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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极旋风

首先发现它们的是瞭望员。两艘严重受损的船被遗弃在海岸附近逐渐腐烂。船体破碎而扭曲,风帆破烂,船员显然早就死了。但这两艘船并非触到了热带海域的暗礁而失事,船员也不是死于疟疾。前往香料群岛的英格兰处女远航折戟北极地区的冰封水域。

历史上有重大意义的1553年航行源于当时一个新成立的组织的想法,该组织名为“拓殖新世界商人与探险家公司”。该公司的商人急不可耐地参与香料竞赛,然而对风险和威胁没有准备,他们头脑狂热,忽略了现实可行性,并且在航行远未开始前就犯下了一系列危及任务的错误。远征领导者或“领航指挥”的选择则是十分明智的。理查德·钱瑟勒是一个“极具判断力的人”,他在青年时期就积累了一些航海经验。理查德的养父亨利·西德尼在向公司介绍他时赞不绝口,以至于那些冒险商人认为他们这里又出了个麦哲伦。西德尼解释道,正是钱瑟勒“才智中的闪光点”使他如此可贵,西德尼毫不害臊地自我吹嘘:“十分欣慰的是,我培养了他的这些才智。”

当有一位商人抓住西德尼与钱瑟勒分开居住的这个问题而对他的热情推荐提出质疑时,这位老人早已准备好了答复:“我目前确实与钱瑟勒分开居住,但这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他,也不是因为他的日常开销使我难以负担。你们通过传闻了解他,我却通过现实生活;你们通过只言片语了解他,我却通过他的行为;你们通过言谈和相处了解他,我却通过他生活的日常活动。”

西德尼巧舌如簧,终于成功地说服了那些商人,钱瑟勒即刻被任命为“幸运爱德华”号( Edward Bonaventure )的船长,这艘船是三艘远征船中最大的一艘。随后公司的董事们又为远征队的另一艘大船“好望”号( Bona Esperanza )挑选了船长。至今人们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会选中休·威洛比爵士,根据记载,他是一个“优秀的人”,但在航海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让他进行横渡英吉利海峡这样的短途航行都是一种冒险,派他去到地球的另一端更会导致灾难。

冒险商人们最为迫切的事情是选定去香料群岛的航线。尽管他们看到西班牙和葡萄牙商人沿着东行和西行航线,均成功到达了东印度群岛,但他们选择了一条与往常完全不同的航线。他们决定让自己的船向北航行,这会使得前往香料群岛的漫长航程减少2000英里。选择这条航线还能避免与葡萄牙人产生冲突,后者开辟东方的航线已近百年,并在沿途的每个港口都修建了防御堡垒。此外,疾病和气候的因素也考虑了进来。英格兰水手曾见过葡萄牙船只返航时船员所剩无几,这些船员大多是因为在印度洋的热带气候中感染痢疾和伤寒而死的。在去往东方的漫长航程中,估计至少有五分之一的船员会死去,而实际上这一比例往往会更高,时常会有整艘船因为缺少船员而不得不被遗弃的情况。天生就适应了炎热气候的葡萄牙人尚且如此,那人们自然会怀疑,在欧洲北部寒霜区边缘长大的英格兰水手又怎么能平安健康地返航呢。

这次远征在起航前夕便陷入了困境。船队耽搁在哈维奇的时候,人们发现很大一部分补给品已经腐烂,酒桶木板的拼合太粗糙,导致酒从木板间的缝隙中流出。但此时风向有利,船长们认为没有时间补足给养了,于是远征队在1553年6月23日这天起航。

只要船队在理查德·钱瑟勒有力的指挥下团结一致,就不大可能遇到什么麻烦。但是,当船队绕行多岩石的挪威北部海岸时,“狂风呼啸而至”,威洛比的船被吹离了航线。钱瑟勒之前预见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提议如果船队失散,就在巴伦支海一座名为瓦尔德胡斯的小岛会合。钱瑟勒在此等待了7天,但是并没有听到任何有关“好望”号和船队第三艘船“坚信”号( Confidentia )的消息,他便向东往白海方向驶去了。

所幸另外两艘船也挺过了风暴。穿过大风之后,休爵士与“坚信”号重新取得了联系,两艘船一起向海岸线驶去。此时威洛比缺乏经验的弱点开始暴露。他探测了海底深度,仔细研究了各种航海图,想破脑袋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地区的真实情况和地球仪上的不一致。”寻找瓦尔德胡斯岛和钱瑟勒的船都失败后,威洛比决定在没有旗舰的情况下继续前行。

1553年8月14日这天,威洛比在北纬72°的位置“发现了陆地”,陆地上荒无人烟,由于水中有大量的浮冰,船无法靠岸。如果他们的维度测量数据准确的话,那威洛比的船抵达的应该是新地岛那些荒芜的岛屿,这些偏远的岛屿孤悬于巴伦支海。威洛比似乎从这里向东南方向驶去,随后驶向西北,之后又驶向西南、东北。威洛比和他的手下愚不可及,他们在北极圈内航行了300多英里,在一片充满融化浮冰的危险海域绕了一个大圈。9月14日,船上的人又看见了陆地,之后他们“驶入了一片开阔的港湾”,这片港湾靠近今天芬兰和俄罗斯的边境线。威洛比手下的人欢呼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数量庞大的海豹和其他一些大型鱼类。他们从主桅上还看见了熊、体形庞大的鹿、狐狸,以及各种奇珍异兽”。他们最初只打算在这里待上一周,但又想到“这一年就要过去,加上天气糟糕,有霜、雪和冰雹”,于是决定就在海湾里过冬了。

灾难重创了荷兰探险家威廉·巴伦支,他以为有一条通过北极抵达香料产地的快速通道。这几幅雕刻画(本页及第16页、第150页和第151页)描绘的是他的船在“大量海冰中”失事,以及他的手下如何在严冬幸存下来。

这时,在伦敦的远征队董事们一定以为,他们的船队已经找到并通过了东北方向的航道,正顺利地驶向香料群岛。但迎接威洛比及其手下的并非温和平静的夜晚和随风摇动的棕榈树,而是冻雾和无法通过的坚冰,他们发现伦敦商人们选择这条穿越北极的航线是犯了一个巨大错误。这些商人曾竭力为他们的决定辩护,提出了符合逻辑且令人信服的观点来支持其理论。早在1527年,住在塞维利亚的英格兰商人罗伯特·索恩就曾给亨利八世写信,向他报告了一个激动人心(而且是高度机密)的消息,即通过北极可以到达香料群岛:“我明白,把这个秘密汇报给陛下是作为臣民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写道,“我认为到现在为止这仍是个秘密。”亨利八世坚信:“向北穿过北极,再向南往赤道航行,我们就能到达香料群岛,而且这会比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路线更短。”

专家们对通往香料群岛的东北航道研究得越多,这条航道就越显得可信。在那个人们仍然在地图上寻求完美对称,认为挪威的北部海角与非洲的南部海角在地形上显得极其对称的时代,地理学家们认为这毋庸置疑是个好消息,这片北方的寒冷地块肯定是第二个好望角。古人留下的文字也为通过北方航道抵达东印度群岛的想法提供了佐证。老普林尼曾经描绘过地球北端的一片圆形海域,还有一块名叫塔比斯(Tabis),延伸到极北地区的土地。在塔比斯之东,据说有一个通道连接着极地之海与印度洋温暖的水域。

这些证据并未给威洛比和他的手下带来任何安慰,他们很快就被困在了一片遍布浮冰的海域。他们选择留下过冬的海湾很快变成了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冰层太厚无法钓鱼,而且在下过雪后,野生动物也消失不见了。甚至鸟类也意识到冬季的到来,迁徙去温暖之地了。很快,威洛比的船就被浮冰围住并且被挤压受损,这下船和人员都逃不掉了。看着他的队员们一天天地愈加饥饿,威洛比派出搜寻小队去寻找食物和救援。“我们派出了3个人朝西南偏南的方向搜寻,看是否能遇到人,”休爵士写道,“但[他们]一无所获。”接着他又派出向西搜寻的小队,“他们也空手而归”。最后一支小队证实了威洛比害怕的事情——他们被困在了一片无人区。

5年多以后,英格兰的一艘搜索船才终于发现“好望”号和“坚信”号。救援者驾船驶入威洛比选择过冬的那片海湾后,碰巧发现了这两艘船体腐烂、幽灵般的船——两艘船最后的使命竟然是停尸房。船员们最后那阴暗的几个月是怎么过的现在仍不清楚,因为被饥饿折磨的威洛比停止了每天的航海日志记录。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和船员在那个冬天支撑了很久,救援小组发现了日期标为1554年1月的遗嘱,这距离他们的船进入该海湾已经过去了整整4个月。

威尼斯驻莫斯科大使乔万尼·米希尔记录了这个故事最后令人毛骨悚然的结局。他写道,搜索队“安全返回,带回了第一次远征的两艘船,他们在俄国海岸发现这两艘船时,船上的人都冻死了。他们[救援人员]讲述了这些船员冻成的各种奇怪形状:有的笔还在手中,面前铺着纸;有的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盘子,嘴里咬着调羹;还有的正在打开柜子;其余的则像雕塑一样有着各种姿势,仿佛经人调整,摆成那种姿势似的”。

当威洛比和他手下的人冻僵而死之时,理查德·钱瑟勒那边进展却很不错。凭着他养父津津乐道的智慧,他迅速预判到了北极浮冰的危险。他将船停在今阿尔汉格尔附近的白海海域后,便弃船上岸,走陆路到达莫斯科。起先,他对眼前的景象很失望。他觉得这个城市“很荒蛮”,房子全是“木制的”,就连宫城也令人失望——“相当低矮”而且“窗户很小,很像英格兰的老旧建筑”。但站在伊凡雷帝那闪耀夺目光彩的宫廷前面时,钱瑟勒的感受马上就变了。伊凡雷帝身穿“金箔织就的长袍,头戴皇冠,右手执一根水晶和黄金打造的权杖”,隆重接待了他。皇帝的举止威严而令人敬畏:在宫廷宴会上,他“让侍从给每人送去一大块面包,侍从大声喊出被送者的名字并说道,俄国皇帝和莫斯科大公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将这块面包赐予你”。就连高脚酒杯也吸引了钱瑟勒的眼睛,他把金色的大酒杯拿在手里掂量,连连称赞这些酒杯“非常漂亮”,比他在英格兰见到的都要好。

