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斯顿,别笑了。它们把整个院子都吃了。把你妈妈最喜爱的花儿也吃了!这一点不好玩,普雷斯顿。”
“啊呵呵呵呵,啊呵呵呵呵。”
——《普雷斯顿与饥饿的影子》
很久以前,普雷斯顿·佩恩下定决心,他要无视过去的岁月,永远停留在童年和青春期之间的某个年纪当中,超脱于这个世界,成为另一个“小世界”当中的一员。他不愿放弃咀嚼昆虫时的满足感(口感酥脆的苍蝇是他的最爱),不愿放弃只有孩童的大脑才能体会的沉醉——成人的理性一旦介入,那感觉就再也无法重现了。于是,普雷斯顿成功了,几十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长大,甚至从未接近过青春期。在停滞的时间中,他随着性子,做了许许多多冒险的事,仿佛是故意挑衅一样。虽然我多年前便已辍笔不耕,但他依旧生活在我创作的那些故事里。
这个角色有原型吗?我必须承认是有的。仅靠有限的想象力,不可能凭空 创造 一个像普雷斯顿那样的角色。在很大的程度上,可以说他是现实生活中不同人物的混合体,然后被我写进了故事里,变成畅销童书中的角色。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想象的世界里,普雷斯顿的身份都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但是,在过去的一年中,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而且往往夹着一些私人性质的愤怒,甚至是焦虑。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越老越糊涂了。
我的年龄不是秘密,可以在许多文学参考资料中查到。二十多年前,当最后一本普雷斯顿的故事书问世时(《普雷斯顿与上下颠倒的脸》),一位书评家相当傲慢地评价我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儿童文学“该死的鼻祖”。到底是哪种“类型”呢?如果你不是读着普雷斯顿与死面具、饥饿的影子、孤独的镜子的历险记长大——或是长不大——所以不知道这些故事是什么类型,那么你可以想象一下。
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想当作家,而且很清楚自己想讲什么样的故事。用文学向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孩子们讲述生活和爱,引领他们度过那些容易惹是生非,把 一切 事情搞砸的年月,帮助他们在成熟的彼岸安然着陆,这样的任务还是交给别人吧,那不是我的使命。相反,我要写的是一个爱搞恶作剧的小角色,原型来自于我孩童时代的一个真正的玩伴,他干下了桩桩件件顽劣的壮举,像传说一般在我出生和长大的小镇上传扬不休。一旦成为普雷斯顿·佩恩,这位往日的伙伴就能抛开肉身的束缚,在一个上下颠倒,内外倒错,带着几分邪恶,永远歪歪斜斜的宇宙中探索无穷的奥秘。普雷斯顿就是混乱的化身,他被人们称为“淘气冠军”“冒险家”,他总是能从一切日常事物,比如雨水坑、生锈的镜子、月光照亮的窗户等等之中看到表面之下的存在,从而发明叫人大吃一惊的巫术,而目的常是为了刺激他永远的敌人:专横独断的成人世界。他用咒语带来花样翻新的噩梦,让成年对手们深陷于惊厥与无眠的夜晚。不是离经叛道之事的半吊子爱好者,而是它的化身。这就是普雷斯顿·佩恩的精神传记。
不过,说句公道话,我父亲起到的作用丝毫不亚于普雷斯顿的原型,是他为我提供了这些故事的灵感。简单来说,父亲虽然长着成人的躯壳,内在却流动着顽童的血液,身为福克斯堡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他见多识广,脑子里却不停地冒出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他的个性中有一点格外突出,就是钟爱刘易斯·卡罗尔的作品,这也是我名字的由来。当我渐渐长大,长到懂事的年纪,母亲告诉我,我还在她腹中孕育时,父亲曾 许愿 ,希望我成为小爱丽丝。这话很像是他会说出来的。
有一天,父亲不知第多少次为我读《爱丽丝镜中奇遇》,他突然停下来,合上书,言之凿凿地告诉我,爱丽丝的故事中隐藏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意蕴,但是他知道,而且有一天会告诉我。我后来渐渐懂得,对父亲而言,爱丽丝的创造者是精神至上的象征,是不受约束的心灵,一个百分之百完美的人物,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现实,通过他人的头脑获得一种客观的力量。对父亲来说,我怀着同样的精神分享“大师”的书是非常重要的。
