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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兴节目,及其他故事

前言

在我遇到下面这些故事的创作者时,我已经遭遇了自己小说家生涯的危机点。那位绅士比我老得多,在同样的道路上比我先走了几步。“我总是想要逃离,”他说,“逃离演艺业的掌握。”我们见面的那个深夜,他坐在咖啡馆角落的一个卡座里,隔着桌子对我说出这些话。

最先介绍我们认识的是一个值夜班的服务员,她注意到我俩都是深夜不眠者,经常走进咖啡馆,坐上几个小时,抽烟(还是同样的牌子),喝这里供应的味道可怕的无咖啡因咖啡,手头都有一本笔记本,不时记上两笔。“人类的一切神话都不过是演艺业,”我俩第一次交谈时,那人对我说,“据说我们生存所倚仗的以及让我们为之而死的一切——不论是宗教经文,还是凑合着用的口号——这一切全都是演艺业。帝国的兴衰——演艺业。科学,哲学,太阳底下的一切学科,甚至太阳本身,以及其他那些在天上的黑暗中晃动的一坨坨物质——”他指向卡座旁边的窗外,“演艺业,演艺业,演艺业。”“那梦呢?”我问道,自以为击中了他武断的世界观的一个例外情况,或者至少能让他承认是例外的情况。“你说的是我们现在就可以在脑子里做的梦,还是我们有幸睡着的时候做的梦?”我告诉他,这回击很有力,我收回自己一开始本来也就是马马虎虎提出的挑战。然而,交谈沿着同样的路径继续前进——他似乎无可救药地沉溺于这套另类的学说,一个接一个地提出各种 演艺业现象 ,而我试着提出可靠的反例加以反驳——直到天快亮时我们各走各路。

第一次会面奠定了基调,确立了接下来我们在这间咖啡馆里碰头时的主题,我逐渐将他视为我失落的文学之父。应该说,我有意地鼓励了他的狂热症,竭尽全力把我们的交谈聚焦于此,因为我觉得他的演艺业狂想以最隐秘的方式关联着我自己作为一个小说作者的困惑,或危机。他说的“演艺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发现一切现象“本质上的演艺业特性”是有问题的?他作为作家的工作如何符合了(或者也许是反对了)他所谓的“演艺业世界”?

“我对自己的写作毫无所求,对利用它来逃离演艺业的掌控也不抱任何希望,”他说,“写作仅仅是我 恰好在这个时候 表演的另一个行动。要来这杯可怕的咖啡,是因为我在一家二流咖啡馆里。再抽一支烟,是因为我的身体告诉我该这么做了。同样,我写作是因为我收到要我写作的提示,没有别的原因。”

这话给我开了道口子,让我切入同我自己迫切的利益、困惑或危机有着更多关联的主题,我问起他的写作,并且特别问到他写作的焦点是什么,我的原话是“兴趣中心”。

“我的焦点,或者说兴趣中心,”他说,“一直是我自己生活的悲惨的演艺性——一种自传性的悲惨,甚至不具有第一等的演艺性,而更像是系列助兴节目,无意义的片段,没有延续性,不具有连贯性——只除开,我利用自己作为这个悲惨的助兴马戏团节目指挥的身份,以最虚假最浮夸的方式 分配 给它的延续性和连贯性,当然,那根本就无法维持任何真正的延续与连贯的效果,注定会失败。但我发现,这正是演艺业的本质——它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 助兴表演 事务。无法预料的突变,生存那彻底的无根无由,事物的易变……我们不得不生活在一个助兴节目的世界,其中一切都有着终极的特异,与终极的荒谬。”

“按照什么标准呢?”他的话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我作为小说作者之存在的危机、困惑以及令人窒息的绝境,在他还没来得及跳开话题时,我就忍不住插嘴了。“我想问的是,你按照什么标准,”我重复道,“把一切都视为特异与荒谬?”