在莫斯科的这段时光给钱瑟勒的船员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以为这次远征会以灾难或死亡告终,现在他们却在俄国皇帝珠光宝气的楼阁中逍遥快活。对此,钱瑟勒比他们更加感慨。“我曾见识过英格兰国王的威严和法国国王的楼阁,”他写道,“但都比不上这里。”

漫长的谈判结束后,伊凡雷帝把这位英国指挥官送回了英格兰,并附函赐予伦敦的一批商人贸易特权。他的这个举动,无意间为“东印度公司”的先驱“莫斯科公司”奠定了基础。

巴伦支船队的水手一直面临着北极熊的危险。“我们瞬间跃起向前,尽可能地自卫反击。”

三艘起航前往香料群岛的船中,没有一艘实现解开东北航道之谜的目标。这些为了避开印度洋的热带疾病而向北行驶的人怎么会想到,他们会在北极零度以下的水域丧命。打通到太平洋的北方航道,要等到400年后,借助核潜艇才能实现。

当伦敦的商人们焦急地盼望着去往香料群岛的第一次历史性航行的回音时,国内许多人都在疑惑他们为何要小题大做。毕竟肉豆蔻怎么也变不成奢侈品,干瘪、皱巴巴的肉豆蔻比豌豆大不了多少,其吸引力远远比不上达克特金币或精雕细琢的蓝宝石。

但这些质疑者很快发现,肉豆蔻具有极高的潜在价值。对肉豆蔻的功效,伦敦的一流医生愈加地夸大其词,他们认为它可以治疗从鼠疫到“血痢”的一系列疾病,这两种病都是伦敦的常客,它们在伦敦脏兮兮的背街小巷肆虐,造成毁灭性的影响。一位权威人士宣称,他制作的含有大量香料的甜味香丸,可以缓解伴随“瘟疫时代”而来的令人恐惧的“出虚汗的疾病”。这种疾病就是鼠疫,据说它两个小时内就能要人命,因此制造这种香丸更显得刻不容缓。要知道,当时的俏皮话这么形容鼠疫的可怕:“午餐愉快吃,晚餐时就死。”

据说肉豆蔻的功效不只包括治愈各种致命疾病。随着人们对植物的药用价值的兴趣与日俱增,饮食类书籍和植物标本集的数量出现了爆炸性增长,所有这些书都宣称,肉豆蔻和其他香料有助于治疗多种小病。对于咳嗽胸闷的患者,医生推荐饮用加入了肉豆蔻的热葡萄酒。据说,丁香能治疗耳痛,胡椒能缓解感冒,而对于胀气的患者,医生推荐服用包含15种香料的特殊混合剂,其中包括小豆蔻、肉桂皮和肉豆蔻——这种配方除了那些富人之外,普通人是负担不起的。有人甚至认为香料能让已经脱离尘世者起死回生。据说用甜酒服下10克藏红花,就可以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而且尚未发现有任何副作用。

这些饮食类书籍中,安德鲁·博尔德写的《健康饮食》( Dye­tary of Helth )在当时很受欢迎,这是一本健康生活指南,相比作者另一本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胡须研究》( Treatyse upon Beardes ),这本书为作者赢得了更大的名气。“肉豆蔻,”他在《健康饮食》一书中写道,“对那些脑袋受了风寒的人有良好功效,对他们的视力和大脑也都有好处。”据说他在家制作的肉豆蔻混合剂效果奇佳,不仅能清洁“胃和脾脏”,还“能有效抑制‘血痢’”这种危险的恶性痢疾。

博尔德这本奇特的《健康饮食》结合了草药知识和传说故事。他建议凡是想长寿的绅士,应该穿红色衬裙并避免“蜗居”,而那些每天早上能“愉快地起床”的人定能拥有健康。然而他关于肉豆蔻有助于抑制性欲的观点在他身上显然不起作用,因为这位禁欲的前修道士死状不雅。“在他洁身自好的外表下,衬衣里还藏着女人的头发,他曾在房间里一次招来3个妓女,不仅仅是他,全国各地他的那些宣称贞洁的牧师同僚也常常是这些女人的顾客。”博尔德才是应该食用肉豆蔻的人,然而正如他自己不耐烦地承认的:“那些深入骨髓的东西是很难从肉体中去除的。”

其他权威人士很好地利用了博尔德的不幸,他们开始宣称肉豆蔻不仅不会抑制性欲,实际上反而是一种强效的催欲剂。多塞特伯爵六世、风流成性的查尔斯·萨克维尔就曾调侃道:尤利乌斯·恺撒性冷淡,即便克娄巴特拉在她的“罗马浪荡公子”身上用了“肉豆蔻、肉豆蔻干皮和生姜”,也没能让他性欲高涨。而这类材料却在这位伯爵身上屡试不爽,因为他花费的钱让他知道,睡前来一匙肉豆蔻,甜蜜而又麻烦的梦就会没完没了:

昨夜梦佳人,

晨起阳顶天,

不着衣裳又何妨,

辗转反侧意难伤。

萨克维尔对肉豆蔻的喜好显示了他的堕落。他的邻居塞缪尔·佩皮斯记录了他是如何因为不雅暴露而入狱的:“他整晚都几乎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除去庸医骗子们的谎言,肉豆蔻确实有一些功效,尤其是作为强效防腐剂。传统上,易腐败的东西都是通过腌制、干燥或烟熏的方式来保存的,但这3种方法都无法遮盖肉类的臭味,而只要在食物上撒上少许肉豆蔻,不仅能压住臭味,还能显著地减缓氧化速度,有效防止肉的腐烂。

事实上,把香料作为防腐剂和调味品并不是新发明。古埃及人就曾进口小茴香、肉桂皮和肉桂,在制作法老的木乃伊时用来防腐;《旧约全书》(Old Testament)中的药剂师则将香料磨成粉,加入圣膏中供教堂使用。罗马人在使用这类奢侈品方面则更为实际,他们用肉豆蔻、八角来保存肉类和给葡萄酒调味,他们还会在点心里添加小茴香,并在风靡全城的一种醋里加入茴香当作调味料。

在乔叟的时代,这些香料是罕见的奢侈品。在《坎特伯雷故事集》( The Canterbury Tales )中,勇敢强悍的托帕斯爵士满怀渴望地谈到了姜饼、甘草糖和“肉豆蔻”风味的麦芽酒。到了莎士比亚创作的时代,也就是纳撒尼尔·考托普到达岚屿前不到20年,这类奢侈品很快变得稀松平常了。在《冬天的故事》( The Winter’s Tale )中,小丑把他的五香梨所需的材料列成了一份清单,所有材料在伦敦都能很容易得到:“我一定要有一些番红花给梨饼染色。肉豆蔻、枣子,不要,这些不在我的单子上;豆蔻仁七颗、生姜一两根,这是可以向人讨取的;四磅乌梅,还有同样多的葡萄干。”

在整个中世纪,威尼斯用铁腕手段控制了香料贸易。肉豆蔻、丁香、胡椒和肉桂皮等都穿越亚洲,来到伟大的贸易之都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商人在这儿将这些香料抢购一空,再把香料通过地中海运到西方。在西方,香料被大幅抬价后再卖给来自北欧的商人。马可·波罗1271年动身前往中国时,威尼斯已经完全取得了对香料的垄断,但没有一个西方人到过香料的原产地。马可·波罗是第一个描绘丁香树的欧洲人,他说那是一种“长着像月桂叶子的小树”,但他声称在中国大陆看到了一棵丁香树,这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他的想象。这个威尼斯人并不知晓,当时,这种树只能在今天印度尼西亚群岛的少数岛屿上找到。

在马可·波罗返回欧洲以后的两个世纪中,香料变得非常受欢迎,到了长期供不应求的程度。威尼斯商人在赚钱的艺术方面十分在行,他们知道只要供应短缺,就可以维持高价。只要他们还把持着贸易线路,并继续垄断中东的露天市场,他们就可以紧紧控制这项贸易。但在1511年年末,一条令人震惊且完全不受欢迎的消息传到了威尼斯商人那里。他们听说,一支葡萄牙人的小型船队刚刚抵达了香料群岛,而且获得了整船的香料。威尼斯人维持了4个多世纪的垄断被打破了。

香料竞赛现在开始了。

葡萄牙人在寻找通往东方的航线方面取得了惊人的进展。1471年首次尝试穿越赤道后才过了40年,他们就成功航行到了东印度的香料群岛,并且满载着胡椒、肉豆蔻和丁香返回。这些被称作“香料群岛”或摩鹿加群岛的岛屿,散布在有半个欧洲那么大的海域。尽管它们现在都属于印度尼西亚的一个省份——马鲁古省,但实际上这上百座岛屿可分成3种不同的类型。位于北边的是蒂多雷岛和德那第岛这两座火山岛,由强大的苏丹国统治,16世纪的许多时间都在进行争取独立的激烈斗争。往南大约400英里的地方,是安汶岛和塞兰岛,这两个地形崎岖的小岛最终会因为馥郁馨香的丁香招致一场恐怖而臭名昭著的屠杀。最南边的一片岛屿即班达群岛,它是所有岛屿中最为富庶的,也是最难登陆的。唯有胆大心细的水手才能驾船安全通过这片群岛危机四伏的水域登陆。

葡萄牙人登上了所有这些岛屿,并很快安排了武装力量来加强防御,巩固他们对这些岛的占有。1511年,重要的香料港口马六甲落入他们的控制之下,仅仅几个月后,一艘葡萄牙的武装商船就首度造访了偏远的班达群岛。接着,葡萄牙人攻陷了印度西海岸的几个香料港口,从穆斯林中间商那里夺取了这些港口的控制权,然后又回到那片偏僻遥远的香料群岛。他们在这片群岛修筑了一系列重兵把守的堡垒和要塞,数年之间,德那第岛、蒂多雷岛、安汶岛和塞兰岛,都落入了他们的掌控之中。

