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一处宜人的所在——这镇子名叫诺尔盖特,是州监狱所在地——有一栋舒适的屋子,芒克医生正坐在屋里看晚报,年轻的妻子则悠闲地躺在旁边的沙发上,懒洋洋地翻一本色彩斑斓的时尚杂志。他们的女儿诺琳恩在楼上,上床睡觉时间已过,她兴许是睡了,兴许在偷看电视,那台电视机还是一周前她过生日时收到的礼物。如果是后者,那么坐在静悄悄的客厅里的父母对小姑娘的逾矩并未察觉。这户人家的左邻右舍全都这样静悄悄的,白天晚上都是如此。整个诺尔盖特都安静得不得了,因为这地方夜生活很贫乏。或许只有酒吧是个例外,监狱的惩教官们晚上总要去那儿喝一杯。医生的妻子在这一成不变的寂静中过日子,周围的大都市似乎远在数光年之外。但是到目前为止,莱斯莉从未对这种冷清的生活有所怨言。她知道,他们初来乍到,丈夫正一心扑在新工作上。不过,今晚的他似乎透出些许迹象,表明他对这份工作热情不再,细心的妻子近来对这种迹象早有觉察,只是今晚更明显而已。
“今天过得怎么样,戴维?”妻子问。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从杂志封面上方朝他望去,杂志封面上也有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晚餐时你一言不发。”
“就那样。”芒克医生答道,他没有将小镇的报纸放下来,也没有朝妻子看上一眼。
“表示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是吗?”
他把报纸往后折,露出上半身:“你听出了这个意思?”
“没错,的确。你还好吗?”莱斯莉问。她把杂志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放,一心一意地看着他。
“我感到疑虑重重。”他仿佛心不在焉地转着什么念头。莱斯莉想机会难得,正该和他谈一谈。
“有什么特别叫人起疑的事吗?”
“桩桩都是。”他答道。
“要不我去准备些喝的?”
“那就太谢谢了。”
莱斯莉走到客厅的另一边,从大橱柜里拿出几个瓶子和玻璃杯,又从厨房的一个棕色塑料桶里取出一些冰块。客厅依旧舒适而宁静,只是偶尔响起准备饮料的声响。窗帘全都拉上了,只有角落里的那一扇除外,那儿立着一尊阿弗洛狄忒女神的雕像。从那扇窗望出去是被街灯照亮的街道,街上空无一人,春天的树木生得枝繁叶茂,一弯月牙高悬在空中。
“给你。献给辛勤工作的宝贝一杯小饮料。”她将一个玻璃杯递给他。杯子的底座很粗,往上越是靠近杯沿的部分越细,只是这种变化极小,不易觉察。
“谢谢,我还真想喝点东西。”
“怎么了?是医院的问题?”
“别管它叫医院了。那是一座监狱,你很清楚。”
“好的,当然。”
“你不妨偶尔也说说 监狱 这个词。”
“好吧。那么,监狱的情况怎么样,亲爱的?上头对你的病人指手画脚?犯人捣乱?”赶在这场对话演变成争吵之前,莱斯莉及时反省了自己,她灌下一大口饮料,平静下来:“抱歉刚才用那样讽刺的口气说话,戴维。”
“不,我活该。我不该把火往你身上撒。有些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是我无法对自己承认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莱斯莉循循善诱道。
“也许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我是说,搬到这儿,以心理学家的身份扛起这份神圣的职责。”
丈夫的话中透露出深深的沮丧,比莱斯莉预料的程度要严重得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的话,她却并不快活,虽然她原以为自己会快活。她似乎能听到搬家公司的车在家门口停下的声音,可是那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让她兴奋了。
“可是你说过,给城里人治疗神经症还不够,你要做些更有意义,更有挑战性的事?”