“看啊,宝贝,”他再次为我读《爱丽丝镜中奇遇》的时候会说,“看看小爱丽丝有多聪明,马上注意到镜子另一侧的房间不如她刚刚经过的那样‘整洁’。不是那样 整洁 ,”他像个老学究似的一再强调那个词,却像个孩子似的咯咯直笑,这种古怪的轻笑也遗传到了我身上,“不整洁。我们知道 那 意味着什么,对吗?”我会抬头看着他,然后用六岁、七岁和八岁的我能表现出的最庄重的态度点点头。
而且我懂得 那 意味着什么。我联想到成千上万种怪诞的景象——胡拼乱凑的器物,一条小路越过世界的边缘,无尽地朝太空延伸,一个交予新神灵掌管的宇宙。
父亲的想象力似乎没完没了。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我圆鼓鼓的面庞说,“哦,瞧瞧她,光彩照人!”他叫我“小小的月亮脸”。
“ 你才是 小小的月亮脸。”我调皮地回敬他。
“不,你才是。”他会说。
“我不是。”
“我也不是。”
我们会这样斗嘴,斗上好几个回合,最后爆发出一阵大笑。随着年岁渐长,我的性格逐渐有了棱角,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了当初父亲对他的小爱丽丝的企盼。他在大学讲课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想,他没有活到见到我屈从于时间蹂躏的年纪,倒是件好事,只是他离开得太过突然,让我心碎。所以,父亲从未有机会告诉我,他从爱丽丝的故事里读到的,而其他人都不知道的蕴意到底是什么。
也许他能觉察出我的成熟只是表象。从表面上看,我随波逐流地做了许多事,渐渐老去(神经衰弱、离婚、再婚、酗酒、寡居、极力忍受着平庸的现实),可这一切都是表面,父亲钟爱的那个爱丽丝一直在我内心深处,我从未将她摧毁。她 一定 保留了下来,是她写下了所有那些故事,讲述她的精神伴侣普雷斯顿的冒险,虽然现在已经辍笔多年,或者说我愿意这样想。哦,那些年。那些年。
关于过去,就说到这里吧。
眼下,我想讲述的是仅仅一年内发生的事,这一年即将结束于今天——从现在算起,还剩最后一小时。在这间书房里,对面那笼罩在阴影里的钟刚刚敲过晚上11点。我发现在过去的365天里,生活中出现了许多越来越古怪的事,这些事情有时很难叫人发觉。有人可能会说,这是缺乏条理的表现,也许部分该归咎于近来我重犯了酗酒的毛病。
在刚才提到的那些怪事中,有的是那么缥缈虚幻和琐碎,不值一提,只是给我留下一些如指印般的情绪,而我已经学会将这些情绪当作预言的迹象去解读。如果将主要的叙述内容限制在那些必须讲述的,令人不快的意外事件上,我的任务会变得轻松些,因为我比较容易讲得明白,也能够使用一些结构技巧。这是一次彻底的清理——简洁得像一根大头针,直截了当,确定无疑,就像眼前黄色纸页上的绿线一样。
首先我必须强调,今晚是一场不可撼动的盛大狂欢,普雷斯顿每年都会全心全意庆祝的节日,在《普雷斯顿与葫芦怪》这本书中他就大肆庆祝过(在我身后滴答作响的钟声中,这个假日几乎就要过去了。不过,那几根指针看上去似乎仍旧停留在我写前面几段文字的地方。也许我刚才是看花了眼)。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当地郊区图书馆朗读一部自己的作品,作为万圣节一年一度的重头戏。今晚我也赶去为孩子们读书了,只是不敢肯定地说一切 如常 。去年我没能照常参加万圣节假面舞会,在我 看来 ,长达一年的混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只是从前的我只把它们当成寻常的偶发事件,没有放在心上。真抱歉,我感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在讲故事这件事上浸淫多年,很清楚用这个方法吸引读者的注意力颇为冒险。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说下去吧。
一年前的今天,我取消了在图书馆的阅读会,离开小镇,去参加一位旧日老友举行的葬礼。他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天赋异禀,英勇事迹被我改编为普雷斯顿·佩恩系列故事的精灵。不过,这次短途旅行只是一趟纯粹的怀旧之旅,实际上,自从十二岁的生日聚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之后不久,我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带着我搬离了位于马萨诸塞州北塞布的家(《童书作家的家乡》一书中有一张两层的旧木头楼房照片),搬到大城市,从此离开那个伤心地。一位当地的老师知道我写了书,也知道里面的故事源自北塞布,便寄给我一份《塞布前哨》报,上面刊登了这位从前的玩伴的讣告,甚至提到他间接获得的文学名誉。