欧洲的其他国家在这场香料竞赛开始时犹豫不定。1492年哥伦布曾向西横渡大西洋,他坚信,空气中哪怕有一丝香料的气息也能被他察觉到。尽管他不遗余力地跟西班牙国王和女王解释说他已找到了东印度群岛,然而他发现的其实是美洲。威尼斯探险家约翰·卡伯特也相信,去东印度群岛的最快路线就是向西航行,并且他很早就曾造访过阿拉伯,向当地商人打听“香料是由远道而来的沙漠商队从哪里运来的”。可想而知这些商人对此讳莫如深,不肯透露这个无价的信息,只含糊其词地说香料来自极东之地。这正是卡伯特想听到的,于是他推断:“假定地球是圆形的”——即便在那个时代这也不是定论——这些商人肯定是从“我们北方的西边”购入的香料。

卡伯特无法引起任何一个威尼斯投资者的兴趣,资助他向西横渡大西洋,于是他辗转来到英格兰,说服了国王亨利七世授权他寻找“香料之地”。他于1497年起航,之后横渡大西洋,在布雷顿角岛登陆,他信心十足地宣称,该岛是中国无人居住的一个地方。尽管这片土地上明显没有香料,但卡伯特返航后,他的所谓发现却让英格兰人为之着迷。“他获得了巨大的荣誉,”一位居住在伦敦的威尼斯商人写道,“他穿着绸缎衣服,英国人疯了一样跟在他后面奔跑。”事实上英格兰国王也一样兴奋,立刻为他的第二次远征提供了资金。

这次新的航行,卡伯特决定沿着“中国”海岸线走,直到抵达日本这个“全世界香料的原产地”。他确信船队会满载肉豆蔻而归,当(温度计的)水银柱急剧地下降到零度以下,冰山的威胁越来越大时,他的信心才有所动摇。

尽管一个肉豆蔻都没能带回家,但卡伯特的两次航行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港口引起了极大关注。有一个人强烈地想要更多地了解他的发现,此人就是费迪南德·麦哲伦,“一个意志力强大的绅士”。他一直认为相比绕过好望角走远路,去往香料群岛有一条快得多的路线,而且他确信卡伯特往西渡过大西洋的方向是正确的。

麦哲伦早年曾航行去过东印度群岛,如果情况允许,他肯定还会再去。但由于在摩洛哥参加了一次军事行动,他被控犯有叛国罪,并被告知葡萄牙国王不再需要他的服务了。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解雇麦哲伦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麦哲伦是一个专业水平很高的航海家,他广泛阅读过那个时代的地理学理论。他认为,哥伦布和卡伯特没能找到香料群岛,唯一的原因是他们没有找到一条穿越美洲大陆的通道。

麦哲伦于1518年进到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的宫廷。他“告诉皇帝,班达群岛和摩鹿加群岛是大自然储存肉豆蔻及肉豆蔻干皮的唯一仓库”。查理五世立刻意识到,麦哲伦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能向葡萄牙人似乎不可动摇的地位提出挑战。因此查理五世让麦哲伦率领一支船队,准备沿着巴西海岸线往南行进,找到一条通向太平洋的航线,然后西行,抵达班达群岛。幸运的是,麦哲伦船队随行有一位学者,名叫安东尼奥·皮加费塔,他忠实地记录了西班牙历史性的第一次香料群岛之行的一切。他的日志后来落到了学识渊博的英国教区牧师塞缪尔·珀切斯的手中,后者里程碑式的探险文集《珀切斯游记》( Purchas His Pilgrimes )将激励伦敦的冒险商人。

麦哲伦的航行开始得很顺利:他在加那利群岛补充了给养,越过了赤道,3个月后到达了南美海岸线。在这里,西班牙船员与他们的葡萄牙船长之间的积怨终于爆发,酿成了一场兵变,麦哲伦被迫匆忙竖起了一个绞刑架将肇事者绞死,这场叛乱才被平息下来。

剩下的叛乱者的注意力很快被土著人的奇怪举止吸引了过去,尤其是那些巨人般的巴塔哥尼亚男人。皮加费塔记录道,他们“恶心胃疼的时候,就把一根箭从喉咙中插下半码,吐出绿色的胆汁和血液”。他们治疗头痛的办法也很具戏剧性——他们会在头上划一个口,把血清除。“他们一旦觉察到冬天的第一丝寒意,就会把周身捆绑起来,让生殖器官藏在身体里面。”

离开特内里费岛一年后,麦哲伦的船通过了现在以他名字命名的那片海峡,进入了太平洋温暖的水域。“他非常高兴,”皮加费塔写道,“流下了喜悦的眼泪。”麦哲伦一直都是对的,他想如今到了这一步,只要迎着带着香料馨香的海风,一路驶向东印度群岛就行了。

可惜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麦哲伦就像他那个时代大多数的探险家一样,对横跨大洋的巨大距离一无所知,在海上航行3个多月看不见陆地后,他手下的人开始挨饿。“他们吃光了所有的饼干和其他给养之后,逼不得已吃起了剩余的面粉,由于浸了海水,这些面粉生满了虫,臭得像尿一样。他们喝的淡水也变质了,变成了黄色。”很快,就连生满虫子的面粉也吃光了,他们“不得不把船上包船缆的皮革拆下来一块块吃掉,但这些皮革因日晒、雨淋和风吹变得很硬,为了把它们泡软,他们用绳子把这些皮革拴起来,放到海里浸泡了四五天”。这些东西当然不适合生病的人吃,因此很快就发生了人员伤亡:“由于闹饥荒,而且饮食不干净,他们之中一些人的牙龈坏了,最终因饥饿而悲惨死去。”

尽管条件很艰苦,船队仍然艰难缓慢地前行,直到抵达了菲律宾,船员在那儿得知,他们正在靠近目的地。但命中注定麦哲伦看不到香料群岛,因为他犯了一个错误,卷入了当地的权力争夺,在争斗中被打死了。他的死对所有幸存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皮加费塔听闻噩耗极为震惊,挣扎着记下了他们的损失:“我们的向导、我们的光明、我们的支撑陨落了。”

由于死了很多人,他们不得不决定抛弃船队其中一艘船。剩下的船接着向香料群岛最北端驶去,1521年11月的第一周,他们看见了蒂多雷火山上覆盖着丁香的火山锥。忽然之间,皮加费塔日记中看似耸人听闻的内容终于有了些实事求是的色彩。麦哲伦手下的人为了赚钱已经绕了世界半周,在日志接下来的几页,皮加费塔记录了岛上他能想到的所有应用之物的重量和尺寸。

1521年冬天,远征船队还剩下的两艘船终于离开了香料群岛,满载着26吨丁香、一船肉豆蔻和一袋袋满装的肉桂皮及肉豆蔻干皮,但“特立尼达”号( Trinidad )没能驶出海港。它已经腐烂、漏水、超重得一塌糊涂,需要大规模维修才能驶上归程。“维多利亚”号( Victoria )的船员噙着泪水与“特立尼达”号告别,独自起航。这些船员面临着恐怖的归程,他们之中超过半数的人死于痢疾。皮加费塔像从前一样勤勉,记下了船员每次生病和死亡的状况,甚至在尸体漂浮的方式中发现了不同的意义。“基督徒的尸体是脸朝天堂漂浮着的,”他写道,“但印度人的尸体是脸向下的。”

“维多利亚”号离开香料群岛9个月后才到达塞维利亚,它在防波堤附近下锚,欣慰地卸下了身上的使命。尽管它搭载的船员死亡过半,麦哲伦也早已埋葬异国,查理五世国王却喜不自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奖励船长塞巴斯蒂安·德尔卡诺一个盾形纹章,上面的图案设计了3个肉豆蔻、2根肉桂皮和12颗丁香。

葡萄牙商人对其短暂的垄断被打破感到很气愤,以最强烈的语气向查理五世提出抗议。他们援引臭名昭著的《托德西拉斯条约》(Treaty of Tordesillas)争辩说,香料群岛属于葡萄牙,而非西班牙。但他们的证据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简单明确。《托德西拉斯条约》是大约20年前签署的,当时根据罗马教皇的诏书把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大西洋的中间画了一条线,这条线“从北极延伸到南极”,画在佛得角群岛西边几百里格 。教皇宣布,凡在这条线的西边发现的陆地都属于西班牙,而这条线东边的一切土地都属于葡萄牙。条约签署之时,葡萄牙人成功地把该线向西移了几百英里,他们因此可以争辩说,巴西理应属于他们,因为其海岸线与该线相交。

要是家门口的争端,援引《托德西拉斯条约》还比较容易解决,但要处理遥远而鲜为人知的岛屿,事情就复杂了。如果按照上述那条教皇子午线,那香料群岛无可置疑地属于葡萄牙的势力范围,但16世纪的地图极不精确,因此西班牙人争辩说,这些岛屿落入了属于他们那一半的地球,岛上的财富应该属于西班牙国王。

不幸的是谁也说不准到底谁对谁错。1524年,两方派出的代表都向一个调查委员会提交了各自的主张,但即使他们查遍了无数的地图和海图,依然达不成协议。又经过5年的争吵,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才把他对香料群岛的所有权以35万金达克特的不菲价格卖给了葡萄牙。

倘若对香料群岛感兴趣的仅仅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这笔交易本可以解决问题,但其他强国逐渐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了东方,特别是英格兰,正对香料的馥郁馨香产生浓厚的兴趣。要不了多久,一位英国冒险家就会再度踏上征程。

尽管休·威洛比爵士北极远征的惨败,使得英格兰对东北航线的寻找戛然而止,但这并未浇灭他们对前往香料群岛的热情。不过,20多年之后,伦敦的商人才敢考虑资助一次新的远征,直到威洛比航行24年之后的1577年,一支小型船队才最终在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的率领下起航。