“我纯属自讨苦吃,费力不讨好。不论怎样努力,这份工作都不会有起色。现在我才明白。”
“真有那么糟吗?”莱斯莉问。自己竟然会怀疑情况的严重程度,这叫她感到难以置信。但这是件好事,她又有些庆幸,虽然她心中盼着尽快搬走——她曾经认为这很重要——但此刻更为牵挂的却是戴维的自尊。
“真有那么糟。第一次到监狱精神科见到其他医生的时候,我曾经发誓,绝不会像他们那样绝望和沮丧,我肯定会与他们有所不同。可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今天又有个男护理员被两个犯人打了,抱歉,是‘病人’。上星期挨打的是瓦尔德曼医生,所以诺琳恩生日那天我才那么烦躁。到现在为止我运气还好,他们不过朝我吐唾沫而已。哼,照我看,那些人就该窝在那种鬼地方烂掉。”
话音已落,但戴维觉得自己的话在空气中滞留不去,搅乱了房间里的平静。此刻之前,他们的家一直是远离监狱精神污染的避难所。位于小镇之外的监狱是一座庞大的建筑,它似乎有一种超自然的影响力,能够突破现实距离的限制。戴维感到那距离越变越小,临近监狱的街区已被监狱高墙投下的阴影笼罩其中。
“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吗?”他问妻子。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跟一个到现在都还没名字的家伙聊了很久。”
“是不是你说过的那个,不肯说出自己的家乡和真名的人?”
“就是他。那儿有数不清的凶残的怪胎,他数其中最典型的。长得很好看,那家伙。简直漂亮极了。丧心病狂,又老奸巨猾。就是不肯说名字,因为这种小把戏,他被划定为不适合普通监狱的犯人,最后交到我们精神科手里。不过,在他自己看来,他有很多名字,至少超过一千个,可他从未屈尊当着别人的面提起过。很难想象他有个名字是什么感觉。我们也只能由着他,没名字就没名字吧。”
“你们管他叫‘没名字’?”
“兴许该这么叫,但实际上并不是,我们没这么做。”
“那你们怎么称呼他呢?”
“嗯,我们管他叫某约翰,后来这个称呼传开了,人人都这么叫。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找到有关这家伙的官方文件,他像是从石头冒出来的一样。他的指纹与所有前科犯人的记录都不匹配。他是在一所小学前的停车场,在一辆偷来的车里被抓的。一位十分警惕的居民向警察报告,说他常在那一带出没,看起来很可疑。大概是因为那所学校曾经发生过几起失踪案,所以大家都很警惕吧。警察看见他又带着一名受害者上了他的车,当场实施了抓捕。但是他所说的版本与此有些不同。他说早就很清楚有警察在守株待兔,并且预料到,甚至是希望,自己被逮捕、定罪,最后被关进大狱。”
“为什么?”
“为什么?谁知道呢。叫一个精神病患者解释他的想法,只会把我们搅得越来越糊涂。而且某约翰这人本身就一团糟。”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莱斯莉问。她的丈夫笑了,但是又飞快地收起了笑容,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脑海里搜索合适的字眼。
“这样吧,我把今天和他谈话的情景描述一下。我问他是否知道自己为什么待在监狱里。
“‘因为欢闹。’他说。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问。
“他回答说:‘意思,意思,意思。你是一个意思狂,你就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孩子式的无理取闹让我觉得他在模仿他的受害者。我早就受够了,但仍旧愚蠢地继续这场谈话。
“‘你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离开这儿吗?’我平静地换了个问题,只是把第一个问题稍作改变而已。
“‘谁说我不能?我想走就走,但是我还不想走。’
“‘为什么不想?’我很自然地接着问。
“‘我来这儿,’他说,‘因为我觉得该放个假了。我那样欢闹有点太累了。我想进来与大伙儿在一起。气氛多活跃,真叫人期待。什么时候我才能和他们在一起?究竟什么时候呢?’
