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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之梦

在一个周三的下午,一个女孩走进我的办公室,那是我们的第一次面谈。她叫埃米·洛克。(你是否对我说过,很久以前你给自己的洋娃娃也取了这个名字?)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认为在讲述过程中,透露面谈对象的真名并不违背我的职业道德。当然,我们之间牵涉到的也不是简单的职业道德而已,亲爱的女朋友。而且,我从洛克小姐那儿听说,是你把我推荐给她的。一开始这并未显得有任何不妥。我猜想,也许你与这个女孩有些特别的关系,所以不方便亲自为她看诊。亲爱的,实际上我眼下仍不清楚,在我与这位娇小玲珑的洛克小姐打交道的过程中,你插手了多少事?所以,在这封信中,我也许会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愚蠢,请你务必谅解。

当洛克小姐侧着身子在我面前的皮椅上落座时,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很紧张,但尚能自控的年轻女性。我注意到她身着套装,是你平日里喜欢的那种经典款式。在此不再赘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开场白(不过,如果你愿意在这个周六与我共进晚餐,这件事以及其他话题都可以到时详谈)。简短的寒暄后,我们的话题集中到洛克小姐所说的“激发因素”上,这是她来找我咨询的原因。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这涉及一个频繁出现的梦境,一个月来她一直反复做这个梦。我整理了9月10日与洛克小姐进行面谈时的录音,接下来我据此将梦中发生的事描述一遍。

在梦中,我们这位治疗对象过着一种新的生活,至少是拥有一份和清醒时不一样的工作。洛克小姐告诉过我,她在本地一家经纪公司做贷款处理员已三年之久,但是在梦中,她却在一家时装店任职多年。就像政府喜欢用新身份为某些原告的目击证人提供保护一样,她在梦中的身份也被一段看似无心,实际却非常完整的经历所粉饰,这是大脑玩的神奇把戏。新工作的任务之一就是为橱窗里的人偶换衣服。实际上,她感到自己扮演的角色相当僵硬,只是死板地为那些人偶穿衣和脱衣而已。她对此相当不满,所以这些人偶就成为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梦中预设的大背景就是如此。现在故事才真正开始。我们的人偶穿衣师在上班时深深陷入了一种不知缘何而起的焦虑之中。大批新式服装到店,要披挂到人偶身上进行展示。它们赤裸的身体抗拒她的触碰,因为,按照洛克小姐的解释,它们恰如假人的触感那样,既不暖也不凉。(请注意,这个梦中具有对温度的觉察,尽管是一种中性的觉察,也实属罕有。)她愤然看着那一排排呆头呆脸的玩意儿,说:“睡美人们,是时候停止舞蹈了,来穿衣服吧。”这些话不是她主动说出口的,倒像是启动穿衣过程的一种仪式。人偶们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瞪着一片虚无,可是,穿衣师还没来得及给它们穿上任何一件衣服,梦境就发生了变化。

她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里,上床睡觉……并且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是那个人偶穿衣师,而非洛克小姐本人做的,她特意强调指出这一点!)

人偶穿衣师梦见自己正在卧室里,可实际上,她认为的“卧室”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个装潢过时的大厅。大厅大约有一个小剧院一般大小,光线暗淡,墙上有一些装饰着珠宝的灯具,灯光洒下来,照见花纹繁复的地板和许多老家具。她感到面前的物体更像是一些纯粹的念头,而非实质性的存在,因为它们的细节都很模糊,而且许多细节都笼罩在阴影中。但有个地方她看得特别清楚:在这个极高的房间里,有一堵墙彻底消失了,墙外是深沟,沟壑之外一片漆黑,其中有着灿烂的繁星。

梦境主人的位置恰好在遍布星辰的深渊对面。她坐在一张柔软的沙发床边缘,瞪着前方,“既不呼吸,也没有心跳”地等待着什么。万籁俱寂,这也是在梦中十分罕有的体察。静谧中有一种奇怪的电流般的力量,它预示着有一个隐形的恶魔般的存在,而且不知怎地将这个梦“激活”了。