德雷克的远征得到了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的支持,其表面上的目的是与南太平洋的居民签订贸易条约,并探索南半球传说中存在的一片未知大陆。但伊丽莎白女王还授予德雷克劫掠西班牙的船只和港口、尽其船队所能掳掠财物的权利。伊丽莎白女王告诉德雷克:“打击西班牙国王,为我受的各种损失报仇,我会非常高兴。”由于这种信息绝对不能落入西班牙人手中,这次远征从一开始就笼罩着一层神秘感,直到英国的海岸线消失在远方,船员们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

德雷克率领的五艘船,没有一艘的长度超过两辆伦敦巴士。他们把麦哲伦的航线作为蓝图,多次在同样的海湾和海港补充给养。但停靠的地点并非总是按计划进行:船在巴塔哥尼亚停泊时,船员们曾满心希望能得到那些口吐“绿色胆汁”、捆绑着生殖器的巨人的款待,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埋伏圈,亏得德雷克机警应对才得以脱险。德雷克拿起一把滑膛枪,对着一个土著开了火,“这个土著被打得肠穿肚烂,大声地咆哮着,仿佛10头公牛在一起吼叫,表情十分痛苦”。

谁也不曾想到,几天之后,德雷克的枪口却要对准自己的英国同伴。德雷克手下一个名叫托马斯·道蒂的“绅士”,据说想要造反。这些传闻最后传到了船长耳中,德雷克立刻当面质问道蒂叛变一事是否属实。因为道蒂树敌太多,流传着多个故事版本,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很难弄清,但所有的故事版本都有相似的结局:道蒂承认了打算叛变的事实,德雷克很是震惊,给了他3个选择——被处决、被赶上陆地或回英格兰在全体理事会回应指控。道蒂一刻也未迟疑:“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船长的第一个选项……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来,双腿跪地,引颈受斧,等待着自己魂归上帝。”

这段不愉快的插曲结束之后,船队继续前行,从大西洋穿过那座令人闻风丧胆、风急浪恶的海峡,成功地进入了太平洋。德雷克所乘的较小的一艘船已经掉队了。当时,他驶入了风暴之中,失去了他船队第二艘船的踪迹(事实上这艘船已经返航英格兰了),他的旗舰孤零零地飘零在这阽危之域。德雷克的船“像球拍上的球一样”被抛来抛去,他驾驶沿着南美的海岸线竭尽所能地掠夺一气,然后把船头向西一转,朝着香料群岛的方向驶去,这是一段凄凉的航程,“因为整整68天,我们眼前除了天空和海洋,什么也看不到”。最后这艘英国船终于看见了香料群岛林木繁茂的海岸线,此时距葡萄牙人首度航行到东印度群岛已经过了一代人的时间。

德雷克本来打算在蒂多雷火山岛下锚,但正当他驾船沿着变化莫测的浅滩行驶之时,一只独木舟载着旁边德那第岛的一位总督划到他的船边。他说蒂多雷岛几乎完全被可恶的葡萄牙人控制了,恳求这位英国指挥官能够改变航程。德雷克同意了,并且从船舱里选择了一件精致的天鹅绒斗篷送给国王,还要求给国王捎个信说他来此地是想购买香料。信使很快就带回消息,国王“愿意将全岛商品和贸易都用于两国交往”。

国王最后造访他们的船时,德雷克和他手下的人受到了难以置信的富有东方特色的款待。国王的朝臣一律着白色亚麻衣服,划着船在德雷克的大船旁边绕来绕去,“他们经过我们身边时,对我们十分肃穆地行了一个礼,地位最高者先行礼,表情和举止都带着敬意,整个身体一躬到地”。国王同样如此。“国王同6个严肃的长者乘独木舟过来时,也立刻向我们行了一个崇敬的礼,其谦卑之态远甚于我们的期望。”德雷克发现国王“个子很高,人很胖,身材匀称,有王者之优雅风范。他手下人非常敬畏他,他的总督和其他顾问不跪下来就不敢跟他说话”。

英国船员最初在东方友人的谦卑有礼面前有些不知所措,但最终他们还是用传统的方式庆祝了这一时刻。船员们把大炮装满火药,又装上了船上储存的大量小型炮弹,从容地听着洪亮的口令声发射,他们还吹奏了小号和其他乐器。国王看得眼花缭乱,他“非常高兴,热情地要求我们到船上来演出音乐,国王的独木舟也加入进来,被拴在我们大船的船尾,至少被拖行了一个小时”。

又放了一阵火炮之后,国王告辞了,但走之前国王准许这些英国人从他的岛上购买他们需要的任何香料。到德雷克准备离开德那第岛时,他的船因装得满满当当而吃水太深,很快就令人绝望地搁浅了。为了减轻船的重量,德雷克下令将8门大炮扔进水中,接着扔掉了许多谷物和豆类,最后又扔掉了他买的3吨宝贵的丁香。随着潮水的变化,德雷克的船慢慢从浅滩上浮起,踏上了返回英格兰的漫长旅途。

德雷克的回归如同英雄凯旋。他那艘被重新命名为“金鹿”号( Golden Hind )的船不但满载着馥郁的香料,而且船上满是“金银、珍珠和宝石”,其中大部分都是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船上掳掠来的。普利茅斯男女老少倾巢出动观看这艘船的到达,伊丽莎白女王本人在德特福德登船,将她这位勇敢的领袖封为骑士。德雷克回来不过几天,就有大量歌谣、十四行诗、颂歌和诗歌传颂出来,纪念他历史性的航程。

德雷克惊人的远航功绩激发了伊丽莎白时代英格兰人的想象力,他们更加坚信,东方是一片神话般的丰饶之地。但德雷克航行时是作为海盗,而不是作为贸易商,而且尽管他在德那第岛成功地购买了大量香料,但其价值跟他从西班牙大帆船那儿抢来的金银财宝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更糟糕的是,他带回的有关东方市场的实用信息很少。他的航行记录中没有关于价格的细节,没有提到度量衡,也没有任何有关交易中最热门货物的线索。然而他的胜利归来,在伦敦的商人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他们开始在周围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以打开与东印度群岛的贸易。德雷克本人是显而易见的选择,他却志在旧式的海盗行径,这些商人便只好另寻他人作为指挥官。他们十分缺乏远见,这从选择休·威洛比爵士进行北极远征就可以看出来,他们这回又把指挥大权交给了诺丁汉一个名叫爱德华·芬顿的地主,他是一个固执的家伙,在航海方面几乎没有什么经验。

芬顿来自一个殷实之家,如果他愿意,本可以不靠自己的努力就过上安逸的一生。但他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他放弃了豪门的舒适生活,卖掉了他继承的遗产,开始追逐发财的事业,哪儿有冒险的机会,他就追到哪儿。他的第一次重大远征是跟随马丁·弗罗比歇去寻找传说中的西北航线,就是在这次远征途中,芬顿第一次得知,只要一出海,对伦敦发布的命令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不予理睬。他们在巴芬岛登陆,发现了大批好像是金矿的矿床后,芬顿就放弃了他对西北航线的探索,开设了一家临时的采矿企业,以求快速发财。

由芬顿领导一次去东印度群岛的航行真是一个奇怪的选择:他荒诞得不可救药,对指挥官的种种责任使命一知半解。还没离开英格兰,他的一些奇怪举止就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并且对他的任命有许多反对意见。但由于莱斯特伯爵看中了他,他还是被委以重任。当商人们选择芬顿的副手时,他们挑了一位可信赖的船长,他名叫威廉·霍金斯——比他的同名亲戚名气稍逊,曾追随德雷克远航南太平洋。但商人们对性格古怪的芬顿一直心存疑虑,因此把此次航程计划的详细细节都写了下来,其中包括他应该走的确切路线。“你应该经好望角沿航线走,”他们写道,“去路和回路上都不得经过麦哲伦海峡……再偏北也不得在东北方向越过纬度40°,而应该把正确的航向指向摩鹿加群岛。”

这堆指示等于到了聋子耳朵里,因为几乎还没出发,芬顿对前往东印度群岛航行的热情就消退了,这次航行危险而又令人厌倦,商人们的获利将远大于他。当他的船在大西洋南行时,这位“绅士”指挥官花了漫长的时间待在舵柄旁边,沉浸在对更崇高、更光辉事业的梦想之中。遗憾的是,正当远征队陷入一场闹剧之中时,对这次航程的记录却付之阙如。对这次航程最有趣的记录应属威廉·霍金斯的日志,但在20世纪该日志的一部分被大火烧毁了。所幸破碎的书页还能清晰地阅读,使我们能够重新拼接出当时发生在“大熊”号( Bear )船上混乱的事件。芬顿似乎早就意识到,发大财的最快方法就是对非洲海岸线一带来来去去的葡萄牙人的大帆船进行劫掠和扫荡。但当他的船在大西洋中部无精打采地漂泊时,他被一个更加奇妙的想法吸引住了。1582年9月25日,他把助手们召集到他的船舱开会,跟他们讲了他要夺取圣赫勒拿岛,“在那儿自封国王”的计划。

助手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非常清楚芬顿无视规则的性格,但事情如此突然,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倘若试图说服他放弃这一疯狂的图谋,只会更加刺激他的欲望,务实的霍金斯情绪激动地反对这一计划时,芬顿劝他说,只要他肯改变想法,就给他10 000镑银子,并让“所有有心人”都发大财。随船牧师听说这一消息时感到毛骨悚然,他“双膝跪下,恳求(霍金斯)看在上帝分上,不要同意这个决定”。船员们的反应也差不多,他们根本不想在那个遥远的大西洋小岛上度过余生,两个世纪后,这座小岛将成为囚禁拿破仑的一座监狱。有几个人指出芬顿计划中的不现实之处,他们认为几乎不可能抵抗外来船只守住小岛。如果没有制海权,圣赫勒拿岛的“爱德华国王”年底前就将被废黜。

