷的报复。他首先对菲通说,他在前一天如何下命令把他的儿子和其他亲族都淹死了。菲通淡然回答说他们那一天要比他过得幸福。然后他命令刽子手扒下菲通的衣服,押着他满城游街,还残酷地鞭打他,恶言恶语羞辱他。但是他态度自若,勇敢面对。他甚至还神色严峻地高声宣告,不让祖国落入暴君之手是他愿意为之而死的光荣辉煌的事业。并警告对方将遭到神的惩罚。狄奥尼修斯从自己部队士兵的眼中看出,他们不但没有被这位败将的挑衅性言辞激怒,反而看不起自己的领袖以及他的得胜;这种非凡的勇气叫他们吃惊,为之动情,酝酿反叛,还可能从他的卫队手里劫走菲通,于是他下令停止折磨,派人悄悄把他投入大海淹死。
当然,人都是出奇地虚荣、多变、反复无常。很难对人作出标准统一的评价。从前,庞培对马墨提人非常反感,只因为公民芝诺愿意单独承担大众的责任,并要求独自接受惩罚,而对全城市民网开一面。苏拉在佩鲁贾城内也显示出同样的美德,却对己对人都没有得到一点好处。
然而与前面的例子截然相反的是亚历山大,他是天下第一勇士,对战败者极其宽厚。他经过苦战以后袭击加沙城,遭遇守将贝蒂斯。亚历山大在围城时亲眼目睹过他打仗勇冠三军,现在他孤身一人,手下士兵都已溃逃,他的武器已经折断,遍体鳞伤,血迹斑斑,被好几个马其顿人团团围住,四面八方受到攻击,他依然奋战不止。亚历山大打赢这场仗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除了其他损失以外,自己身上还添了两处新伤,因而愤怒之至,对他说:“贝蒂斯,你要死也不会让你死,你听着,一个俘虏会遭到的各种各样的苦刑,都让你尝个遍。”另一个听了不但面不改色,反而神态傲慢不逊,面对他的威胁不说一句话。亚历山大看到他顽固骄傲,一声不出,说:“你没有屈过膝?你没有讨过饶?好吧,我要打破你的沉默,要你发出声来,我就是不能让你说出一句话,至少会让你发出一声呻吟。”他怒上加怒,下令刺穿他的脚跟,把他缚在一辆车子后,把他活活拖死,粉身碎骨。
是不是在他看来勇敢不足为奇,于是既不欣赏,也不尊重,或许是他认为勇敢只是他个人的特性,看到别人身上的勇敢不亚于自己,就妒性大发,或许是他天生残暴一发不可收拾?
说实在的,如果他的脾气可以克制的话,那么在占领和掠夺底比斯城的过程中,看到那么多勇士溃不成军,失去集体自卫的能力,都成了刀下之鬼,令人惨不忍睹时,他就可以这样做了。那次屠杀了六千人,没有一人逃跑或求饶,恰恰相反,人人都视死如归,在满街乱跑时遇到得胜的军队还有意挑衅,以求光荣一死。即使全身是伤也不屈服,只要一息尚存就寻思报复,只有拼死一个敌人后自己才甘心死去。这样悲壮的场面引不起他一点怜悯,一天时间也不够他亚历山大用来报仇雪耻,不流尽最后一滴血这场屠杀是不会停止的。最后只有放下武器的人、老人、妇女和儿童才幸免于难,其中三万人当了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