接下来,一种新的感觉渗入梦中,这次的感觉不像先前那样玄虚。房间对面的星空中似乎飘来了一股寒意。(又是对温度的体察:真是一个少见的梦!)我们的造梦者再一次体验到对未知事物的先验的恐惧。她在那张不甚舒服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用目光搜寻整个房间,寻找恐惧的源头。就像看一幅被涂抹过的画作一般,有许多地方,她的目光是探不到的,但她也没有见到特别可怖的事物,便暂时放松下来。随后,不安再次浮现,因为她赫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转过头去看身后,而她的身体好像彻底无法动弹了。

身后有东西。她感觉到了,这是一个可怕的事实。她 几乎 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但是,受到梦中特有的失语症所累,她找不到词语来描述这令自己胆战心惊的对象。她只能等待,希望突然受到惊吓,好将梦境瞬间切断。她意识到“她在做梦”。她用第三人称看待自己。

“她在做梦”,不知怎的,就在这样的场景中,这几个字变成了一个无所不在的主题:就像写在梦境底层的一个传说,像在房间里四处跳跃的回音,像一句被打印在占卜饼里小纸上或藏在办公室抽屉里的一句箴言,像在造梦者脑海中的古老唱片机不断重复播放的一张破旧唱片。然后,这句单调的口号中所有的字眼儿从各种各样的地方聚集起来,像一群飞翔的鸟儿,落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它们在那儿“叽叽喳喳”地叫了一阵,就像公园里的鸟儿落在纹丝不动的雕像肩上一般。造梦者就是这样感觉的,包括雕塑这个比喻在内。有个雕塑般的东西在朝她逼近。它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越是靠近,就越令她焦灼不安。它的影子拖在地板上,被拉得很长。她仍旧无法转身去看身后那恐怖的源头,因为此时她已经完全无法动弹,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已僵化。也许可以喊,她想道,也打算尝试一下,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在那一刻,一只坚定而微温的手从后方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嘴。盖在嘴上的手指感觉就像裸露的粗蜡笔。这时候,她看见一条细长的胳膊从自己的左肩上方伸出来,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肮脏的破布,在她眼前抖了抖,“叫它们起舞”。与此同时,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在她耳边咝咝作响:“该穿衣服了,小人偶。”

她拼命想要将目光移开:眼珠是她唯一能够支配的身体部位。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房间里——在暗处——到处都是人偶一般的人。他们瘫倒在地上,个个都大张着嘴。他们看起来毫无生气,其中一些已经彻底变成人偶,血肉之躯不再柔软,眼中也失去了莹润的光泽。还有一些介于人与人偶之间的各种过渡状态。造梦者恐惧地意识到,自己的嘴也张得大大的,再也无法合拢来。

她恐惧得浑身颤抖,不过现在终于能够转过头,去面对给自己带来威胁的对象。这时,梦境破碎了,却又在破碎中达到高潮:她醒了。可是她醒来时不是在那梦中梦的人偶穿衣师的床上,反而直接穿越到自己乱糟糟却十足真实的被子里,恢复了贷款处理员的身份。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是谁,身处何地,醒来后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将梦中的动作完成,即扭头朝身后看去。(接下来那如梦似醒的幻象让她一时间以为自己神经错乱了。)她扭过头去,看到的并不是一面空白的墙壁。从那月白色的墙面伸出来一张女性人偶的脸,尤其使她感到不安的是(此处我们陷入了更加含混的领域),那张脸并未像梦醒后滞留的影像常见的那样,渐渐消融在背景中,反而以一种非常流畅的动作, 缩回 到墙壁里。她连声尖叫,将左右邻居都给惊动了,大家纷纷跑来关心地问这问那。关于这个梦以及相关的体验到此就讲述完毕。

好了,亲爱的,你可以想象我对这个灵异故事的反应。每一条模糊的线索都把我带回你这里。洛克小姐梦境的特点,无论是情绪还是情节,都让人不禁联想到你研究多年的课题。当然,我指的是洛克小姐梦境中贯穿的空灵氛围,以及它与某些在我看来过分影响你的 工作 生活 的观念(好吧,是 理论 )之间的诡异联系。总之,我指的是,你说要通过对神秘学的研究和深度分析发现“其他世界”。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允许我暂时离题,就前面的内容简单地谈谈自己的看法。