他瞪着我,眼神流露出他并非仅仅在思考我的问题,而是在对我和我的整个世界做出评估,然后回答道:“按照 并非 演艺业的那个不可名、不可知并且无疑并不存在的秩序的标准。”

再没说别的,他溜出卡座,在柜台收银机上买单,然后走出咖啡馆。

那是我最后一次同这位绅士兼同行说话。下一次去咖啡馆,坐到那个角落的卡座,值夜班的服务员递给我一扎纸:“他让我给你,说他不会再回来拿了。”

“他就说了这么多?”我问道。

“是的。”她回答。

我表示感谢,点了一杯无咖啡因咖啡,点起一支烟,开始读下面这些故事。

I. 恶性母体

多年来,我一直享有特权,可以通过通信频繁而详尽地了解科学与玄学研究最前沿的信息。这些信息高度专业化,似乎不为普通的科学家与玄学家所知,但却被像我这样热衷的非专业人士获得——当然,获得者必须得有包容的脾性,愿意向某些思想或实验的渠道敞开自己。

一天,我接到一个非常特殊的通信,从中了解到一个令人惊骇且出人意料的突破已经实现——那像是多年紧张的科学与玄学研究的一个顶点。通信中写道,这一突破关涉到的发现完全就是一切物理和玄学之存在现象的真正起源——按照我的理解,那说的是最宽泛的可能意义上的存在之源。这份特殊的通信还告诉我,我已经被选中,有权观看这一震撼性、突破性的发现所涉及的一切,并因此稀罕地获得对一切存在现象之源的洞察。既然我秉性格外善于容纳新事物,那只需要亲临这科学与玄学知识发生惊人突破的现场就行了。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通信中告诉我的方向走,尽管出于未解释的原因,我并没有被完全告知实际目的地的详情。然而,我忍不住想象自己最终会看到某种精微的研究设备,最新颖的装置与格外复杂的仪器组成的闪闪发亮的迷宫。然而我最终到的地方,却一点也不符合我纯朴而传统得可堪嗟叹的期待。如我想象,这个科学与玄学的装置安放在一座巨大的房子里,但那房子却非常古旧。我按照指示走进去,进入贴着老房子旁边延伸的一条狭窄而幽暗的巷道,走到尽头,看到一道小门。我打开门,走进去,几乎看不到身前几步,因为那时正是午夜。门在背后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响,我只能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这黑暗。

月亮透过头顶某处的一道窗户照下来,在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投下暗淡的光线。我能够看到自己站在一个空荡荡的楼梯井底。我隐约听到有东西拖曳着自己直冲我来。然后我看到从空楼梯井的一个幽暗的区域冒出来的东西。那是一个脑袋,拖着短短的脖子,像蜗牛一样一寸寸地爬行。它的面目不太清楚,但仍可看出有变形或残缺之处,它生硬的下巴机械地一张一合,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在这脑袋凑近我之前,我留意到,在这个被月光凄凉地照亮的楼梯井里的另一个甚至更加幽暗的角落,还有别的东西。那东西并不比这个慢慢爬过来的脑袋大太多,在我看来是几乎完全没有形状的一团,惨白惨白,我能够确认它是有机组织,仅仅是因为它像大海深处能见到的巨型双壳软体动物一样不时张开自己。它发出同那个脑袋一样的声音,就在这个我听说会目击一切存在现象之源的地方,这个空楼梯井里,它们一同呼号着。

我站在空楼梯井底,听着这两个生物的叫声,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指错了方向,就穿过进来的那道门离开。但刚把门关上,我就意识到,我听到的声音让我多么强烈地想起那些不管形体多不完美,但却是被刚刚掷入这个现象性存在之世界的东西所发出的微弱的嗓音。

II. 过早发生的通讯

童年的一个冬天,一大早,我还躺在楼上的床上,望着卧室窗外飘舞的雪花,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个声音:“河上的冰裂了。”这个声音不像来自我熟悉的任何人。既非常刺耳又非常安静,仿佛旧工厂的阴影里一堆生锈的机器发出的低语。它没再说别的。