“听听他说的,你信吗?可要是真与普通犯人关在一起,他就惨了。倒不是说他不该被犯人虐待。大部分犯人都看不上他这种人,他们觉得自己不过是持枪闯进花园里抢个劫,或是杀个人什么的,他的罪才是奇耻大辱。人人都需要一点儿优越感,如果把他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叫他们知道他为什么被关起来,结果根本无法收拾。”
“这么说,他得在精神科一直待到刑期结束?”莱斯莉问。
“他可不这么想。赖在安保最严密的监狱里是他的假期安排,还记得吗?他认为只要自己想走,随时都可以。”
“他真的可以吗?”莱斯莉的声音里一点儿玩笑的成分都没有。搬进这座监狱小镇后,她就一直为此担惊受怕——自家后院不远处,有一伙恶魔策划着怎样翻墙逃跑,而那堵墙在她的想象中与纸一般不堪一击。她反对丈夫接下这份工作的主要理由,正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孩子成长。
“我告诉过你,莱斯莉,成功从那所监狱越狱的案例寥寥无几。就算真的有犯人翻过围墙,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如何自我保全,这是一种本能。所以他会努力远离这个小镇,如果真有犯人越狱,这儿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论如何,大部分越狱的犯人跑出来几个小时之内就会被抓回去。”
“像某约翰这样的犯人呢?他会有‘自我保全的本能’吗?或者他只是跑出来,在附近闲逛,然后顺手干点儿想干的事?”
“他那样的人不会和普通犯人似的逃跑。他们只会在墙上蹦一蹦,但是不会翻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莱斯莉说她懂了,但是恐惧的阴云一点儿也没有散去。这恐惧源于她想象中的一个小镇,小镇上有一所她想象中的监狱,只要与那里面可怕的犯人沾上一点儿关系,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讨厌疑神疑鬼,不希望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染上这个毛病。虽然戴维对于监狱的安全性有一套完整的说辞,但他看上去还是非常不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将饮料放在膝盖之间,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怎么了,戴维?”莱斯莉问。
“我觉得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说不清楚。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噪音。”
他站起来朝四周环顾,似乎要查看那声音是否在周遭的宁静中留下了什么线索,能够透露真相。兴许是某个地方有一架油迹斑斑的索尼打印机在工作。
“我去看一眼诺琳恩。”他把玻璃杯放在椅子旁的桌上,穿过起居室,登上三段台阶,来到二楼。他探头朝女儿的房间里看去,只见她小小的身影正舒坦地躺在床上,不过怀里还搂着一个毛绒娃娃,看形状像是小鹿斑比。虽然已经过了做这种事的年龄,但诺琳恩仍不时抱着没有生命的伙伴共眠。不过,作为心理学家父亲很是谨慎,不去拷问她寻求这种孩子气的安慰的权利。这是个温暖的春日夜晚,诺琳恩的窗户半开着,芒克医生走过去,将窗户完全放下来,离开了房间。
回到客厅后,他报告了好消息,说诺琳恩睡得正香,一切正常。莱斯莉以一种略带庆祝意味的放松姿态,为两人又调了两杯饮料,然后说:
“戴维,你说你和那个某约翰聊了‘很久’。别怪我八卦,可我想知道,你成功地让他说出有用的信息了吗?任何一点,有吗?”
“哦,当然有。”芒克医生一边在嘴里滚动着一个冰块,一边回答。他的语气显然放松了些。
“甚至可以说,他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了,但全都是废话——疯子的胡扯。我像闲聊似的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乌有地。’他像个疯疯癫癫的傻瓜似的答道。
“‘乌有地?’我追问。
“‘没错,非常准确,医生先生。我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无耻小人,装作来自某种高端大气的地理区域。地——理。这个词很有趣。我喜欢你们所有的语言。’
“‘你是在哪儿出生的呢?’我换了一种高明的方式,把同一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哪一次出生,你是指?’他反问我。就是这样,这种对话我可以说上——”
“我得说,你学某约翰学得还真像。”
“谢谢,但只能模仿几句而已。他的声音和口音非常多变,而且口齿不清,学起来不容易。我估计他有多重人格症之类的病。说不准。我得把对话的录音多听上几遍,也许能听出这一类病症。要是把录音交给警察,没准能搞清楚这家伙到底是谁。可惜的是,现在问他真正的名字,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属于细枝末节的问题。受害者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这才是最重要的。当然,他曾经也是个小男孩,是别人的心肝宝贝,但我没办法,没办法继续装作关心他人生经历中的任何细节——他出生证明上填的名字,在哪里长大,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不欣赏什么病态美学。研究精神疾病却无法获得任何进展,这可不是我的抱负。所以,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拼了命去帮助像某约翰那样的人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他和我们根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从前,我认为对于罪犯来说康复治疗比单纯的惩罚更有效。但是那些人,那些 玩意儿 不过是黏在这个世界上的污渍,让他们去死吧。照我说,把他们全部埋在地里当肥料才好。”医生把杯子里的饮料一饮而尽,只剩下冰块叮当作响。
“还想来一杯吗?”莱斯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慰的医疗腔。
戴维笑起来,经过这番滔滔不绝的抱怨,心中的愤懑得到了一些发泄:“我们喝个一醉方休,只管寻欢作乐,怎么样?”