亲爱的,我并不反对你对现实可能的模式进行探索,可你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特殊的一种?为什么要假设这些“小角落”(我听到你这样称呼过它们)具有如此惊悚的特质,或者(为了沿用你的理论术语)该说“反特质”?作为我们这一行当中富有智慧的一员,用诸如“小范围的干扰”和“宇宙静电”之类的说法讽刺嘲笑这些怪异的现象,实在与你的能力水平不符。剩下的呢?极度的诡异,“本体论游戏”,这些地方无所不在的宇宙物质还有所有有关超验的废话。我知道,心理学已经在人类的思维地图上标出了一些非常奇怪的领域,但你投入太深,已经探入形而上学的超意识腹地,我担心你回不来了(至少是不能带着洁白无瑕的名声回来)。

对照洛克小姐的梦境来看你的观点,特别是她描述的那些离奇的情节,其中的联系清晰可见。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梦境与你那富于幻想的学说之间的联系在何时真正如一记闷锤般击中了我。恰好就在她对我讲完这个梦之后。她像普通人一样坐在椅子上,说了些自己的想法,很显然她想倾诉自己的忧虑。我很确定,她认为这样做合乎礼节,也就是说,她告诉我,在梦境结束后,她产生了一些有趣的怀疑,怀疑自己到底是谁。贷款处理员?人偶穿衣师?其他?其他的其他?从理论上来说,她知道哪一个是本源的、真正的自己,但是,一种“崭新的不现实感”渐渐削弱她对此的确凿和肯定。

自然,你能看出前面提到的关于存在感的把戏多么符合“自我侵扰”的结果,你就是用这个词称呼这种现象的。可是,自我的边界到底是什么?在看似不相关的事物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交流?富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如何产生联系?非常枯燥,亲爱的……我都要睡着了。

我不由得想起那位中国哲学家(是叫庄子吗?)的古老寓言故事。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却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一个人,梦见自己成了蝴蝶,或者自己是一只蝴蝶,梦见自己是一个人……你知道我的意思。问题在于:“蝴蝶那种东西会做梦吗?”答案是斩钉截铁的“不”,只要看看这一领域的研究成果,答案就很明显了。这个问题到此结束。可是,更为人们所接受的研究认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提出异议——也许不是这一个人或一只蝴蝶在做梦,而是两者都在做梦……或者两者都未做梦,完全是第三者的梦境。或是……我们可以不断往下猜,而且也正是这样做的。在你提出的概念中,最引人反感的或许就是你所谓的“神性自虐”,也就是说:一个大的自我恐吓分裂的小自我,或者准确地说,在庄周梦蝶的故事里,是处于统领地位的第三者吓唬那人蝶不分者,导致他怀疑自己脑子把玩什么把戏。

亲爱的,这件事当中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你如此坚定地认为它是一个客观现实,有时还会用这种只能勉强自圆其说的信念去感染别人。比如我。听了洛克小姐讲述的梦境后,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它进行了大量的分析,就像你往常的做法一样。她扮演的多重角色(比如人与人偶之间角色的逆转)确实让我联想到一些神圣的存在,为了打发在宇宙中百无聊赖的日子,他们分裂了自我,并让它们互相折磨。一些著名宗教信奉的神可能正是这样做的。我还联想到你所谓的“梦神”,它在自己的领地里是全能的。想到洛克小姐的梦境,我确实产生了和那个古老的奇想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一位唯我独尊的梦神,支配着它所看到的一切,而那所有的一切全部是它自身。我甚至想到一个唯我论 的推论:假设有这么一个宇宙,人们必须准许并行宇宙的存在,而这些并行宇宙只能是梦境,那么我们便与那位中国贪睡虫面临同样的问题:如何得知自己什么时候是在做梦,哪一个又是清醒的自我呢?答案永远不得而知。绝大多数思想家拒绝唯我论的观点,认为它不现实。毕竟,当我们感觉到偏离现实的时候,恰好说明我们处于有意识的状态中,而不是在梦里,在梦里,一切都是绝对真实的。