我起床跑下楼,看到父母像平常的冬日早晨一样在厨房里,父亲读报,母亲准备早餐,我房间窗外飘飞的雪花现在在厨房窗外却飘舞得那么缓慢。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就突然告诉我今天必须待在家里,并且没有告诉我理由。作为回应,我用孩童的语言问母亲,今天把我关在家里是否同那个声音说的“河上的冰裂了”有关。父亲抬头,目光越过厨房望向母亲,他俩都一言不发。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是我完全不知晓的,而我小小的童年世界里的人与地点又是多么的喑哑,经常是彻底的沉默。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母亲或父亲对不许我出门可能给出的理由。实际上,那个冬日,我毫无出门的欲望,每个窗子外面都有雪花在飞舞,但那个声音的神秘并没有被母亲或父亲的话驱散,它一直还在,从房子各个阴暗的角落用它刺耳又安静的语调远远地向我诉说,重复又重复,说着“河上的冰裂了”。

过后没几天,我父母就把我送进一家医院,在那儿我吃了几种强力的药物,还接受了其他形式的治疗。去医院的路上母亲开车,父亲把我束在汽车后排座椅上,只有在我们经过一条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颇为宽阔的河上一座老桥的短暂的时间里,我才安静下来。

待在医院的日子里,我发现正是药物而不是其他那些治疗形式让我掌握了在那个冬日早晨听到的嗓音的特质。我知道父母来医院看我时必须得过那座桥,于是,当医生和我的一个近亲出现在病房,准备向我解释某个“悲剧事件”的细节时,是我先开口说话。他们还没告诉我父母的厄运,以及那是如何发生的,我就对他们说:“河上的冰裂了。”

而说出这话的也不是一个孩童的嗓音,而是一个刺耳但却低柔的声音,发自那台巨大而古老的机械的深处——就我所知,这机械,基于它自身那套不为人知的有错误的运行机制,驱动了世界的最最无穷小的运动。因此,在我的医生和近亲进一步讲诉我父母遭遇的过程中,我只是瞪着窗外,望着如今我已被吸纳入其中的那个机械,看它制造出每一片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到病房的窗外。

III.天文级的模糊

一条街道两边都是些极老的房子,沿着它会走到一个完全不是房子的建筑,那是一个小店铺,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地开放营业。它给我的第一印象不过是“老式”,似乎返回了早先的一个时代,那时商业场所会被允许在本来是住宅区的地方运营,甭管社区里的房子衰败成了啥样子。但是,它远远超出了通常意义上的“老式”,因为这个小铺子没有名字,没有向外的招牌标识出它在周围世界里的位置。只有本地居民把它叫作“小店”,在他们确有必要说到它时。

这座建筑的幽黑木门旁有一个小窗户,但从那窗户雾蒙蒙的玻璃往里窥看,会看不到什么可辨认的东西——除了一团打着旋的模糊的形状。尽管这建筑内部总是有亮,即使在午夜,但那不是会穿透窗户的电灯的明亮而稳定的照明,而是一种暗淡、朦胧、闪烁的光。窥探的目光中,没有任何人像是小店店主,也看不到任何人走进或走出小店,尤其是周边社区的住户。即使有路过的汽车停在店前,有人从车里下来,显然是打算进小店,但是他们最多走到人行道就会转过身,退回车里,开车离去。这一片的小孩路过小店时总会绕到马路对面去走。

当然,一搬进这个社区,住到某栋老房子里,我就对这个建筑产生了好奇。我立刻留意到这家小店的当时我认为是老式,实质上是原始的特性,并且,我经常会在后半夜外出散步时,详尽地观察这个黑魆魆地发亮的建筑。我这样观察了一段日子,从未发现小店有任何变化,从未见过与我开始观察它的第一个夜晚之所见有任何不同的东西。