我悄悄赶到镇上,随即被这个地方的一成不变吓了一跳。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仿佛一直静止在同一个画面中,只是因为我的到来才开始继续播放而已。我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偶遇旧日的邻居、学校的同学,甚至开冰激凌店的某某先生——那家店竟然还在营业,真叫我吃惊。透过车窗望出去,一个长着海象式胡须的大块头男人从一个硕大的纸筒里往外挖冰激凌,两个胖乎乎的孩子旁边等待着,肚子正压在柜台上。时光飞逝,可是那男人一点儿也没变。他抬起头,见我正盯着他的店,那双鼓胀的眼睛里似乎真的闪过相识的亮光。但这绝对不可能。哪怕他真的是那位某某先生,而不是一个相像的人(他的儿子?或是孙子?),也绝不可能透过我这张老人的面具,辨认出背后那个旧日相识的孩子的脸。就这样,我和他,两个纯粹的陌生人凝视着彼此,仿佛两名同台表演的演员,出演着不同的剧目。这让我想起自己早年间写的一本书《普雷斯顿与双面钟》,里面写道“时光稍纵即逝,一切恍然如昨”。
我把在冰激凌店认错人的黑色幽默抛诸脑后,继续驾车朝目的地驶去,却发现等待着我的还是一出认错人的闹剧。我在那栋殖民地风格的古老建筑前停驻片刻,抬头看见双扇门的门楣上写着:G. V. 内斯和儿子们,丧葬承办人。正可谓时光稍纵即逝,一切恍然如昨。看上去真像这么回事。在北塞布生活的那些年里,这栋房子我只进来过一次(“再见了,老爸”)。但是这种地方到处都有,大同小异,都有恰如其分的空旷和朴素的格调,适用于所有办丧事的家庭。家乡的这座殡仪馆与纽约郊外的那座如出一辙(“终于解脱了,老公”)。纽约郊外,这正是我如今离群索居的地方。
我悄悄地走进举办丧事的房间,像个不知名的悼念者,有一点胆怯,不敢走到棺椁旁去。作为一个从大城市赶来,上了年纪的优雅的作家,尽管吸引了两三小镇居民的目光,但并未像我自以为的那样引起轰动。不过,不论有没有意义,我还是打算向遗孀做个自我介绍,就说我是她那过世的丈夫的童年玩伴之一。可是我的打算彻底落了空,因为从那位悲伤的太太座位旁一左一右站起两个壮得像牛一样的男人,挡在我前面。我自然有些恐慌。
“您一定是从波士顿赶来的,父亲的堂妹温妮。这些年我们听说了很多有关您的事。”他们说。
我面带微笑,心中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他们像是把这个反应看成一次肯定的点头。反正他们最终领着我走到“妈妈”面前,用这个从天而降的假名向那双眼通红,几乎精神错乱的老妇人介绍了我。(天啊,我心中暗想,为什么要允许这个愚蠢的错误继续下去?)
“太好了,终于见到你了。谢谢你寄来那些漂亮卡片,”她大声地吸着鼻子说道,然后用一条脏到荒唐的手帕擦了擦眼睛,“我是埃尔西。”
埃尔西·切斯特,我立刻想起来了,据说她曾向北塞布小学的男孩们出售香吻之类的商品?不过我不能确定传闻中的这个女孩是不是她。也就是说,他跟 她 结婚了?也许是 迫不得已 吧,我恶毒地猜想。当年那两个半大的孩子如果偷尝禁果,生下的孩子恰好与她那两个儿子其中的一个年龄相仿。唉,好吧。普雷斯顿发过誓,绝不与比噩梦女王差劲的女孩结婚,看来他食言了。
可是,还有更大的失望在等着我。与遗孀心不在焉地扯了几句之后,我说了声“抱歉”,便走到棺木旁去向逝者致敬。在那之前,我一直刻意调整着自己的目光,不去看房间最前端那个花团锦簇的区域,那儿放着一口锃亮的珠灰色棺材,棺材里的人躺在那里面,与躺在自己打造的“移动坟墓”号赛车中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葬礼的这个步骤总让我联想到十九世纪的孩子们观瞻尸体的环节,他们是被迫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孩子们提前熟悉自己的死亡。如今这已经不是必须要做的事了,所以就让我说上几句悲伤而应景的话,将这个场面快速略过吧……
秃头,脸上长满了斑,倒并未出乎我的意料。 完全 认不出来,却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我记忆中那个孩子长着一张小脸,如今却是如此浮肿、松垮,令人作呕,那副鼓鼓囊囊的躯壳就像警察在河水中发现的尸体,辨不清面目。显然,他在浮华的人生盛宴中吃得太过饱胀,在即将爆炸的前一刻才昏然离桌。我面前的是一张已然报废,毫无用处的脸——成人的终极形态。(但是,我安慰自己,随着死亡的降临,他身体里那个属于孩童的自我也许正在努力将这张过于成熟的假脸撕破。)
对记忆中残存的对象表达敬意之后,我偷偷溜了出去,有一种执行秘密行动的感觉,我的普雷斯顿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我留下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些留给遗孀的钱,聊表心意。我动过念头,要送一束豁口黑兰花给殡仪馆,在留言条上署名“利蒂西娅·辛普森,普雷斯顿的小女友”,不过这是另一个爱丽丝才会做的事——写下那些古怪故事的爱丽丝。