霍金斯同意了牧师的恳求。他决定“跟[芬顿]谈谈我的想法”,然后就愤怒地回到了指挥官的船舱。很遗憾他日记中接下去的几行字潦草难读,但他肯定雄辩地陈述了他的主张,因为芬顿很快就放弃了他的疯狂图谋,就跟萌生这个计划时一样匆忙。也许他意识到没有霍金斯的帮助,他可能连那座小岛在哪儿都找不到。芬顿的浪漫梦想破碎之后,就把自己锁在船舱里,陷入了绝望的情绪。“他说他要重返佛得角群岛,去取一点儿葡萄酒,”霍金斯写道,“这只是一种想偷盗的欲望。”

当他的船驶回英格兰的时候,芬顿已经意识到,他没做几件能让伦敦的商人们喜欢他的事情。他想封住霍金斯的嘴巴,于是把霍金斯铐了起来,威胁说如果他对这次航程那些滑稽的小插曲吐露一个字,就杀了他。结果,霍金斯倒是幸存下来,但最后这个行为使芬顿威风扫地,他的名字显然不会出现在未来任何一次东方远征队的名单中了。远征队的资助商拟订的详细计划和命令结果一无所获:1582年的香料群岛远征队甚至都没有驶出过大西洋。

伦敦的商人们这时才意识到,这项事业向前推进的最佳方式就是让他们自己人——一个头脑清醒、精明而讲求实际的商人——前往东方,调查一下开展贸易的可行性。他们选择进行这一调查的人是拉尔夫·菲奇,他是利凡特公司一个讲求实际的商人,1583年他在4位伙伴的陪同下离开了伦敦。他旅行期间撰写的日记记满了有关东印度群岛港口和城市的准确资料,尽管读起来并不那么令人兴奋,但其重要性在于,它标志着英国人作为严肃的竞争者进入了香料竞赛。

菲奇记述了他于1583年冬天与4个贸易伙伴——纽伯里、埃尔德雷德、利兹和斯托里一起上路时的情形。这一小队人坐船到达叙利亚的的黎波里之后,就和一支商队结伴一起抵达阿勒颇,然后他们继续骑着骆驼来到了幼发拉底河边。他们在这儿把钱凑在一起买了一条船,然后顺流而下到了波斯湾。纽伯里以前曾走过这条路,回来时还带回了有关胸脯硕大的女人的故事,他说她们“鼻子上穿着巨大的鼻环,腿上、手臂和脖子上都套着铁圈”。他忍受着中午的酷热,吃惊地看着她们毫不羞耻地“把巨乳甩过肩头”。这种趣闻绝不会写进菲奇的日记。纽伯里眼巴巴地瞅着当地的女人时,菲奇却忙着关注他们的船是怎样建造起来的、这趟旅程究竟花费多少,以及通行的度量单位。

这一队英国人刚刚到达霍尔木兹,就引起了城中葡萄牙当局的疑心。他们被捕入狱,最后被船运至果阿,交给那儿的葡萄牙殖民总督来处置。幸运的是,城里的一个耶稣会士来自牛津郡,名叫托马斯·史蒂文。他是4年前到果阿来的,成为第一位到访印度的英国人。听说几个同胞被关押在城里“相当牢固的监狱”里,史蒂文立刻为他们提供担保,使他们得以保释。

这几个英国人一出监狱,就各走各的路了。斯托里立刻把自己关进一座修道院里,做了一名修道士,追寻他新找到的使命去了。纽伯里很喜欢果阿,就在该城定居下来。埃尔德雷德与当地商人谈起了生意,而利兹加入了阿克巴皇帝的军队,从此就杳无音信了。只有菲奇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他绝不会放弃原来的计划。葡萄牙人把他送来果阿,却无意间帮了他的忙,把他放到了敌人的后方。他们还来不及重新逮捕他,他就乔装逃离了该城,经过多年的跋涉,最终到达了马六甲。菲奇最后到达目的地时也没有露出兴奋的表现。他以一贯的有条不紊、冷静沉稳一一记录下当地的情况,编撰了有关商品和价格的资料档案。

菲奇用了8年多的时间煞费苦心地研究香料贸易之后,他决定是时候回国了。当最后抵达伦敦时,他吃惊地发现,他已经成了一个名人,伦敦的吟游诗人和剧作家急切地想要阅读他的日记。当时有个名叫威廉·莎士比亚的年轻作家对他的故事特别感兴趣,他把菲奇日记的开篇第一句话改编后,用在了他的新剧《麦克白》( Macbeth )中。菲奇的原话是:“我乘坐了伦敦一艘名叫‘老虎’号( Tiger )的船去了叙利亚的的黎波里,又从那儿一路去了阿勒颇。”在《麦克白》中,对应的句子是:“她丈夫去了阿勒颇,‘老虎’号的首长。”

当菲奇为第一次严肃的贸易事业打下基础时,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则采取了更为实际的措施来保证这项事业的成功。当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巨型无敌舰队驶入英吉利海峡,德雷克对该舰队发起了攻击,使这些可能的侵略者陷入混乱之中,他每天专挑那些落单的船打,直到1588年7月底,“上帝之风吹起” 。德雷克扫视着他造成的破坏宣布说,任何一位西班牙统帅“对今天的情况都不会感到高兴”。

胜利带来的心理影响将会永远地改变英格兰。几十年来,公海一直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专属领地,可现在有一个新的力量加入进来了。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有关英格兰海军如何英勇的消息就传到了东印度群岛的国王和统治者的耳中,他们此前从没听说过英格兰。在军事力量就是一切的地区,爪哇和苏门答腊的地方统治者等待着能够第一眼看见这一刚刚得胜的强国。当第一批英国水手终于出现在亚齐苏丹阿拉丁——苏门答腊最强大的统治者——的宫廷前,船员们发现,这位统治者对这次历史性的胜利了如指掌。他急于给这个新兴的海上强国留下印象,迫不及待地想和它结成贸易联盟,于是专门派了一列披饰着华彩飘带的大象去迎接他们。

这位苏丹在写给伊丽莎白一世的贺信中极尽溢美之词,把女王想象成欧洲广袤土地上伟大的统治者,在收信人一栏称她为英格兰、法兰西、爱尔兰、荷兰和弗里斯兰的统治者。就连善良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看到这样的奉承也会感到脸红。 8opDq+6KRbXTBJkSaBdQPgtn5g3XP44LmDgLN7GDodF5332KnQ6iBA77ukVQafQE



第二章
奇妙又危险的气候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两个月后,伦敦的商人们听到传言说,有一艘英国船经历了一次去往东印度群岛的冒险航行之后返回,正驶入英吉利海峡。这艘船的船长托马斯·卡文迪什是第二位环绕地球的英国人,满载丰富的商品远征归来。他在返航的路上袭击了巨大的西班牙帆船“圣安妮”号( Great st. Anne ),捎带着打劫了数量惊人的其他19艘船。回到英格兰时,他受到了热烈欢迎,人们的热情高涨,因为大家听说他的水手都身穿丝绸马甲,他船队的中桅帆镶满了黄金。

卡文迪什刚上岸,就写信给他的老朋友宫务大臣,催他立刻派遣一支远征队去香料群岛。“我在摩鹿加群岛一带航行过,”他写道,“在那里,只要我的同胞愿意,就可以跟葡萄牙人一样自由地开展贸易。”

此时派遣一支成功的贸易使团去东印度群岛已成当务之急,因为自从1580年腓力二世登上葡萄牙王位,里斯本的市场就对英国船只关闭了。这不但造成运到英格兰的香料数量急剧减少,而且关闭了英国绒面呢和羊毛的一个重要出口市场。原来拒绝派远征队去香料群岛的那些英国人认为,葡萄牙人对东方航线拥有专有权,现在这种观点已经站不住脚了。曾经罗马教皇的一纸诏书将世界划分成西班牙天主教势力和葡萄牙天主教势力,如今这样的划分在英格兰遭到了公开嘲讽。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就曾亲自质疑其合法性,她提出了一个著名论断,“我的臣民[绕好望角]航行,就跟西班牙人一样合法,因为大海和空气是所有人都共有的”。德雷克和卡文迪什的航行已经向持怀疑态度的人证明,尽管英国船舶很小,但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当德雷克在大西洋东部俘获一艘大型宽体帆船时,彻底证明了这种船“不过是可以手到擒来的虫子而已”。这条虫子可真是价值连城:它的货舱装满了价值超过10万英镑的财宝。

经过多年的犹豫,1591年伦敦的商人们听取卡文迪什的建议采取了行动。他们请求伊丽莎白女王授予他们在东印度群岛进行贸易的委任状,得到女王批准之后,他们开始寻找一个合适的指挥官。这一次,他们从过去的错误里吸取了教训,选择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商船水手詹姆斯·兰开斯特,他参与过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战斗,表现英勇。

兰开斯特的早年生活极少有人了解。他的遗嘱显示,他1554年或1555年生于贝辛斯托克,在刚满60岁时去世。据说他“生于上流之家”,幼年时被送往葡萄牙学习语言和贸易。兰开斯特本人只是十分简要地记录了他在葡萄牙度过的岁月。

“我是在这些人中长大的,”他后来写道,“我在他们中像绅士一样生活,服过兵役,还当过商人。”他在葡萄牙还干了些什么,现在仍不清楚,但他很有可能就像许多生活在那儿的英国人一样,支持唐·安东尼奥争夺葡萄牙王位并为他而战。腓力二世成为葡萄牙国王后,他在葡萄牙的日子屈指可数,之后他几乎像一个难民一样逃回了英格兰,在这过程中丢掉了他的所有钱财。但他对葡萄牙的了解给他带来了好处,1587年,亦即打败无敌舰队的前一年,他又开始从事贸易,而这次是在伦敦。

詹姆斯·兰开斯特直面坏血病、风暴和葡萄牙宽体帆船,经历过两次漫长的东印度群岛之旅后幸存。他在一次飓风中写的一封信成为东印度公司的传奇之一。“我无法告诉你到什么地方找我,”他写道,“因为我只追随着海与风的脚步。”