然后,一天晚上,小店里有改变发生,周边的社区里也有改变发生了。小店里暗淡的闪烁似乎突然爆发,仅仅是片刻,又恢复了通常的沉闷阴郁的状态。这就是我所见到的一切。然而,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因为家里也闪烁起同小店里同样原始的光。社区里所有的老房子都闪起同样的光,在那个后半夜,所有房子的小窗户里都暗淡地闪烁。我逃离这个社区的街道时心想, 不会再有人从那些房子里出来。也不会再有任何人想 进去。

也许我是过于深入地看到了小店的本质,它仅仅是警告我不要看得再透。另一方面,也许我是个偶然的目击者,见证的完全是别的东西,是某种计划或过程,其终极阶段无法预测,尽管在某些夜晚,仍然有一片黑暗天空的梦幻或心理意象向我袭来,那夜空里,星星低低地燃烧着暗淡、闪烁的微光,照亮一片不确定的旋转的模糊形影,从中不可能辨认出任何确定的形状或标志。

IV. 有机形态的深渊

多年来,我一直同一个异母弟弟住在一起,因为先天的脊柱毛病,他从小就坐上了轮椅。他大多数时候温和平静,但却时常用一种怨恨且莫名冷酷的目光瞪着我。他的眼睛是一种奇怪的灰色,如此苍白,又那般明亮,是任何人靠近他就会注意到的第一件物事,就连他坐着轮椅这一状况都要位居其次。他的眼睛那不同寻常、真正恶魔般的特质里,有某种我永远没法让自己道出其名的东西。

只有在极罕见的情况下,弟弟才会离开我们同住的房子,几乎毫无例外都是赛马季的下午,在他的坚持下,我带他去本地一个赛马场。某一天,我们在那儿从头到尾看马列队进入赛道,看它们跑完每一圈,却一个赌注也不下,尽管我们总是会带赛马日程表回家,上面有赛马的名字和赛场表现数据。根据我多年来的观察,他坐在紧挨着赛道边围栏后面的轮椅上时,灰色的眼珠呈现出同他在家总是表现出的那种怨恨与冷酷完全不同的特征。在我们没有去赛马场的日子里,他会聚精会神地阅读旧的赛马日程表,上面有无数马的名字,有它们竞赛表现的复杂数据,还有关于它们身体状况的信息,包括年龄和颜色——褐色、枣色、杂色或灰色。

一天,我回到我和弟弟住了多年的房子,发现他的轮椅空着放在客厅中央。轮椅周围摆了一圈从我弟弟收集的旧赛马日程表上撕下来的纸片。一大堆这样的碎纸片堆在我弟弟——我异母弟弟的轮椅周围,每一张纸上都印着我们去赛马场曾经见过的某匹马的名字。我对这些名字相当熟悉:阿瓦塔尔、皇家吟游诗人、霍尔浮精神、机械哈利T,等等等等。然后,我注意到一条碎纸片的轨迹,离开轮椅,通向前门。我跟着它们走出房子,在门廊上发现了更多的旧马赛资料表碎片。但那条纸片的轨迹还没到人行道就终止了,小碎片被九月凛冽的冷风吹散。搜寻一段时间后,我没有发现线索,始终搞不清楚我弟弟——也就是说,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其他任何人也不会清楚。没有任何机构或个人的解释足够说明他消失的原因或方式。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平生第一次独自去以前我和弟弟一起去过那么多次的赛马场。我在那儿从头到尾看马列队进入赛道,看它们跑完每一场。

那天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赛马离开赛道,返回畜棚区,我看到其中一匹马,一匹杂色的公马,眼睛呈现那种最苍白、最独特的浅灰色。这匹马经过我站的地点,那双眼睛转向我,直直地盯进我的眼里,以一种似乎是怨恨与彻底的冷酷——那让我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真正恶魔般的东西,某种我永远没法让自己道出其名的东西。