至于我,我上了车,驶离小镇,找到最近的一家带酒吧的高档宾馆,在那儿定了个高档套房。写小说写到功成名就的程度是有好处的。事实证明,这一夜的停留将把我的叙述带往另一条旁逸斜出的小径(或者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称作变道)。请拭目以待。
傍晚时分,酒店的鸡尾酒吧里已是人头攒动,替我省去了独饮的麻烦。几杯加冰威士忌下肚后,我发现对面有一名年轻男子正打量着我。至少远远看去还算年轻。酒壮熊人胆,我走过去坐在他的桌边。不过,我越是接近,就发觉他年纪渐长。所以眼下的他只能说相对而言比较年轻——我所指的,是相对一个老年孀居的贵妇而言。他叫汉克·德威尔,为一个卖花园工具之类的产品经销商工作。不过还是不要假装在意这些细节了。我们共进了晚餐,然后我把他请到了我的套房里。
顺便说一句,正是从第二天早晨开始,持续一年的一系列怪事拉开了序幕。眼下我就从中挑出几例来,尽量有条不紊地描述清楚。走上前半步:兵到王三。
我在宾馆房间特有的黑暗中醒来,沉重的窗帘将晨光结结实实地挡在外头。我很快就知道,房间里只有我一个。新相识似乎很明白如何在合适的时刻得体地退出,超出我的预期之外。至少起初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接下来,我的目光从一览无余的门廊探入另一个房间,那儿的墙上挂着一面木框的凸面镜。
镜面如同一只凸起的眼睛般审视着隔壁的房间。我发现镜面映照的影像中,有什么在动个不停。一个小小的,扭曲的身影,似乎在腾挪跳跃。它不停地蹦跶着,旋转着,从那种疯狂的劲儿来看,动静应该不小。可是我一点儿声音也没听见。
我喊出前一晚刚刚记住的那个名字。隔壁房间里没有传来回应,但是镜子里的动静却停了下来,那个小小的身影(不论它是什么)消失了。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披上睡袍,从门廊角落里探头探脑地朝里看,就像圣诞节早上充满好奇的孩子。那个房间里并没有别人,这叫我不由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大惑不解。
我朝镜子走去,打算好好瞧瞧,也许镜面上粘着什么 东西 ,引起我刚才那一番幻觉。当时的我尚未完全摆脱宿醉,所以那段记忆有些恍惚,但是朝镜子凝视片刻之后见到的情景至今依旧历历在目。我面前的凸面玻璃陡然间被笼罩在一层神秘的雾气之中,雾气的深处浮现出一具尸体像蜡人一样的脸,正是我在昨天的葬礼上见到的那具苍老尸体的面容。准确地说,我没戴眼镜时见到的是那张脸,而当我戴上眼镜后,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脸……一张像尸体一样的面孔。我顿时灵感迸发,几乎想马上提起笔来写个故事,就叫《普雷斯顿与镜子里的食尸鬼》。
过了一会儿,我去前台退房,灵感再次降临。趁着服务员捣鼓账单的当儿,我随意朝附近的一扇窗户望了出去,只见两个胖嘟嘟的小孩儿正在酒店的草地上玩耍。几秒钟后,孩子们发现我在看着他们,便停下玩耍,并肩站在那儿不动,回瞪着我这个旁观者。最后他们朝我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他们看上去真像《普雷斯顿与会说话的坟墓》中哈特利家那对讨人厌的双胞胎。)大厅轻微地旋转起来,可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了,其他人都平静地做着各自手头的事情。这次的异象也许该归咎于那天早上的疏忽,也就是说,我没能在一夜风流之后及时对自己做出修复。老旧的神经多少有些委顿了,肚子也很不好受。不过,多年来我的身体一直很健康,而且我一路驾车回了家,路上没有再出现任何异常。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现在,请准备好往前跨出一大步:老皇后要出场了。
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月里,类似的事情频频发生,但是每一次的清晰程度各不相同。大部分异象都是倏忽而至,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些可以归结为我的幻觉,还有一些则缺乏确定的源头。也许是读到一个词,看到一幅画中的某个片段,顿时感觉心悸不已(以我的年纪来说,这可不是对身体有益的迹象),我的头脑便开始搜寻某种能够触发这种强烈熟悉感的反应,就像一种来源不明的延迟的回响。我在梦境中搜寻,探究隐约浮现的念头和扭曲的记忆,可是留下的只有一连串的现象,彼此之间的联系就像烟圈般缥缈而脆弱。
但是今天,当南瓜灯在门口斜睨着我,枕套幽灵在树枝上摆动不休,那种脆弱缥缈似乎渐渐为实感所取代了。事情开始于今天早晨,持续一整天,而且越来越清晰,仿佛要唤醒某种记忆。再次强调,我的目的是,通过记录这些现象,理清心中的杂念。我打算从其中一件事开始讲起,现在看来,它仿佛是个征兆,预示着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异象。这件事必须描述得清清楚楚,如下:
地点:浴室。时间:早上八点刚过。
我起了床,正在泡澡,水从水龙头哗哗地流进浴缸,这个音量对我敏感的耳朵而言稍微有些吵闹。昨晚我严重失眠,服用了超剂量我最爱的“卫兵储备”牌安眠药也不管用,所以看到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清晨到来,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还是感到很欣慰的。只是浴室的镜子时刻在提醒我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我对着它梳了头发,抹上面霜,但依旧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切西也在浴室里,她躺在马桶水箱上认真审视着下方马桶中的水。她确确实实是刻意且使劲地盯着那儿。
“看什么呢,切西?”我用宠物主人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问道。她的尾巴似乎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她站起来,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又用面临威胁的母猫那可怕的假声长嚎起来,最后径直冲出了卫生间。从一只小奶猫长到今天这么大,这是切西第一次放弃自己的地盘落荒而逃。
我在浴室的另一侧来回走动,旁观了整个意外事件,被切西的举动弄得稀里糊涂。我将那把巨大的塑料梳子抓在手里,过去查看情况。我低下头,去看那一汪水。起初它看起来非常清澈,但突然之间,有个东西从那瓷质的弯道里冒了出来,紧接着又飞快地缩回去,根本来不及分辨它的形状,只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个弯弯曲曲的影子。我无法将它集中在眼前,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没看到。即便如此,不论它是什么,都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种印象,就像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仅在梦魇者的脑海中留下了一阵惧意似的。要不是想到这件事与后来发生的事情有关,我也许根本不会把它写在这里。
今天下午,我开始为即将在图书馆举办的读书会做准备,整个过程几乎酒不离手。我对这场一年一度的煎熬从不期待,只是出于责任心、虚荣心和其他一些难以启齿的动机才忍受了下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去年我巴不得能有借口能够逃避。如果能找到一个理由,对所有相关人士——更重要的是,对我自己——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今年的读书会我一样希望能够停办。不想让孩子们失望,不是吗?当然是的,虽然只有老天才知道为什么。自从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孩子就让我感到紧张。或许这正是我没有养孩子的原因——我是指领养——医生很早以前就说过,我的生育能力正如月球上的海洋一样干涸而贫乏。
而另一个爱丽丝,她与孩子以及孩子气的事物相处起来则游刃有余。不然她怎么会写出像《普雷斯顿与大笑的某某》或《普雷斯顿与抽搐的某某》之类的故事来呢?所以当每年一度的读书会到来时,我都竭尽全力把她请上舞台。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要办到这一点越来越难。也是够奇怪的,成人精神上的薄弱点反倒帮了我这个忙。随着威士忌一口又一口地从唇边滑过,我感觉越发轻松起来。
我来到那座一层楼高的小巧的图书馆时,太阳已经在南瓜色的霞光中沉了下去。孩子们穿着各种奇装异服在外面游荡:一个狼人,一只拖着卷曲的长尾巴的黑猫,一个手指比人类少,眼睛比人类多的外星人。从步道上迎面走来的是奇妙仙子,身边伴随着一个海盗护卫。此情此景叫我有些忍俊不禁。很久以来,这样的鬼怪大游行第一次使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我想起了爸爸带着我玩“不给糖就捣蛋”的情景。(他对这个夜晚的热爱与普雷斯顿相比毫不逊色。)我感到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夜晚的氛围,可以胸有成竹地走进图书馆,去面对一群孩子了。可是人群中有个自以为是的机灵鬼大喊了一声“嘿!看 她 戴的面具”,这魔咒便被恶毒地打破了。我逼迫自己穿过好几条铺着油地毡的过道,只想寻找一张看上去友好的成人的面孔。