一幅詹姆斯·兰开斯特的油画流传至今,展现了他的风度。他身穿一件带扣子的精美的紧身上衣,戴着华丽的轮状皱领,看上去就像一个典型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一手放在剑上,另一只手用指头抚摸着地球仪,显得僵硬拘谨。兰开斯特的日记和作品为留传下来的这张伊丽莎白时代的肖像增添了血肉,反映出他是一个集脾气暴躁的老练水手和严肃的道德说教者于一身的人。他纪律严明,极力主张每天都要在船上祈祷并严禁任何形式的赌博。他特别厌恶粗言秽语,定下规矩对“诋毁上帝美名以及所有无聊而肮脏的话语”实行严厉惩罚。然而,他喜好严格纪律的天性得到了同情心的调和。当他的船遇到了沉没的危险,他起先大怒,责怪同行的船不该无视他的命令弃他们不顾。“这些人毫无同情心”,他阴沉地咆哮道。但当他后来得知,同行的这些人出于对他的爱而一直不离左右时,没有人受到惩罚。他对手下船员表现出的尊重也与以前的人不同:兰开斯特竭尽所能拯救弱者,他跟其他很多船长不同的是,当他在一旁无助地看着他的许多船员因病而死时,他真的感到恐惧。

在与无敌舰队作战时,兰开斯特指挥的船“幸运爱德华”号不是战船,而是许多在英吉利海峡往来航行以协助保卫王国的普通伦敦商船中的一艘。它注定要成为1591年在兰开斯特娴熟的指挥下,驶往东印度群岛漫长旅途中的3艘船之一。

资助这次远征的商人把它看成一次侦察任务,而不是贸易活动,因此船上所载货物很少,所有可用空间都改造成了船上大批人员的生活空间,这是驶往未知领域的漫长旅程所必需的。许多人都将在这次海外旅程中死去,而对那些幸存的人来说,他们到达东方之后,还有大量的热带疾病等着他们。

“幸运爱德华”号、“坚贞”号( Penelope )和“皇家商人”号( Merchant Royal )上装饰着飘带和旗布,在1591年一个温暖的春日从普利茅斯起航。一大群人集合前来与这些船告别,目送船队离开岸边时,许多人都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兰开斯特本人掌管着旗舰,带领其他船舶进入了英吉利海峡的急浪之中。他昂扬的乐观精神在送别他的人群中并未得到回应。他们重见亲人的机会微乎其微,许多人已经开始怀疑在季节如此之晚时出海是否明智。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3艘船安全地抵达了加那利群岛,接着顺风扯起风帆,向佛得角和赤道进发。他们运气很好,在这儿劫获了一艘葡萄牙帆船,该船满载着60吨葡萄酒、1000罐食用油和不计其数的桶装刺山柑。尽管有这次意外的给养补充,还是开始出现了船员死亡的情况。“幸运爱德华”号还没有越过赤道,船上就有两人丧生,而其他人也很快“就在炎热的气候下生病了,这里的气候奇妙而又危险”。更糟糕的是,天气开始变坏了。3艘船刚进入南半球,“我们就频频遭遇龙卷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们身上没法保持连续3小时的干燥,这是生病的一个原因”。由于补给不足,3艘船循着信风驶向巴西,然后才折往好望角的方向。

此时,船员已在海上度过了3个月,什么新鲜水果都吃不到。他们被困在赤道无风带,船上除了“盐类给养”和饼干之外别无他物,船员开始生病。身体开始变弱的第一个标志是缺少气力,并且持续不断地喘不过气来,很多人都再也爬不上帆缆了。紧接着,他们皮肤变得发黄,牙龈变软,嘴里臭不可闻。“侵蚀着我们的疾病就是坏血病,”船上一名远征队记事员埃德蒙·巴克写道,“我们的士兵虽不习惯大海,但还撑得住,我们的船员却一个个地倒下,[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在家中太过安逸的生活方式。”

兰开斯特手下的大多数人很快就出现了这种疾病的早期症状,不久,坏血病开始呈现更为剧烈的病状。他们的牙齿开始脱落,身上到处是紫色的斑块。吃咸肉无法减轻这种状况,事实上只能使情况更糟。随着他们的肌肉变得肿胀,关节变硬,细细的血水开始一股股从他们的眼睛和鼻孔里流了出来。3艘船艰难地驶往好望角时,许多人还得了急性腹泻、肺病和肾病。

绕行好望角的船一般停靠的港口是桌湾,这是葡萄牙人于1503年第一次发现的一个避风水域。这几艘英国船在这儿锚泊之后,就派了一支先遣队上岸,他们碰到了“几个皮肤黝黑的野人,看上去很野蛮,不愿久留”。兰开斯特手下那些身穿紧身上衣和紧身短裤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水手与非洲南部土著之间的第一次会面看上去一定很奇怪。英国船员从未看见如此原始、如此野蛮的人。他们看着这些野人,露出夹杂着畏惧和厌恶的表情。“他们只在身体中间系一块短羊皮或海豹皮,有毛的一面朝里,私处则用一块鼠皮包起来。”后来一次航行中的牧师帕特里克·科普兰如此写道,他觉得他们中那些女性的挑逗行为一点也不好笑。“她们喜欢把鼠皮揭起来,展示她们的私处。”吃饭的时候更是让人厌恶。一个英国人惊恐地看着一群土著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大堆在热带的炎热气候中放了两个多星期的臭烘烘的鱼内脏,当这些“野人”咂着嘴、吮吸着指头时,他断定:“世界上没有比这些人更邪门儿、更野蛮的人了。”他补充说,他们吃的食物奇臭无比,“任何一个基督教徒都不敢走进1英里的范围内”。那些女人佩戴的首饰同样让人恶心:“她们的脖子上挂着油腻腻的动物内脏,有时候她们就直接扯下来生吃。当我们把动物内脏扔掉时,她们会捡来半生不熟地吃掉,嘴里恶心地流着带血的涎水”。

整整3周,兰开斯特手下的船员都找不到新鲜水果,很是失望。他们好不容易用滑膛枪打了一些野鹅和鹤,在海滩上捡了一些贻贝,但他们发现很难弄到足够养活所有人的食物。不过最终他们还是交了好运。他们抓了一个土著,打着手势向他解释他们需要肉类和水果,然后这人就出发去了内陆,8天之后回来时,他带来40头小公牛和阉牛以及几打羊。大家几乎不敢相信这些动物如此便宜。一把刀就可以换一头小公牛,两把刀可换一头阉牛,而要买一头羊,一把破刃刀就够了。船员们在海滩上做交易的时候,一小队人划着一只小舢板出发到海湾转了一趟,带回了一大堆海豹和企鹅,兰开斯特甚至猎杀了一头羚羊。

尽管有了这些新鲜肉类,还是有许多人病情严重,健康检查显示,身体“完全健康”者不足200人,有50人病得无法工作。于是远征队决定:“坚贞”号和“幸运爱德华”号继续东行,“皇家商人”号“载着所有病人返回英格兰”。远征队至此只剩两艘船了,而且人手都严重不足。

没过几天,远征队就遭遇了灾难。剩下的两艘船刚刚绕过好望角,“坚贞”号就在一次巨大风暴中沉没,船上的所有人都丧生了。

我们遭遇了一场猛烈的狂风暴雨,失去了指挥官的伙伴(“坚贞”号的船长),之后再也没听到有关他或他的船的消息了,尽管我们尽力在寻找他……这次令人沮丧的生离死别之后过了4天,将近早上10点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雷击,4个船员当场死亡,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脖子就断了,还有94个人受到波及:有的眼睛瞎了,有的腿和胳膊擦伤了,有的胸口受伤,两天后流血不止,还有的人长时间昏迷不醒,像上过拉肢刑架一样。感谢上帝,除了那4个直接死亡的,剩下的人都恢复了。此外,在这次雷击中我们的主桅杆受损严重,从顶端到甲板被劈裂了,有些大钉虽吃进木头中有10英寸深,却都被高温熔化了。

兰开斯特的“幸运爱德华”号现在是唯一剩下的船了,这种处境对一艘即将进入未知水域的船来说是很危险的。更糟糕的是,该船船长威廉·梅斯在莫桑比克海岸取水时被土著杀死。幸运的是他们很快得到了帮助,一艘葡萄牙商船让一个黑人乘独木舟给兰开斯特送信,然后“我们随队带上了这个黑人,因为据我们所知,他到过东印度群岛,对该地有所了解”。这在英国船长中间成为通行做法,也是找到偏远孤立的香料群岛的唯一可靠方式。然而事实并非如人所愿,这个黑人带来的是一场灾难。在他的指引下,兰开斯特的船绝望地被风吹离了航线,错过了阿拉伯海中的拉克代夫群岛,兰开斯特原本打算在这里补充给养,此时只能决定去尼科巴群岛。“但我们在航行中吃了洋流的大亏”,又错过了要去的岛屿,等船到了马来群岛外海的槟榔屿时,船员又一次处于绝望的境地。只有33个人还活着,而其中有11个人病得无法在船上工作。沿海岸线航行了几天之后,兰开斯特发现有一艘从果阿来的葡萄牙大船。袭击这条船等于是一场很大的赌博,但兰开斯特准备冒这个险。他命令手下人把炮弹上膛,“冲着该船开了很多炮,最后打穿了它主帆的桅横杆,致使该船抛锚投降”。大船的船长和船员划着小船逃跑了,兰开斯特的手下将其洗劫一空。船上满载着各类物品,其中有16门铜质大炮、300桶加那利葡萄酒,以及大量“烈性”葡萄干酒,还有许多红帽子、精纺毛织长筒袜和蜜饯。这些货物刚转运上“幸运爱德华”号,兰开斯特就立刻起程,以避免遭报复。

他们向西北方向的锡兰驶去,结果在浩渺的印度洋中迷了路,此时船员们都认为,他们已经冒够了险。兰开斯特在船舱中日益憔悴,“病得很重,要死不活的”,于是船员们拒绝遵守他的命令,决定驶回英格兰。兰开斯特虽不愿意,迫不得已也只好同意了。