莱斯莉拿起丈夫的杯子,重新装满饮料。终于有理由庆祝了,她想。现在,戴维放弃这份工作不是因为挫败感,而是因为愤怒,说到底是因为冷漠。一切都将恢复原样。他们会离开这个监狱所在的小镇,搬回过去的家中。实际上,他们可以想搬到哪儿就搬到哪儿,兴许可以先度上一个长假,带诺琳恩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去散散心。莱斯莉一边畅想,一边在安静而漂亮的房间里调制两杯新的饮料。这种安静不再透着沉默的凝滞,更像是好日子即将到来的美好而平静的前奏。关于未来的朦胧的快乐伴着酒精一同在她体内燃烧起来,她禁不住满怀憧憬。也许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给诺琳恩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但这可以先缓一缓……来日方长,未来有无尽的可能,仿佛有一位仁慈的精灵已经准备就绪,只需要他们许下愿望,所有梦想都会成真。
在将饮料端回客厅之前,莱斯莉到厨房去了一趟。她有样东西要送给丈夫,眼下看上去时机正好。那个小玩意儿是一件礼物,为的是让戴维知道,虽然事实已经证明这儿的工作不过是无谓地消耗他珍贵的付出,但她还是以自己的方式支持着他。莱斯莉双手各拿着一杯饮料,从厨房里拿出来的小盒子夹在左胳膊肘下。
“那是什么?”戴维一边拿起自己的杯子一边问。
“只是件小玩意儿,你不是爱好艺术嘛。我从那家小店里买的,专卖犯人在那座监狱里做的东西。其中有一些质量还不错——腰带、珠宝、烟灰缸什么的。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戴维说,他的语气与莱斯莉的热情相去甚远,“我不认为有谁真的会买那种东西。”
“好吧,我就买了。我想着,也许能够帮助那些犯人。他们做了些真正有 创意 的事,而不是……呃,而不是搞破坏。”
“有创意的人不见得都是善良的人,莱斯莉。”戴维提醒妻子。
“你先看看这东西,然后再评价吧。”她说着将盒盖打开来,“瞧——这件作品不错吧?”她把那东西放在茶几上。
芒克医生仿佛突然从醉酒中清醒过来一般正襟危坐起来。他盯着那玩意儿。他自然是见过它的,他看着它被那双创意十足的手精心地塑造和把玩,最后开始犯恶心,再也看不下去了。这件作品是一个小男孩的头,先用灰色黏土塑形,再涂上蓝色的釉彩,看上去很可爱。整件作品散发着一种强烈而非凡的美感,男孩的脸表现出狂喜之下的平静,目光如幻想者一般单纯却又令人费解。
“说说吧,你觉得怎么样?”莱斯莉问。
戴维看着妻子,郑重地说:“请把它放到盒子里去,然后扔掉。”
“扔掉?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是哪个犯人做了这件产品。他为此深感自豪,我甚至不得不违心地夸赞他手艺高超。可是后来,他告诉了我这件雕塑的原型。大约六个月前,人们在一片野地里找到那男孩的尸体,那时候,他的脸上并没有这蓝天般平静的神情。”
“别说了,戴维。”莱斯莉说。她知道丈夫接下来要透露的是什么,所以提前拒绝了。
“这是他最近的作品——也是他觉得最有意义的——‘欢闹’。”
“哦,我的天。”莱斯莉呻吟着用右手捂住了额头。然后,她用双手轻轻将那蓝色的男孩放回盒子里。“我会把它退回店里去。”她小声说。
“要尽快,莱斯莉。我不确定还会在这儿住多久。”
接下来是一段闷闷不乐的沉默。莱斯莉为终于能够公开谈论搬离诺尔盖特,为逃离这里而短暂地高兴了一阵,然后问:“戴维,他真的谈起过自己做的东西吗?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的,他谈过。”芒克医生用专业而郑重其事的口吻回答道。
“可怜的戴维。”莱斯莉说。实现心愿指日可待,现在已不需要任何小伎俩,她也真心同情起丈夫来。