最后我来到一扇敞开的门前,里面是一个整洁的小房间,图书馆馆长格罗斯先生与一群女士在里面喝咖啡。格罗斯先生说见到我很高兴,并将我介绍给协助组织这次活动的妈妈们。
“你写的书我家威廉都读遍了,”胖墩墩的哈利太太说,“想不让他读都不行。”为此一定没少费工夫吧,听着那略带恼怒的语气,我暗自得出这个判断。于是,我只是对她报以一个庄重的微笑。
格罗斯先生问我是否要来点咖啡,我拒绝了:对胃不好。他又狡黠地建议道,既然夜幕已经降临,节庆活动也该开始了。我的读书会将为这个狂欢之夜拉开序幕,那是个相当恐怖的故事,可以“让大家找到感觉”。不过,我首先得让自己找到感觉。我对他说抱歉,因为要用一下卫生间。在卫生间里,我拿出装在钱包里的扁酒瓶,抚慰自己那忐忑不安的心情。格罗斯先生非要在洗手间的门外等着我完事儿,这番好意叫我感到又古怪,又尴尬。
“我准备好了,格罗斯先生。”我对他说。由于穿着一双不适合老年人的高跟鞋,我能够从上方俯视这个小个子男人。他清了清嗓子,我差点以为他打算把胳膊弯起来让我挽着。但实际上,他只是伸长胳膊,彬彬有礼地指出我们前行的方向。我想他甚至还鞠了个躬。
他带领我回到长廊,朝着图书馆里为孩子们划出的区域走去。我以为这一次的读书会一如既往地在老地方举办,可是我们却径直穿过那片空无一人的黑暗区域,走下一段楼梯,朝图书馆的地下室走去。“我们新建的,”格罗斯先生不无得意地说,“把一间储存室改造成了一间小礼堂。”眼下,我们面对一扇巨大的金属门,刷成慈善机构常用的绿色色调,门后仿佛藏着一个疯人院的病房。从门里面传出声声尖叫,在我听来,那不像是孩子们无法无天的喧闹,更像是神经病人的呼号。“今晚读哪个故事?”格罗斯先生看着我的左手问。“《普雷斯顿与饥饿的影子》。”我一边回答,一边将拿着的书展示给他看。他笑着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他用双手去推那沉重的门扇,大门敞开,然后我们踏进了这间叫我感到陌生的“恐怖屋”。
五十多个孩子,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摇晃着自己的椅子,一位带尖顶帽的女巫在这个狭长房间前的讲台上,扯着嗓子介绍今晚的活动安排。见我和格罗斯先生进来,她开始向孩子们介绍,“一场为所有人准备的好戏”即将开始,换句话说,就是一位临时抱佛脚的女作家即将做一场仓促的演讲。“我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她!”她领头鼓起掌来。我走上看上去摇摇晃晃的讲台,说了几句感谢大家之类的话。讲桌上放着灯,装饰着干枯的稻草秆儿,我把书放在了上面。然后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暖场,颇有些喋喋不休地向大家介绍即将听到的故事。提到普雷斯顿·佩恩的名字时,有几个孩子的确兴奋了起来,至少坐在房间的后排有那么一个。兴许那就是威廉·哈利。
正要开始朗读的时候,一件叫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灯突然熄灭了。(“我忘记提前告诉你了。”格罗斯先生后来为此向我致歉。)在黑暗中,我看到礼堂两侧墙壁上面对面地挂着两排南瓜灯,橘黄色的光从高处投下来。南瓜灯全都一模一样,三角形的眼睛和鼻子,号啕大哭似的O形嘴,就像照镜子一样。(孩提时代的我曾以为南瓜天生长成这副模样,有五官,而且会从内部发光。)因为支撑物隐没在黑暗中,所以南瓜灯看上去像是悬浮在空中,孩子们的脸也被黑暗笼罩其中,所以,这些南瓜灯就成了我的听众。
不过,在朗读过程中,真正的听众还是充分证实了自己的存在。他们交头接耳,用脚搓地,摆弄屁股下的折叠木椅,发出各种创意十足的噪音。我还听到一声“恶魔似的怪笑”,我读的那本书正是这样描述那淘小子的窃笑的。阅读会将近尾声时,礼堂后方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好像有谁连人带椅子一道翻了。“没事没事。”我听到一个成人的声音大声说。后门打开来,短暂的光亮刺破了阴森恐怖的咒语,所有的黑影荡然无存。等到故事结束,灯光大亮,我才发现在最后一排椅子中空了一把。
“好了,孩子们,”一阵献给普雷斯顿的短暂的掌声停歇后,那位母亲扮演的女巫说,“大家把自己的椅子移到墙边,腾出地方来玩游戏,放吃的。”
在游戏和食物的刺激下,讲堂里很快便充满了刺耳的叫喊声。戴着面具的孩子们统治了这个夜晚,他们放任自己对甜食的喜好,胡吃海塞,上蹿下跳,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和格罗斯先生在一旁聊天。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问他,“有哪个孩子中了咒语吗?”
