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刚结束时的状况跟当时世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屠杀很少被任意实行。在推崇克制和仁爱的风气下,即使战争中也是如此,史书很可能略去了对不必要杀戮的记载,所以很难说是战后的杀戮真的很少,还是史书里删去了杀戮的史事。战后的杀戮肯定是有的,至少有一些仪式性的杀戮。“衅鼓”是一个司空见惯的词。衅鼓要用人血,可能取自战死的人,更可能取自战后杀掉的俘虏。战后用真人做祭品也是有记载的(《左传·昭公十年》),这种例子大多来自鲁国(《春秋》就是鲁国的史书,而鲁国又是孔子的故乡,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作道德楷模),但《左传》是旗帜鲜明地反对此举的。割去左耳象征着将战俘降服或者变为阶下囚,也可能是用来计算杀敌数量的手段。战胜后通常要享用战利品,通常是大吃“三日”。“三日”可能只是形容缴获之多的套话,大部分战利品要就地吃掉。
楚王在邲之战之后的言行的记录,大概是最使人惊讶和引人思考的道德塑造的表现。他拒绝用晋军的尸首筑立京观,并引用《诗经》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对错,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臣事周天子)、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左传·宣公十二年》)楚王认为自己七德一条也不占。对于一个军事家来说,追求这七种道德是矛盾的,就像用战争来终结战争。楚王的这番表述尤为奇怪,因为楚国向来没有谨守礼仪的名声,一直被视为半野蛮的国家。
而且,在《左传》邲之战的上下文中,楚国把各种高尚的德操展示了一遍,我们不由得再次怀疑,楚国到底是因为拥有这些品质才赢得了应有的胜利,还是赢得了胜利之后有人才裁剪史书,使得军事的胜利看上去像是道德的胜利?对于晋国,这种问题不是那么严重,因为《左传》对晋国的评价总体较高。然而,《左传》对战胜者楚国德行的褒奖如此突兀,提醒了我们要对《左传》道德上的偏见保持警惕。先秦史学家不能设想——或者不能承认自己设想,一位没有道德君主率领一个只有武力而没有道德的国家,可以获得大胜。而君主和将领们对此则不会大惊小怪。但是至少在史书里,每一个获胜者都要在战前、战中、战后展示正确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上文已经提到,在邲之战的预备阶段,晋国的大夫就已经对晋国的道德做出了负面评价。
在个人层面,受褒奖之后,不用非要摆出谦逊的姿态。“既战,简子曰:‘吾伏弢呕血,鼓音不衰,今日我上也。’大子曰:‘吾救主于车,退敌于下,我,右之上也。’邮良曰:‘我两靷将绝,吾能止之,我,御之上也。’驾而乘材,两靷皆绝。”(战斗结束后,赵简子说:“我伏在弓箭袋上吐了血,而鼓音不衰,今天我的功劳最大。”卫太子说:“我在车上救了您,又击退了敌人,我是最棒的车右。”邮良说:“今天两根皮缰绳都快断了,还是能停住车,我是最厉害的驭手!”车向前走着,皮缰绳挂上了树枝,全断了。见《左传·哀公二年》)除了自夸,这段文字呈现了有趣而精确的对应楚国行为的副本。这种一一对应又让我们精神紧张,我们到底是在处理事实还是一些被重新拼接排列的文学作品?
对比两场重要的战役,可以更深刻地认识这些礼仪和道德行为的模式。这两场战役相隔四百多年,一场是城濮之战(前632年),此役晋文公击败楚国;第二场是井陉之战(前205年),此役韩信率军打败赵国军队。两场战役都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而且在传世文献中被浓墨重彩地书写,分别见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和《史记·淮阴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