“实际上,说来也怪,倒没那么痛苦。从临床意义上来说,我和他的这次对话甚至算得上很有趣。他发挥十分丰富的想象力来描述自己的‘欢闹’,的确很吸引人。这盒子里的东西具有一种怪异的美感,同时也让人不安,他谈起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使用的言辞也给人类似的感觉。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被吸引,只是我用心理学家的漠然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与自我和事实保持一段距离,哪怕这样做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总而言之,他描述的画面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叫人憎恶。他描述‘那次难以忘怀的欢闹时’,带有强烈的惊奇感和怀旧感,真的叫我大吃一惊。他似乎怀有一种乡愁,虽然他的‘家乡’不过是存在于腐朽大脑中摇摇欲坠的废墟。很显然,因为精神错乱,他在脑子里有板有眼地构建了一片残暴的乐土。他有上千个名字,好像显得很疯狂,很自大,可实际上,他把自己当成那个世界的一个小角色——那个王国里到处是神奇和恐怖的事情,他不过是其中一名小角色而已。如果对想象力不加限制,可以任意想象自己的角色,大部分精神病患者都会幻想自己无所不能。与他们相比,某约翰可不一样,他的谦虚显得格外有趣。与他们相比,他这个恶魔比较普通,也比较懒惰,来自乌有地,那地方就是由叫人头晕目眩的错乱构成,他在那样的状态中贪婪而茁壮地成长。要描述一个疯子幻想中的宇宙那玄奥的秩序,这么说再合适不过了。
“实际上,从他的描述来看,他心中的梦想国度存在一些相当诗意的地方。在他看来,那个世界由歪斜的房子和邋遢的小巷组成,是群星之间的贫民窟。他可能是在一个破败的街区长大的,所以把自己的成长经历进行了扭曲,也就是说,他想要将童年的痛苦记忆重组为一个王国,将现实中一条破败的街道与想象中的奇妙世界进行糅合,就像把天堂和地狱合二为一,制造一个幻象。那就是他和他所谓令他‘肃然起敬’的同伴们欢闹的地方。受害者可能被他带到一座废弃的建筑里,甚至可能是一条下水道。我这么说,是因为他不断地提到‘遍布垃圾的欢乐的河流’,还有‘阴影中凹凸不平的块垒’,它们可能对应着现实中的垃圾场。这些肮脏偏僻的地方被他的脑子粉饰成一个游乐场,充满诡异的奇迹。他还有一部分记忆,就不是那么容易看透了,比如一条被月光照亮的走廊,两侧排列着会尖叫和大笑的镜子,还有蠢蠢欲动的黑色山峰,或者一段以奇怪的方式‘断开’的楼梯——这倒是挺符合破落贫民窟的风格。他总是在脑子里把各种自相矛盾的事物杂糅在一起,把各种衰败的场所和闪闪发光的圣殿组合在一起,就像自我催眠——”芒克医生突然认识到自己的语气中不知不觉透露出欣赏之情,他赶紧住了口,中断了这段讲述。
“尽管想象的世界那样梦幻离奇,可是从现实中的证据来看,他犯下的罪行仍然是我们熟悉的,普通的那种。可以说是中规中矩的暴行吧。但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的行为是普通的。他说,只是为了愚钝的大众着想,才故意让证据显得很普通,他说自己所称的‘欢闹’,指的是与他犯下的罪行迥然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举动。这个词可能与他过去的经历有些隐秘的联系。”
芒克医生停住话头,摇晃着空杯子里的冰块。他说话的当儿,莱斯莉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思。她点燃一支香烟,斜倚着沙发扶手,双腿高高地搭在沙发垫上,膝盖正指着丈夫的方向。
“你真该把烟戒了。”他说。
莱斯莉像个受到温和指责的孩子一样垂下眼帘:“我答应,只要搬家——我就戒烟。成交吗?”