他从一个装着苹果酒的纸杯中啜饮一口,令人厌恶地咂了咂嘴,说:“哦,没什么。看到那个扮成黑猫的孩子了吗?她差一点昏了过去。不过我们把她带出去,她马上就没事了。可怜的小家伙,她在听你讲故事的时候一直带着猫咪面具,兴许是一时没喘上来气儿。她说在面具里看到怪东西,被吓了一跳。好了,你瞧,现在她完全没事了,面具也重新戴上了。孩子们一会儿就能把烦恼忘个精光,变得无忧无虑!真神奇!”
我表示这的确很神奇,然后问他那孩子觉得在面具里看到了什么?不知不觉中,我想起了,今早有一只猫咪也因为看到了什么而吓得魂飞魄散。
“她也说不清,”格罗斯先生答道,“就是那种突然冒出来,突然又不见的东西。你知道的,小孩子就是这样。没错,我敢说你 肯定 知道,因为你一辈子都在写和孩子有关的故事。”
我以了解孩子而出名,但我也知道,格罗斯先生说的其实是另一个人,是 她 。我并非有意夸大自己在写作时和私下里存在人格分裂这种离奇之事,只是当时的我已经明显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为孩子们读普雷斯顿的故事时,差一点无法读出自己写下的字句,感到十分痛苦。当然,对作家而言,这算不上多么新鲜的事,而且在我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但是从来不像这次这样严重。它们在我看来简直是完全陌生的文字。另一个爱丽丝写下了它们,而我不是她,至少如今再也不是了。
“我真希望,”我对格罗斯先生说,“不是那个故事把孩子吓着了。我知道已经有很多父母因此而生气了。”
“哦,肯定不是。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个儿童故事不够恐怖。不过你也知道,又到每年的这个时候,幻想中的事物会成真。就像你的普雷斯顿一样,他向来是万圣节的重要人物,不是吗?”
我夸他说得对,心中却暗暗希望这个话题就此终止。眼下我最不愿谈论的就是“幻想中的事物”。我哈哈一笑,不再接话。你知道吗,老爸,那个小声简直就像你自己发出来,而不是我从你身上遗传而来的。
我没有在晚会上多待,这叫大家感到有些遗憾。阅读使我的脑子清醒了大半,所以忍耐力正在直逼底线。好的,格罗斯先生,我保证明年还会参加,都听你的,只要现在能让我回到自己的车子和自家吧台里去。
驾车穿过郊区的街道回家真是一种折磨。一些玩“不给糖就捣蛋”的行人不时冒出来,叫我一路开得提心吊胆,把我折腾得够呛。种种奇装异服叫我看了难受(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鬼魂,我甚至觉得一个瘦小鬼魂正跟着我回家)。那些面具也叫人不快。还有那些在两层楼外摆动着的普雷斯顿似的黑影(我为什么非得选择 那 本书?)更是吓坏了我。另一个爱丽丝,那受人敬仰的可怕的道奇森 笔下的爱丽丝,能将一切疯狂的事物,将她的创造者抛出的每个噩梦照单全收。我不在乎他的书中是否真有别人无法理解的意蕴。我不想知道。我希望自己从没听说过他,他是幼小心灵的腐蚀者。我只想忘记这一切。《爱丽丝与消失的过往》。卫兵医生,把你的药装在高脚杯里……但是请别看。
而现在,我安然无恙地待在家写东西,一个高高的玻璃杯盛满了酒,老老实实地立在书桌上。一盏罩着蒂凡尼玻璃灯罩(年份大约是1922年)的灯投下柔和的光线,照着我在过去一小时中奋笔疾书的那张纸。(可是,与我刚开始下笔的时刻相比,钟的指针似乎锁定在同样的V字形上。)灯光也照在书桌正前方的窗户上,所以我能在黑色的窗玻璃上看到一个映射的自己,相对而言她看起来更讨人喜欢。屋子里无声无息,我是一个生活富足,退了休的女作家兼寡妇。
不对劲的地方是否依旧存在?我说不准。