尽管缺乏食物,兼有蟑螂骚扰,他们还是安全地绕过好望角,一路顺风地直接驶向圣赫勒拿岛,一组人划船登岛。自从爱德华·芬顿想自立为王的疯狂计划失败以来,这座小岛就被遗忘了。偶尔有船在岛上停留,储存一些“品质极佳的绿无花果、橘子以及鲜美的柠檬”。一艘过往船舶上的船员甚至决定在岛上搭建一座临时小教堂。但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该岛都无人居住。因此,当兰开斯特手下的人听见岛上小教堂中发出幽灵般的吟诵声时,他们大吃一惊。把门踢开之后,“我们发现了一个英国人,他是个裁缝,已经在那里待了14个月了”。他名叫约翰·西格,去年“皇家商人”号的船长发现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认为他在岸上活下去的概率比在船上大。尽管在岛上过了数月,他的身体已康复得差不多了,但寂寞、无聊和炎热令他开始神志不清了。“我们发现他看上去气色和身体都很好,”一个船员写道,“但过后我们观察到,他精神疯疯癫癫,有点儿神志不清。他起先不知道我们是谁,很害怕我们,分不清我们是敌是友,等到意识到我们是他以前的伙伴和同胞时,他又突然高兴起来,他变得无所事事,整整八天八夜他都不睡觉,最后因缺乏睡眠而死。”

十字标尺被用来测量正午太阳的高度,从而确定纬度。远征队向香料群岛进发时携带的是原始的仪器。大多数航海设备只在明亮的太阳光下才有用。通常的做法是雇用(或抓获)一个当地的导航员。“我们随船带了一个黑人”,詹姆斯·兰开斯特写道,“因为据我们所知,他曾去过东印度群岛。”

图为1563年一个人正在使用十字标尺。在耀眼的阳光下,它会损害使用者的眼睛。

使用反向标尺时不用直视太阳。

星盘也被用来测量太阳的高度,但不如十字标尺精确。

回家的旅程本来就要结束了,但正当船员准备起程回家时,风又平静了下去,他们在大西洋中部无助地漂泊了6周。终于,风力变强了,兰开斯特此时已经康复,他建议顺风驶向西印度群岛,在那儿补充急需的给养。与一艘法国船的偶然遭遇使他们得以补充葡萄酒和面包的储备,但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好运了。一场风暴突然而至,凶猛的风暴“不仅把我们的船帆吹走了,我们的船还进了大量的水,货舱里的水有6英尺深”。兰开斯特的船艰难地驶往前哨基地莫纳岛。终于抵达陆地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除了5人之外,所有的船员都划船上岸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幸运爱德华”号:在大约午夜时分,该船的木匠把系泊绳砍断,船上的几个骨干船员带着充分的自信驾船驶入黑夜,把兰开斯特及其手下丢在那儿束手无策。

又过了快一个月,地平线上才出现一艘法国船。船员匆忙点燃一丛篝火吸引其注意力,终于他们被接上这艘船,送回了家。等兰开斯特和他剩余的那些可怜巴巴的船员到达英格兰时,他们已经离开了三年六周零两天。

这次航程最终人财两失。180名绕过好望角的人中,只有25人生还。更糟糕的是还损失了3艘船中的2艘,勉强艰难地驶入港口的唯一的那艘船装载的不是香料,而是坏血病。兰开斯特证明——如果需要证明的话——香料贸易涉及的风险是伦敦商人负担不起的。直到后来他们得知荷兰人已经加入香料竞赛,并取得了瞩目成功时,这些商人才愿意考虑资助新的一轮到东印度群岛的远征。

荷兰远征队的行动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筹划的。3年多来,在城市中心广场附近一个上流街区——阿姆斯特丹华尔木斯街的居民注意到,雷尼耶·波夫的家里异常活跃。这位商人不过28岁,但作为一家国际木材公司的领导,他已经发了一笔大财。现在他好像已经把目光投向了一个新的、更加雄心勃勃的项目,因为他家的两个常客扬·卡雷尔和亨德里克·胡德是该城最富有的商人。参加会面的还有第三个人——一个蓄着胡须、驼背的人,他戴的一顶紧绷绷的无檐便帽显得他的前额突出。这人名叫彼得鲁斯·普兰修斯,是一个有才气却很教条的神学家,他来阿姆斯特丹传布他那一支狂热的加尔文派教义之前,曾在伦敦读过书。但把他带到波夫家来的不是神学,普兰修斯来这儿是为了展示他的东印度地图——据说这是当时最精确的地图。

信教的人一般都成不了伟大的科学家,但普兰修斯是个例外,他就是在布道坛讲道,也会经常开小差,把思绪从上帝那儿转到他迷恋的地理上。“有人告诉我,”一位批评家写道,“你经常不好好准备布道词就登上布道坛,然后你就把话题转到跟宗教毫无关系的事情上。你像一个地理学家一样谈论东印度群岛和新大陆,要不就谈星星。”普兰修斯对地理学的兴趣越来越渗透进他的宗教工作之中。他受人之托,为新版《圣经》绘制一份圣地图,于是他娴熟地绘制了一份包括香料群岛的世界地图,而不是圣地图。很快他就越来越把精力集中在绘制地图上,到了1592年,他出版了他的世界地图,并给该图起了一个宏大的名字:“世界地理及水文图,包含不同经纬度下的国家、城镇、地区和海域,以及绘制最精确的海角、海岬、岬地、港口、浅滩、沙岸和悬崖”。

普兰修斯绘制这些地图时,借鉴了两位荷兰制图员的作品。这两个人就是亚伯拉罕·奥特柳斯和赫拉尔杜斯·墨卡托,他们两个又是从罗马地理学家克罗狄斯·托勒密那儿汲取的灵感,因为后者曾付出巨大努力详尽地确定了所有已知地点的准确方位。奥特柳斯对制图学的迷恋使之完成了他杰出的作品《寰宇大观》( Theatrum Orbis Terrarum )。而赫拉尔杜斯·墨卡托在整个16世纪60年代一直致力于绘制一幅具有开拓性意义的投影世界地图,如今这类地图就以他的名字“墨卡托”命名。墨卡托完成的地图在细节上近似奥特柳斯的地图,但不同之处在于其使用了新颖的投影法,尽管他把垂直相交的线条都画了出来,但他在纬度平行线抵达南北两极时把它们扯得更开。当然,这在很大的程度上歪曲了距离,以至于格陵兰的面积竟然有北美那么大,但它也意味着,图上地点的相对方位还是正确的。荷兰制图员们因他的这一发现实际上垄断了绘图学达一个多世纪,也为前往东印度群岛的荷兰探险家们提供了最新的实用信息。

即使有这些地图作为参考,规划第一次远征的荷兰商人还是小心翼翼。他们知道装备一条船需要花费巨资,而根据英国人的记录,在往返东方的漫长路线上几乎肯定是要遭受巨大损失的。但在1592年的冬天,普兰修斯带着一张陌生的新面孔来到了波夫的家里,这人饱经风霜的面庞表明,他出国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这位陌生人叫扬·哈伊根·范林斯霍滕,他的确刚刚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程——他在印度度过了9年——带回了大量有关东方香料港口的消息。

范林斯霍滕与拉尔夫·菲奇适成对照,如果这两个人在马六甲的市场碰面,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很少。范林斯霍滕的故事中混合了事实和幻想,他的书里都是“放纵不贞的女人”、横冲直撞的大象和“大如小猪”的硕鼠。最奇特的是他关于“果阿妖鱼”的故事,这种鱼“体形如中等大小的狗,鼻子像野猪,小眼睛,没有耳朵,却在耳朵的地方长了两个大洞”。他正要试着画一幅这种奇异生物的草图时,“它在厅堂的地上跑了起来,一直发出野猪般的喷鼻声”。

跟菲奇不同的是,范林斯霍滕旅行不是为了研究香料的价格和实用性。他的目标是搜集来自东方的奇闻逸事,他一见到商人和水手就盘问他们,并把他们讲的奇特故事都记在他内容丰富的日记本里。

当他回到荷兰,开始向人们讲述他的旅行时,这些故事真正的价值才得到了体现。范林斯霍滕自己没意识到,他编撰了一本有关东印度各岛知识,内容丰富的百科全书。他清楚地知道当地商人想用香料换什么东西,他发现西班牙银元是贸易商最喜欢的钱币,他还在不经意间调查了前往东方的漫长旅程中所有最适合补充给养的港口。他的所有成果汇集成了卷帙浩繁的《旅行指南》( Itinerario )一书,该书有沉甸甸的五大卷,其中一卷含有东印度每座岛屿能提供产品的说明,以及对外国贸易商来说极为有用的一份语言清单。书中有对肉豆蔻和丁香的详细描述,以及关于这些香料的治疗效果的章节:“肉豆蔻能强健脑力,增强记忆力,还可以祛风暖胃、清新口气,肉豆蔻利尿、止泻,并能治疗反胃。”

范林斯霍滕的描述和普兰修斯的地图使波夫家的3位商人确信,现在已经到了派遣一支远征队去东方的时候了。但他们仍然有些犹豫,决定等他们派去里斯本的一个间谍回来再说。这个任性的人名叫科内利斯·豪特曼,他不稳定的性情在未来会惹来很多麻烦。豪特曼究竟在里斯本发现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发现使那3位商人确信,必须立刻加入香料竞赛。“经过多次讨论,他们最终决定以上帝的名义,开始航海及其他事务。”他们又召集了6位商人来资助这个项目,建造了4艘帆船,还从几个市镇借来了大炮。但令人尴尬的是,他们找不到足够的武器,于是不得不派一个代理人到英格兰去买些武器。

荷兰人的此次航行经过了精心规划,与英国人的远征形成鲜明对比。几艘帆船上都配备了备用桅杆、锚具和缆绳。爱发牢骚的导航员迫不得已要去彼得鲁斯·普兰修斯那儿上航海课:“一周5天,从周一到周五,从早上9点至晚上5点”。但与詹姆斯·兰开斯特之前的所有英国远征队一样(选择了弗朗西斯·德雷克那次除外),这些荷兰商人也犯了一个关键性的错误:他们选择了碌碌无能的领导者。