“成交,”戴维说,“我还有一个建议。首先,我要告诉你,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提出辞职。”
“是不是太快了一点?”莱斯莉问,她心中的答案是“不快”。
“相信我,没有人会惊讶,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我认为。这么说吧,我的建议是,明天我们就带诺琳恩离开,在北边租个房子,住上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去骑马。还记得她去年夏天有多爱骑马吗?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莱斯莉感到蠢蠢欲动,她表示赞同,“好极了,说实在的。”
“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可以把诺琳恩留在你父母家。她在那儿待上一段时间,直到我们把所有搬家的事处理好,比如临时找一套公寓。让她在你父母那儿住一星期左右,他们应该不会介意吧?”
“不会,当然不会,他们会愿意的。只是为什么这么急?你知道的,诺琳恩还要上学。我们是不是等到她办完学校的手续再搬?只要等一个月左右就行了。”
戴维沉默地坐了半晌,明显是在梳理内心的想法。
“出什么事了?”莱斯莉问。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显得很焦急。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呃,和监狱的事有关。我知道,我曾经洋洋自得地对你保证说这地方有多安全,现在我还是认为我们是安全的。但是我刚才提到的这个某约翰很古怪,我想你也听出来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专杀孩子……只能这么说。真不知该怎样才能让你明白。”
莱斯莉用质问的眼神看着丈夫:“我记得你说过,像他那样的犯人只会在墙上蹦一蹦,不会——”
“没错,一般情况下他就是那种人。但有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戴维?”莱斯莉已经被丈夫那欲盖弥彰的不安感染了。
“今天和他谈话时,他说到一些事。说得不是那么明白。但是,如果在我们把自己的事完全处理好之前,让诺琳恩和你父母待在一起,我会感到踏实得多。”
莱斯莉又点燃一根香烟:“告诉我,他说了什么叫你这么烦恼,”她坚定地问,“我也应该知道。”
“我要是说了,你可能会觉得我有些神经过敏。不过,你没有跟他说过话,而我说过。他说话的调调,更确切地说,是他各种各样的怪癖,还有那张瘦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在和他交谈的过程中,我总有一种感觉,感觉他似乎在背着我玩什么把戏。当然了,我很清楚,只是看上去而已。惹恼医生不过是精神病人常用的战术罢了,这能让他们感到自己很强大。”
“告诉我他说了什么。”莱斯莉坚持道。
“行,我会告诉你。不过,我还是认为自己过度解读,这是个错误。是这么回事,今天的会面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正好谈到那些孩子,他说了一些话,叫我很不舒服。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用了一种很有感染力的口音,苏格兰口音,掺着德国腔。把他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就是:‘你家不会就有一个行为不端的小男孩,或没有一个小姑娘 吧?不会吧,芒克教授?’说完后他就默默地冲着我笑。
“现在我很确定,他是在故意激怒我。没有别的意思。”
“但是他为什么那么说,戴维:‘或没有一个小姑娘’?”
“当然,从语法上来说,他应该说‘或’,不是‘或没有’,但是我很确定,这只不过证明他的语法很糟糕而已,没有别的。”
“你没有对他提过任何关于诺琳恩的事,对吗?”