V. 现象级的狂怒

有段时间,我想买一栋房子,打算除非发生不可预测的变故,就要在里面住一辈子。找房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纳入考虑范围的物业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最终,我看房的地方完全到了距离最偏僻的城镇还有许多里路的偏远区域。在一位房产中介带我去看某个老房子的时候,或者我从任何类型的发达区域,甚至从同其他房子距离近得不能再近的一栋房子漫游得越来越远的时候,连我自己有时都免不了会对眼前乡村公路的风景吃上一惊。

正是在一个风嗖嗖的十一月下午,驾车穿越某一片这样的乡村公路风景时,我发现了那栋有点孤立的房子——在那一刻,它是我唯一想要住到里面度此余生,并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获得宁静的地方。尽管这个框架结构的两层小楼立在一片相对平坦和朴实的乡村公路风景中,在它与沉闷的秋日地平线之间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树,一个废弃的水塔,但我直到差点从旁边开过才留意到它。房子近旁没有任何景观美化的迹象,只有这片区域里目光所能及的一切范围内到处覆盖着的浅灰色灌丛草地。然而,房子本身看上去是相对较新的,并不全是我打算衰朽隐退、了此余生的那种破败地方。

我已经说过,这天有风,当我站着端详那引人注目的孤独房子时,辽阔的乡村公路风景里的大气运动几乎升级为飓风。此外,地平线边缘的天空开始变黑,尽管那里看不到云,而到黄昏还有几个小时。风力变得更强了,那片乡村公路风景里突出可见的其他东西——几棵光秃秃的树,一个废弃的水塔——似乎正退向远方,而面前的房子则靠得越来越近。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让我跑回汽车,与风搏斗着拉开车门。我一钻进车里,就发动引擎,用最快的速度开走。然而,沿着我开来这个地方的路线往回开,怎么开仿佛都毫无进展:地平线仍然在变黑,从我面前后退,而后视镜里的房子则始终保持那个距离。然而,最终事情开始变化,那片乡村风景,还有那栋孤立的二层小楼,在我身后缩小。

到了后来,我才问自己,如果不是在那片乡村公路风景中,不是在那个竖立着一栋似乎专为我设计的房子的偏僻天堂里,我还可以到哪儿去度此余生呢?但这个地方,一个能够让我下半辈子获得某种宁静的真正的栖息地,现在只是我不得不害怕的另一个东西。

后记

在这五个故事之外,我还找到了第六篇小说的笔记,大多是些不连贯的句子,题目明显是暂定的,叫“助兴节目”。同其他几篇小说的风格类似,这篇小说似乎也注定会止步于梦一般的开场简介,用作者的话来说,一个“特异与荒谬的演艺业”片段。这些笔记中还有其他一些独特的句子或点子,那几个晚上,我与作者在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里交谈时也出现过。比如,“事物的易变”与“无法预料的突变”这样的话反复出现,似乎是这个多半会半途而废的故事的指导原则。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对这个流产了的故事的作者提到我感到惊讶,因为他向我明确地描述过自己的作品,说那是“自传性的悲惨”。在这些笔记中,我被公平地称作“咖啡馆里的另一个人”,以及“可怜的失眠症患者,给自己制造艺术难题,好让自己的头脑从住了一辈子的这个助兴节目城市转移开”。“助兴节目城市”这个说法更早先出现在那个流产的,或者也许是故意放弃的故事的开头。这个句子很有趣,因为它直接表明了同另外一篇故事的连续性,如果没有它,在这些狂热的、明显是神经错乱的片段中就找不到连续性了。“没能找到一栋让我可以度此余生的房子,”这个句子这样开始,“我开始疯狂地从一个助兴节目城市旅行到另一个,每一个都比前一个更深地陷入演艺业的世界。”