别忘了,自打下午开始我一直在喝酒。别忘了我是个老人,对老年人古怪的神经质再熟悉不过。别忘了部分的我创作了一系列儿童书籍,主角是一个性情古怪的孩子。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在这个万圣节之夜,幻象能够展翅高飞。可是,我不需要提醒你,这个世界比我们所知的样子更加古怪,至少我的世界是这样,特别是在过去的这一年里。现在,我发现它真的 非常 古怪——而且再次变得不那么整洁了。
证据一 。透过桌前的窗户看出去,夜空中挂着一轮秋月。首先我必须承认,我对月相并不熟悉(普雷斯顿可能会说那是一张“疯狂的脸”),可是,与我上一次朝窗外张望时相比,月亮似乎调转了方向——它好像变反了。前一次看时,它是朝右边凹下去的,现在却朝这个方向 凸 起来,下弦月变成了上弦月,总之就是月相发生了变化。但是我又怀疑, 月相 未必真的变了,更可能是我的 记忆 发生了错乱。所以不是月亮在干扰我,真正干扰我的另有其事,或者说,在城郊被街灯照亮的景致中,我看到的那部分在干扰我。就像那种照在镜子里才能读懂的字一样,窗外的事物——树、房子,谢天谢地,还好没有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别扭和怪异。
证据二 。我已列出导致自己能力逐渐丧失的原因,现在我想加上一条新的,那就是酒精戒断。刚才,我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灌了一大口,难喝极了,直叫我反胃,恐怕我将来再也不会喝了。我差一点写下这样的句子:这酒尝起来内外倒置。我这就写下来。当然,患上某些疾病,口味也会变,就算最喜欢的饮料喝起来也像巫术阴汤。这么说,我可能已经身受这种疾病的戕害。但是我想提醒你,虽然我的大脑可能醉到无可救药,但它一直存在于健全的躯壳 之中 。
证据三 。我在窗玻璃上映出来的模样。也许这块玻璃在融化过程中出了点问题。我的脸。有那么一阵子,四周的影子似乎跑到我的脸上去了,就像被甜味吸引来的虫子。可是,爱丽丝长年喝酒,身上带甜味的只有高糖分的血液。所以它们到底是什么?老年斑?或是我今晚早前读到的那些饥肠辘辘的东西卷土重来了?从什么时候起,把一个故事朗读出来具有念咒的效果,能够将想象中的画面召唤到眼前,而不仅是出现在脑海中?
有什么东西退了回来。退到一个角落里: 将死了 。
听,这也许不过是一声狼嗥。我无法肯定地说它不是。说不定眼下我听到的只是自己那糊涂的头脑在万圣节之夜耍的把戏。
我说的那个声音,是在房间外的门廊里响起的“咯咯”的笑声。我在图书馆也听到过那恶魔般的咯咯声,是回响在我的脑海里,还是在外面,依旧无从分辨。就像一种图片玩具,从这个角度看是一幅清晰的图案,换个角度看是另一幅清晰的图案,可是从一定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两者融合而成一片混沌。无论如何,那声音在笑,在某处笑。而且那声音是如此熟悉。
啊呵呵呵呵。
证据四 (还是影子)。它们已经将我映在玻璃中的面庞完全盖住了。揭掉它,就像故事里一样。但是那张苍老的面具下什么也没有,没有孩子的脸,普雷斯顿。 是 你,对吗?我从未真正听过你的笑声,它只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可是那恰好与我想象中的笑声一模一样。或者说,是我的想象赋予了你笑声,正如那代代相传的,遗传而来的笑声?
我只怕那不是你,而是别人在冒充你。月亮、钟、酒和窗户。这一切都很像你的风格,只是这一次不是为了找乐子,对吗?这一点也不好玩。停下来吧,普雷斯顿,或者不论你是谁都好。你到底是谁?谁会干这种事?我一直都很好。我只是老了,仅此而已。请停下来。窗户里的影子跑出来了。不,那不是我的脸。不是我那小小的月亮脸。
我看不见了
再也看不见
我看不见了。
帮帮我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