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的爱,出于某些你很清楚的原因,我总是尽力对你离经叛道的研究进行认真的思考。我不由自主。可是,我认为对于像洛克小姐这样无辜的人施加影响是不对的。我必须告诉你,我催眠了那个女孩。她在无意识状态下吐露的证词,说明你与此有很大的牵连。实际上,是她自己要求催眠的,她认为如果要揭示问题的根源,用这种方法可能比较容易。既然她极力坚持,我便照做了。接下来有了一个偶然的发现。

她是个很优秀的催眠对象。我们事先说好,在催眠过程中,仅仅探问与那个梦境有关的事。在催眠状态下,她的表现十分出色,与清醒时惊人的一致——除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外,我稍后会讲到。我让她将梦中体验到的感受和所有具有意义的感觉进行放大。回答我的提问时,她的语言有时很不连贯,如同梦呓。她说了些关于生活、谎言和这个“肉体之梦”的可怕体验。她说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废话,在此不赘述了,因为你处于某种“状态”之时,我也听你说过许多类似的话。(老实说,你在以形而上的方式鞭笞自我的范畴中所做的研究,以及沉浸其中的样子,都很可怕。)

我刚才说过要详谈的,洛克小姐只在催眠状态下才提及的小事,是一条非常有说服力的信息。它暴露了你的存在。当我的病人第一次向我描述梦境时,她忘了——或者是忽略了——背景中还隐藏着另一个角色。这个隐藏很深的人就是服装店的老板,由某位女心理分析师扮演的专横的老板。你并未出现在舞台上,连客串出场也没有。但是,这位被催眠的洛克小姐在讲述服装店店员角色的梦境时,说出了这个傲慢专横的角色,这一信息正是这个梦的许多潜在假定之一。所以,亲爱的,你出现在洛克小姐的催眠状态中,不仅仅是以无形灵体的形式。

这一发现使得许多分散的证据得以整合,结果恰好指向你。不过,虽然有了所谓的证据,我依旧无法排除洛克小姐和你之间存在合谋的可能性。所以我没有询问这位病人和你是否有关联,也没有将她在催眠状态中讲述的内容告诉她本人。我假设她是有罪的,除非事实证明我的假设错误。

不过,我的确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尤其当我意识到洛克小姐对催眠非常敏感的时候。也许她是在被催眠后受到某种暗示,才产生那些不可思议的梦境的,而这种暗示你恰好非常擅长。难道这不可能吗,亲爱的?我知道,这个领域的实验室试验有时会获得古怪的成功,而古怪,毫无疑问,正是你的专长。还有一种可能性,关系到梦中心灵感应的研究,你对这一类研究也有不小的兴趣。那么,当洛克小姐遭受那可怕的梦魇折磨时,你正在做什么?(至少我知道,你当时不在我身边!)那可怜的病人心灵银幕上出现的幻象,有多少是由于外部因素的触发造成的?这些不过是近来我觉得不得不问的一些问题。

不过,这些问题就算有了答案,也只能确定你犯下这一罪行的手段。那么动机呢?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只要能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你是不择手段的。你将那些伎俩可悲地施用在病人身上,可恶地用在同事身上,深情款款地(我希望是)用在我身上。我知道,像你这样一个有远见的孤独者,一定很难保持沉默,无法忍受忽视。但你偏偏选择了这样一条歧路,有足够的勇气陪你陷入那些精心策划的骗局者恐怕寥寥无几,至少自愿者寥寥无几。