鉴于给题为“助兴节目”的故事写的笔记并不完整,而且,就算该作者写完的故事也是含糊其词、遮遮掩掩,所以,我并没有在那些作为其写作与其对世界之体验的基本层的“无意义片段”中花很长时间去寻找他之所谓的“连贯和延续性”。并且,在某种情况下,这些笔记不再像是一个未完成作品的粗糙的轮廓,而有了日记或私人忏悔的调调。“告诉X( 我觉得这指的是我 ),我收到 提示 才写作。”他写道。

“没提到这些提示的具体内容,而他也没问。这很奇怪,他似乎表现出具有高度包容性气质的各种细腻的特征,更不用说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很明显的那些远远没有那么细腻的特质。像是望进一面奇幻屋的镜子:我们在文学追求上显而易见的相似,我们都患有失眠症,我们经常同时点烟,甚至抽的香烟牌子也一样。我不想把注意力投向这些细节,但为什么他没有注意到?”

我回忆某一天晚上,我曾经询问过他,在一个“助兴节目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终极的特异与终极的荒谬”,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他的笔记或忏悔录里,他写道:“事物的特异与荒谬并无标准,甚至,难以言表与不可知晓之间,正面的言词与托词借口之间,也没有什么标准。特异与荒谬,这些特征对一切存在来说,在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存在秩序中,都是内在的、绝对的……”最后这个句子转录自作者的笔记,由省略号收尾,让他能够马上跳到同一行文字里的下一个想法,“为什么X不挑战这一断言?为什么他让这么多可以轻易深入的事情停留在表面?”在紧接着的下面一行,他写道:“一个助兴节目城市里,某种特异与荒谬的命运。”

读完那五个完成了的故事和与第六个故事相关的笔记(附带日记或忏悔录)后,我离开咖啡馆,我可不想坐在那个角落卡座里看到哪怕一丝丝晨光临近,因为那样的场景出于某种原因总是会让我万分沮丧。我沿着通常的路线,走僻街小巷回家,不时停下来欣赏一家小店的窗户里或头顶到处可见的下垂的电线网上充满暗示的闪光,其中涌动的力量似乎一路拖拽着我,让我每一步都踩在点子上。从各方面看,这的确是一座助兴节目的城市,本质上特异而荒谬,尽管并不比其他城市更加如此。我想,那位咖啡店的朋友也许曾对这种状态有过深深的欣赏,但却莫名其妙地失却了它。最终,似乎他甚至都不能获得一种顺从的态度,更别说获得一种力量,能让他自己被内在的、绝对的现实席卷,被他曾经有特权(比如说)在一个阴暗的空楼梯井底瞥见过的巨大而无可逃避的事物带走。

快到家时,在一条巷子里,我听到一盏街灯的银蓝色冷光下一堆垃圾里传出一阵骚动的声音。注视那堆空油漆罐、剥掉了轮胎的自行车轮毂、生锈的窗帘杆等等,我看到了那个小活物。它像是从博物馆展览厅或狂欢节助兴节目上的一个罐子里跑出来的。我记得最清晰的是它灰白色的眼睛给我留下的印象,我猜想那是一种家族特征,那眼睛已经从咖啡馆角落卡座的另一边无数次凝视过我。这对眼睛现在责难地瞪着我,越过一捆旧报纸,那助兴节目世界里日日堆积的记录。我开始走开,那个皱缩的生物试图冲我喊叫,但努力发出的只是一阵粗哑、刺耳的声音,在巷子里短暂地回荡。“不,”他未完成的第六个小说的笔记里已经写到了,“我拒绝再做这个演艺业现象的抄写员。”而在另一方面,我成功地克服了我的文学危机,一心只想着回到书桌前,我的大脑几乎正以一种非同寻常的能量振动着,尽管我刚刚又失眠了一个夜晚。 d6HNnFtwmpixQBYfL5aBTx4FkSOCdOz1cJSGSo0PZC186jEr4W6tHj4PcSwwO48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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