其中之一便是科内利斯·豪特曼,就是这个人在里斯本的秘密活动促成了整个项目启动。作为间谍他很称职,但作为领导,他就是一个灾难了。豪特曼被委以“毛里求斯”号( Mauritius )总代理商这一重要职位。如果这是他唯一的工作,也许会限制他搞破坏的潜能。不幸的是,他还在船务理事会占了一个位置,这个特殊的身份赋予了他对任何事情的首要发言权。

远征队的4艘船于1595年春起航,首先驶向大西洋中部的佛得角群岛,然后驶向赤道。他们在赤道进入了无风带,在大海上漂了将近一个月才看见巴西海岸线。这4艘船在这儿循着信风改变了航线,航行到了非洲南部。

此时船上许多人已患重病,他们绕过寓意美好希望的好望角时,美好的希望却变得难以捕捉,71名水手在这里因坏血病丧生。更糟糕的是,人们积压的不满激化为公开冲突,纪律秩序全面崩溃。在正常情况下,这样不守规矩的行为本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据荷兰的惩戒规定,只要因打架而流血,肇事者的一只手要被皮带绑在身后,另一只手要钉在桅杆上直到他自己解开为止。如果斗殴导致死亡,肇事者与受害者会被绑在一起扔进海里。哪怕开玩笑似的拔刀也是很严重的违规行为——违规者要被3次从桁杆上放入水中长时间浸泡。拒绝遵守船长命令会被处死。开小差要挨鞭抽,而最严重的犯罪者会被缚在船龙骨上拖行——这是一种可怕的刑罚,它是在船行驶之中,把人绑在船的龙骨上拖行。在大多数情况下,受刑者的脑袋都会被拖掉。

但所有这些惩罚都无法阻挡荷兰这支开创性的远征队的船员沉溺在最暴力也最野蛮的行为之中,当“阿姆斯特丹”号( Amsterdam )的船长死于坏血病,头脑发热的总代理商赫里特·范博伊宁根接管该船时,麻烦来了。船务理事会大发雷霆,指控他犯下了一系列罪行,包括企图谋害科内利斯·豪特曼,因此要求直接把他在桅杆上吊死。还有一些人支持范博伊宁根,誓死忠心于他。最终还是客观事实占了上风,这位总代理商被戴上了镣铐。历史并未记载他是否对他的行为感到后悔,但他确实有充分的时间去后悔。当“阿姆斯特丹”号两年后回到荷兰时,范博伊宁根依然戴着镣铐。

此时,船队的纪律完全崩溃了,直到他们抵达苏门答腊,船员才要求暂时和解,解决他们之间的争吵。他们驶过岸边的浅水时,当地土著居民划着内部掏空的独木舟前来,用大米、西瓜和甘蔗与他们交换玻璃珠和小饰物。新鲜食物和淡水有助于治愈裂痕,但不久又发生了新的争吵。到达爪哇富裕的港口万丹时,豪特曼曾希望买点便宜的香料,但他发现其价格已经达到天价,豪特曼暴跳如雷。更糟的是,因为商人们互相竞争引发的争斗和廷臣对权力的争夺,该城的所有地方机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点火就着的局面注定以灾难告终。豪特曼对香料价格的猛涨很愤怒,他大发脾气。一位船员在一则实事求是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日记中写道:“他决定尽其所能毁了这座城市。”接下来是一场肆意毁灭的狂欢,后来,在东印度群岛一提到荷兰,人们就会想到这次破坏。大炮轰击了城市,囚犯被处以死刑。战斗的短暂停歇使荷兰指挥官得以辩论处置囚犯的不同方式(选择方案是要么用刀戳死他们,要么用箭射杀他们,或用大炮炸死他们——遗憾的是,没人记录他们最终采取了哪种方式)。这个棘手的问题刚解决,狂轰滥炸就继续进行。这边是国王的宫殿被击中,那边又是刚俘虏的囚犯被拷打。“在我们报了仇,船上的领导同意之后,”同一个船员写道,“我们才准备起航。”之后船队来到附近的西大域港,却在这儿遭到一队爪哇土著的突然袭击,他们登上“阿姆斯特丹”号,当场砍死12人,其中包括船长。“接着我们自己划船,把土著赶回到岸边,处决了杀死我们同伴的那些爪哇人”。很少有人停下来细问一下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野蛮。16世纪的海员日记中从未写到过有感到良心发现的时候,但有一位船员的确对他的商人同伴为什么突然之间都变成了嗜血如狂的凶手感到纳闷和怀疑。“什么都不少,一切都完美无缺,只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他写道。

接下来的事件表明,杀戮才刚刚开始。当这几艘荷兰船经过爪哇海岸线外一座低洼的岛屿马都拉时,当地的统治者(他还不知道万丹发生的事件)决定表示一下友好,他派了一小队当地的快速帆船来迎接荷兰人。桨手们缓慢而礼貌地把船向荷兰船只划过去,在他们队列的中心,是一艘华美的大驳船,船上有一座抬高的桥,土著头领满面微笑,站立桥头。

随着越来越多的土著划到船边,荷兰人骚动起来。有些人交头接耳说,他们有埋伏。另一些人坚信肯定有阴谋,主张先发制人。豪特曼同意了,遵循“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的古老原则,他的船“开火杀死了大船上所有的人”。这是大屠杀的信号。几分钟之内,几十门大炮对着当地土著的小船队开炮,把他们的船都击沉了,而且杀光了欢迎的队伍。船上的人刚被炮轰到水里,荷兰人就放下小舢板,以短兵相接的方式结束了当天的任务。截至战斗结束时,除了20个土著以外,其他人都死了,其中就有土著头领本人,他在葬身鱼腹之前,尸体上的珠宝被抢劫一空。“目睹了这场袭击,我不无欢喜,”一位荷兰水手承认,“但我也感到了一点点羞愧。”

荷兰船队的船只和船员此时处于窘境。互相争斗的小集团抓着对方的把柄,而各位指挥官——豪特曼在他们中间正占上风——关系很差,几乎互相都不说话了。已有数百人死亡,那些还活着的人则身患他们在万丹染上的热带疾病。更糟糕的是,船队这几条船都处于亟须修理的状态。船体挂满胡须似的海洋植物,结着藤壶的壳子,看上去就像是从海底深处捞出来的。船身因为虫蛀变得千疮百孔,这些蛀虫钻透了荷兰橡木,结果水从洞中灌了进去。太阳晒干了甲板上的木头,板条之间的缝隙已超过半英寸之宽。

此外还有香料的问题。尽管已经在海上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除了船队首次抵达苏门答腊时弄到的少量香料之外,豪特曼一直没能买到任何香料。荷兰人由于拒绝与万丹的商人交易,很快就没有了合适的市场。

此时船队不得不制订一项行动计划并坚决执行。豪特曼主张他们东航至班达群岛,因为在那儿肯定能以合理价格买到一船肉豆蔻。但“毛里求斯”号的船长扬·莫伊勒内尔不同意。他说这几艘船实际上已不适合航行,要走这么远的路,他们几乎要冒必死的风险。结果,死亡找上莫伊勒内尔的门来,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他与豪特曼大吵一场之后不过几个小时,就一头倒在甲板上一命呜呼了。毫无疑问是被人谋杀。船上的两名随船理发师当着船务理事会的面宣称,莫伊勒内尔“全身青紫,嘴里和脖子里往外流毒血。他的头发稍微摸一下就会脱落”。他们的结论是:“就连一个孩子都看得出他是被毒死的。”

把谋杀、动机和尸体联系起来,人们马上确定了嫌疑犯。“毛里求斯”号上的船员指控豪特曼犯了谋杀罪,给他戴上了镣铐。接着他们召集船务理事会第二次开会,要求将他处死。但这个要求落空了,理事会认为处死他的证据不足,因此把他放了。

船员此时决定放弃追逐香料,返航回家。“阿姆斯特丹”号已经烂透,给养搬空以后,被一把火烧掉了。船队接着在巴厘岛最后停留了一次,感受了当地少女的多情和魅惑,把两位陷入魅惑不可自拔的人留在那儿之后,就起航回家了。

当他们最后返回阿姆斯特丹时,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船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死了。对那些资助这次航行的商人来说,船队没带回香料比人员损失要难受得多。他们眼看着几艘船回到港口,满心希望船上满载着肉豆蔻、丁香和胡椒。实际情况却是,在那个8月的日子,船上卸下的是里亚尔银币——就是他们两年前亲眼看见装船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这些船到达东印度群岛时,香料的价格已经极度膨胀,结果豪特曼带回家的那一点点香料就足以使这次冒险获利。他如果是一个更加负责的指挥官,肯定能让他们发一笔大财。

荷兰人的东方处女之航尽管麻烦缠身,但一点也不妨碍阿姆斯特丹的商人把更多的钱投入香料竞赛之中,他们说,荷兰人取得的成功比英国人大得多,因为英国人不仅在第一次远征中损失了两艘船,比他们多一艘,而且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到过万丹的香料港。

荷兰商人们并没有汲取前一次航行的教训,豪特曼回来后不到7个月,他们又让这个桀骜不驯的指挥官负责荷兰去东印度群岛的第二次远征。尽管豪特曼无法胜任,主领航员约翰·戴维斯却是十分称职的,他是一个来自德文郡的英国人。这个才华横溢的航海家曾在开拓性的北极远征中到过格陵兰冰封的海岸,他不但带领船只往返过东印度群岛,而且对各海岸线、港口和海港都做了详细的笔记。完成那次漫长的航行之后不过几周,戴维斯又被雇用进行第二次航行。但这次他乘坐的是经验丰富的詹姆斯·兰开斯特掌管的一艘英国船。这次航行,他们两人受雇于新成立的东印度公司。 0wwgfkL7AykS2sLP7jAr+1i5d4epwU6uvlWV0dBk5UV8vihSmPPasmeVAuBKjOF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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