说回洛克小姐。当我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面谈结束时,我依旧拿不准她是否是自愿充当你的间谍。因此,我对你在这个神秘故事中扮演的角色保持沉默。她在被催眠的无意识状态之下谈起过你,清醒之后便没有提到有关你的只言片语。总而言之,在与所有病人的首次面谈中,这一次尤为艰难,耗费的时间也特别长,而且这位病人的紧张焦虑与起初相比并没有得到缓解。她希望能开些药吃,这也属人之常情。就像包法利医生试图用一种缬草和香薰浴来缓解妻子在梦中感受的压抑一样,我给洛克小姐开出的主要是平抚情绪的药方,其中包括服用安定,以及他人的陪伴(后者也推荐给我们自己,亲爱的)。然后我们约定,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三的同一时间再见。洛克小姐表现得感激涕零,不过在我的秘书看来,感激不能当钱使,咨询费还得照交。随后你便会知道,她想要我们将账单寄到何处。

一周过去了,洛克小姐并未如约前来。这倒没叫我感到惊讶,你也知道,很多病人都是这样,一旦得到了镇静剂的处方,有了一次治疗的经验,就认为自己不再需要帮助了。可是,我个人已经对洛克小姐的情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无法跟进叫我倍感失望。

在办公室等了十五分钟,依旧没有病人前来看诊,我便叫秘书按照洛克小姐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若是前一位秘书的话——祝她泉下安息——这种事不必我嘱咐,她会自觉去做,但是新来的这个女孩可不像你夸的那么好,医生。我本不该听任你把她塞进我的公司的。但那是我的错,对吗?)几分钟之后,玛吉走进我的办公室——想必是在她试着联系洛克小姐未果之后——含糊又冒失地建议我自己拨那个号码,并且递给我一份罗列着这位病人信息的表格。然后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办公室。那女孩真是胆魄过人,不过这份工作她是保不住了。

我拨了那个号码,铃声响过两遍之后,有人接听了。从声音判断,这是个年轻的姑娘,但不是我们的洛克小姐。她告诉我,我打错了(正确的号码,但没有要找的人)。于是我问,是否有一位叫洛克的女士,与接电话者所处的场所曾经产生过任何关联?但是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她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我谢过她,挂上了电话。

你一定得原谅我,亲爱的,因为当时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场恶作剧作弄的对象。“玛吉,”我通过内线问,“今天下午约了几位病人?”“只有一位,”她马上回答,然后又主动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取消。”我说我希望取消,而且我打算在下午外出,当天不回来了。

我打算按照病历表上填写的地址去拜访洛克小姐,不过那也许也是个假地址。我也怀疑,这个地址会把我带到那个假电话号码所在的地方。当然,要验证这一点,不用离开办公室就能轻松办到。可是我了解你,亲爱的,我认为亲自跑一趟很有必要。我是对的。

车开到那儿大概需要半小时。那是郊外的一处高档街区,我的办公室也位于一片高档的郊外街区,但两者恰好处于城市的两端。(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办公地点从眼下的位置搬走,除非你有什么苦衷,不得不靠在一个嘈杂肮脏的贫民区旁办公——你可能会有这么一套说辞。)我将硕大的黑色轿车停在那个门牌号码所在的街区旁,它位于此地商业区的中心。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是上个星期三,天气糟糕透顶(我的许多次冒险都拜你的精心策划所赐,但是我 不会 将这次的壮举列为此类)。整个上午,天空都阴沉沉的,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更暗了,甚至能隐约看见星星。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空气中充斥着大雨将至的焦灼。一扇扇橱窗中透出柔和的亮光。我从一间珠宝店门前经过,在迫人的阴郁中,它却显得熠熠生辉。好了,亲爱的,不必继续描述那天的氛围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你钟爱的那种不详的氛围,我是多么的敏感,而对即将上演的滑稽戏,我又是多么胸有成竹。

我只需走上几步,便来到洛克小姐所称的家庭住址。在那一刻,对于自己将会发现什么,我心中已经很了然。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我抬头看着那霓虹灯上映着的店名,一个年轻女人在电话里的低语在耳畔响了起来:“小姐时尚。”这是那家店——不是吗——你好像在这里买过许多心仪的时装。可是我仍然感到惊愕。

最出乎我意料的是,为了刺激我得到诡异的启发,你竟然如此 大费周章 。这一切都是为了促进我们在虚幻世界中神圣的关联,对吗?我希望是这样。无论如何,我见到了你想让我见到的,或是我认为你想让我见到的。就在“小姐时装”的橱窗里。它甚至与洛克小姐唯一一次光临我的办公室时穿的格子裙套装一模一样。我不得不承认,当我将目光投向人偶那冰冷的面孔时,不由大吃一惊。紧接着我便在下意识中再次搜寻洛克小姐(不论她自己是否知道,都是你的同谋)和橱窗内人偶之间的相似之处。你也许猜得到我发现了什么,或者早知道我会发现什么。是它的眼睛——你想让我见到的,是那双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凝视的目光中,那晶莹的光芒。噢,星期三的孩子最倒霉!