“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对那些人谈起她呢。”
“那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他有一种非常古怪的聪明劲儿,总是提出一些模棱两可的建议,开一些似乎有弦外之音的玩笑。也许是从别的工作人员那儿听到过我的事吧,我估计是。这应该只是一个纯粹的巧合。”他看着妻子,等待她的反应。
“也许你说得对,”莱斯莉急于要相信这个结论,心中却又充满矛盾,“不过,我倒是明白,为什么你希望诺琳恩和我父母待在一起。倒不是说会有什么意外——”
“不会有任何意外,完全没有理由认为会发生意外。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医生反被病人搅得心神不宁的典型案例。不过,我现在不担心了。不论多么明智的人,在那种乌烟瘴气,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地方待久了,也会疑神疑鬼的。杀人犯、强奸犯,全都是人渣中的人渣。既要在那种环境里工作,又要过正常的家庭生活,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看见我在诺琳恩生日那天的表现了。”
“我知道。这儿不适合孩子成长。”
戴维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刚才去看她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些说不清,似乎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她还抱着一个填充玩具当安慰毯呢。”他啜了一口饮料,“那好像是个新的。你今天出去购物的时候买的吗?”
莱斯莉茫然地盯着他:“我只买了那个,”她指着茶几上放的那个盒子,“你说‘新的’是什么意思?”
“那个斑比的抱枕。也许她从前就有,只是我没注意到。”他说,有些想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
“好吧,如果她从前就有,那也不是我给她的。”莱斯莉说得相当肯定。
“也不是我。”
“我记得帮她铺床的时候没见那东西。”莱斯莉说。
“可是我去看的时候,她正抱着它,当时我听到……”
戴维停了下来。瞧他的脸色,似乎有成千上万个念头倏忽从脑海里掠过,似乎他陷入了某种癫狂之中,正调动所有脑细胞在搜寻什么。
“有什么不对劲吗,戴维?”莱斯莉小声问道。
“我不确定。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芒克医生渐渐明白了。他用左手手掌捂住后脖颈,脖子上感到一阵暖意。是不是有一股穿堂风从这所房子的某个角落吹了过来?他们家不该有穿堂风的,这可不是那种满墙烂窟窿,冷风能够从腐朽的楼板和变形的窗框透进来的破败小屋。可是真的有风,同时他还听到它在屋外呼啸。透过阿弗洛狄忒女神雕塑后的那扇窗户,还能看到树枝在颤动不已。女神摆出慵懒的姿势,毫无瑕疵的头向后靠,盲眼凝视着天花板和天花板之上的地方。天花板之上?在风儿空洞的呼啸之上,那寒冷而死寂的所在?风又是从哪儿吹进来的呢?
天哪!
“戴维,你感觉到风了吗?”他的妻子问。
“是的。”他回答,似乎刚刚想起某个令人警醒的念头。“是的,”他重复了一遍,从椅子上起身,穿过起居室,快步走到楼梯口,然后加快脚步,大跨步跃上了三段台阶,跑到二楼。“诺琳恩,诺琳恩。”他念念有词地走到女儿卧室半开的门前。他能感到一阵微风从里面往外吹。
他明白却又不明白。
他摸索着找到了灯的开关。为了与孩子的身高相匹配,开关装得很低。他打开灯。孩子不见了。门对面的窗户大敞着,半透明的白窗帘被灌进来的风吹得直往上拍。床上只有一个抱枕,被撕碎了,柔软的填充物扔在床垫上,现在里面塞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像一朵绽放的花儿。芒克医生在那团反复折叠过的纸上看到监狱信纸的一部分信头。但是这张纸条上的字迹与打印的公文不同,不是那种整齐的斜体字,而是孩童般歪歪扭扭的字体。他绝望地瞪着那些字,仿佛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一直无法理解它们表达的含义。最后,字里行间的含义沉入了他的心里。
蒙克医生 ,玩具肚子里的纸条上写着, 我们将它留给你那双能力非凡的手,因为在天堂那翻着黑色泡沫的阴沟和后巷里,在星际地窖那潮湿的,没有窗户的黑暗中,在下水道一般的大海里发现的珍贵的空螺壳中,在疯狂的没有星星的城市里,还有它们的贫民窟里……我已经带着那叫我肃然起敬的小鹿去欢闹了。再会。某乔纳森 。
“戴维?”从楼梯的底端传来了妻子询问的声音,“一切都好吗?”
紧接着,这所漂亮的房子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因为里面响起一阵响亮而尖锐的,森寒刺骨的笑声。这笑声用以伴随一个隐匿地狱中一桩轶事的转瞬即逝,真是再完美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