可惜就在此时,开始下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来,我无法在那儿久留,好印证自己的感觉。我只得跑到附近的电话亭躲雨,也是凑巧,有些事可以顺便在那儿办妥。那天下午,我从记忆中找出那家服装店的号码,第二次给她们拨打电话。这一点也不难,难的是模仿你的声音——尖嗓门的爱人——并询问商店的会计部是否在当月给我寄出了一份账单,我指的是,寄到你的账户上的。我对你的模仿一定非常到位,因为电话里的声音提醒我,最近的款项我已经付清了。我,实际上这里的“我”指的是你,感谢售货员小姐的回复,为“我们”的健忘道歉,然后道了再见。或许我应该问问这个女孩,是不是她把那个人偶装扮成洛克小姐的样子,或者实际情况恰好相反,是洛克小姐模仿橱窗里那位模特的着装。无论如何,你与服装店之间确实有关联,这一点可以确定。你的同伙似乎随处可见,而且说实话,我站在那个小小的电话亭里的时候,开始感到自己有些多疑了。

雨下大了,我飞快地冲回到自己的黑色轿车里。我被雨淋湿了,所以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用手帕擦了擦被雨点打湿的眼镜。我说过,我感觉自己有些过分多疑,接下来的事恰好证明了这一点。取下眼镜坐着的时候,我似乎见到后视镜里有什么在动。我看不清楚,再加上坐在一辆前挡风玻璃被大雨浇透的车里,可能产生一些幽闭感,我心中顿时涌起一种短暂却明晰的惊恐。我赶紧戴上眼镜,看到后座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我不得不验证这个事实,才能缓解心中的焦虑,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我的爱人,你成功地让我演出一出“自己吓自己”的好戏。在那一刻,我也成了一个变幻莫测的宇宙神秘阴谋的帮凶。真是好极了!

假如我的推论正确的话,你确实成功地用纤细指间的绳索成功控制了我。坦白至此,我终于能够说出 真正的 重点,以及我恳求于你的“激发因素”。它与埃米·洛克之间的关联,远不如与我们之间的关联紧密,我最亲爱的。请尽量给予我同情,最重要的,是给予我耐心。

我近来状态不太好,个中原因你很清楚。与洛克小姐之间的牵扯非但没能让我们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反而使情况变得更糟。我每晚都在承受噩梦的折磨。所有人都在梦中折磨我!在你和洛克小姐的一番好意(我认为)的影响之下,它们出现了。我这就为你讲述其中的一个噩梦,它能够代表所有的噩梦。我保证,这是我要讲述的最后一个梦。

在梦中,我在自己的卧室里,穿着睡衣(哦,难道你再也不会见到这身睡衣了吗?),坐在堆着被子的床上。

街灯的灯光从窗户透进来,将房间照得影影绰绰。虽然并非亲眼所见,但我想,银河系的星子大概也贡献了自己的些微亮光。那是一种蒸汽似的光,给整个二层都镀上了一层不太自然的白色。我要去卫生间,所以睡意蒙眬地走出卧室,来到走廊……在那儿受到这一生最严重的惊吓。

在白色的走廊里——说“被照亮的”走廊是不准确的,因为它就像被涂了一层荧光粉——有些东西,像是扮成人偶模样的人,又像是打扮得像人一样的人偶。我记得自己为此很是困惑了一番。他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的在楼梯间的尽头,有的甚至躺在台阶上,并且顺着逐渐向下的台阶消失在黑暗中。我从卧室走出来时,只见他们的头朝四面八方扭转,眼睛则在白茫茫的黑暗中发着光。我害怕得浑身瘫软——千真万确!——只能回瞪着他们,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也和他们的发着一样的光。这时候,一个歪着身体靠在我左侧墙上的人偶扭着僵硬的细脖子,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盯着我。更糟糕的是,它说话了,那声音是对人类嗓音拙劣的模仿,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它说:“变得如我们一样,亲爱的。死了就和我们一样了。”那一瞬间,我感到浑身无力,仿佛生命已经被从身体里抽干了。我聚集所有的意志力,拼尽全力冲回到床上,梦境也随之结束了。

我连声尖叫着醒来,心跳得“怦怦”直响,仿佛身体里禁闭着一个疯狂的囚徒,直到早晨才渐渐平缓下来。为此我感到忧心忡忡。因为有关研究表明,噩梦真的可能导致心跳停止。在睡眠中承受幻象带来的巨大压力,真的会给一些可怜的人造成现实中的伤害。我不想成为这些案例中的一员。

你能够帮助我的,宝贝。我知道,让事情变成这样并不是你的初衷,可是在洛克小姐的协助之下,你策划的阴谋确实让我备受困扰。当然,在清醒时,我仍然坚持自己对你工作的看法,依旧认为它是荒诞的。只是在不知不觉中,你似乎唤醒了我,使我陷入了一种凄惨又恐惧的状态。至少我承认,你的思想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超自然的隐喻,仅此而已。可是这已经够了,不是吗?很显然,这已足以刺激我写这样一封信,我恳求你注意到我,因为我无法以其他方式吸引你的注意。我受不了了!你耍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把戏,将我引诱到自我的最深处。请停止对我释放咒语,我们可以开始一段正常的爱情。不论形成情绪的心理机制是什么,只有情绪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那些虚幻的梦境,也不是被剥夺了人性的形而上学。

我知道,你派来洛克小姐,实际上是想让我从她身上看到你最坚定的信仰。可是,假如我现在承认她身上的离奇之处呢?如果我认为她只是一个梦呢?如果我承认她不是一个女孩,只是一样没有自我的事物,并非真实的存在——按照你对存在所持的看法,它梦见自己是人类,而不仅仅是模仿人类血肉之躯而塑造的仿制品?你也许可以让我接受这样的观念。你也许能够让我相信,这世上许多事物之间,以及许多个世界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关联。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再关心这种事了。

忘记其他的自我。忘记生命的第三种(第四种,第不知多少种)人称,在他们的世界里,神或魔将自我分化为许许多多小角色。只有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才重要(我和你)。忘掉那些梦吧。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梦。我是真实的,我叫什么医生来着?(听着,不论是在这个宇宙,还是任何其他的宇宙中,变成一个毫无存在根基的无名氏,你认为感觉如何?)所以请你行行好,承认我的存在也是真实的吧。

眼下午夜已过,我害怕去睡觉,害怕又做那些奇怪的噩梦。你可以救我,只要你愿意,就能叫我免于遭受这种折磨。但请你务必快一点。时间对我们来说不多了。于我而言,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告诉我,我们现在相爱还来得及。请不要为了我们毁灭一切,那只会伤害你自己。再说,尽管你玩着故弄玄虚的自虐理论,其中并没有任何真正神圣之处。所以不要再玩这些冷酷无情的空想家的把戏了。简单一些,善良一些。哦,我太累了。我必须要说晚安了,但是,不说

再见,愚蠢的爱人。听我说。请你独自睡去,进入层叠的梦境。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是我们的一部分。隐没在它们之中,别来打扰我。我随后会来找你,到那时,你便可永远与我在一起,待在你自己的专属角落里,就像我曾经的小埃米一样。这是你一直以来渴望的,这是你应该拥有的。单纯的灵魂,傻气的玩偶,在他们之中隐没吧。带着眼中的一线光芒,隐没吧。 e4oksRxjBFl7pcZKNfixYh7hW5KNNBcLq/yMLjPnyMTFn6p3/rBIWJnpeI1P/V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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