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桂芬(1809—1874),苏州人,他恐怕是第一个将中国的现代化问题概括为“自强”的人。他的学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口号的嚆矢。30多年后,张之洞(1837—1909)一提出这个口号,立刻众口交传。
1840年,冯桂芬以一甲第二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七年的编修生涯让他得以从内部了解政府的问题所在。他博览群籍,除了“四书五经”,还涉猎算学、音韵、天文、地理、农学、水利等领域。他曾经做过林则徐的助手,也做过李鸿章(见第7章)的幕友,后来长期相继在多位高官的幕府中任事。太平天国战争期间,他曾经组织团练保卫苏州。战事结束后,他在李鸿章幕中任事数年,正是在他的建议下,李鸿章于1863年在上海设立了一所教授西方语言与科学的学堂,1865年苏州地区的赋税也获减免。
冯氏的《校邠庐抗议》收录文章40篇,涵盖行政、财政、教育和其他关乎中国现代化的方方面面。1860年,这些文章在上海写就;1861年,冯桂芬将其编纂成集,冠以自序,呈送曾国藩。曾国藩想刊行此书,却被冯谦拒,于是这本书只在冯的友人间转阅、传抄。1898年,《校邠庐抗议》终于引起了光绪帝的重视,他命军机处刊印1000本,下发群臣讨论。此书的大多数篇章都收入了《皇朝经世文编》,彰显了其影响之深远。
下面所选篇章,说明冯桂芬认识到日新月异的近代世界远比古代中国人想象的更广阔,他还认识到,西方科学是中国传统学问的必要补充。冯桂芬主张学习西方语言和科学,上海广方言馆就是在他的倡议下成立的,是同文馆(见第8章)的分支。在外交上,他主张公正地对待外国人,祛除中国人的猜忌之心。为此,他希望改变1860年之前的旧观念,即认为所有外国人都居心险诈;他希望树立一个新观念:外国人诚实可靠,应该推诚相待,给予尊重。
《校邠庐抗议》笔锋犀利,以言简意赅的古文笔法写成。冯桂芬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能够看出真正的学问在现实中的重要性。他对广州通事(西学一开始正是通过他们慢慢渗透进来)的鄙夷,就源于这种态度;他认为不学习西语和科学,就无从窥得夷人富强的根本,也源于这种态度。他对魏源的学说不以为然,甚至不惜改变神圣的科举,可见其思想之卓尔不群。
顾今之天下非三代之天下比矣……今则地球九万里,莫非舟车所通,人力所到……据西人舆图所列,不下百国,此百国中经译之书,惟明末意大里亚及英吉利两国,书凡数十种。其述耶稣教者,率猥鄙无足道。此外如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等,皆得格物至理。舆地书备列百国山川厄塞风土物产,多中人所不及。
今之习于夷者曰通事,其人率皆市井佻达,游闲不齿乡里,无所得衣食者始为之;其质鲁,其识浅,其心术又鄙,声色货利之外不知其他;且其能不过略通夷语,间识夷字,仅知货目数名与俚浅文理而已,安望其留心学问乎……
今欲采西学,宜于广东、上海设一翻译公所,选近郡十五岁以下颖悟文童,倍其廪饩,住院肄业,聘西人课以诸国语言文字,又聘内地名师,课以经史等学,兼习算学。【注:一切西学皆从算学出,西人十岁外无人不学算,今欲采西学,自不可不学算……】闻英华书院、墨海书院藏书甚多,又俄夷道光二十七年所进书千余种,存方略馆,宜发院择其有理者译之……
三年之后,诸文童于诸国书应口成诵者许补本学诸生,如有神明变化,能实见之行事者,由通商大臣请赏给举人,如前议。中国多秀民,必有出于夷而转胜于夷者,诚今日论学一要务矣……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
且也通市二十年来,彼酋之习我语言文字者甚多;其尤者能读我经史,于我朝章、吏治、舆地、民情,类能言之;而我都护以下之于彼国则瞢然无所知,相形之下,能无愧乎?于是乎不得不寄耳目于蠢愚谬妄之通事,词气轻重缓急,辗转传述,失其本旨,几何不以小嫌酿大衅!夫驭夷为今天下第一要政,乃以枢纽付之若辈,无怪彼己之不知,情伪之不识,议和议战,汔不得其要领……
此议行则习其语言文字者必多,多则必有正人君子通达治体者出其中,然后得其要领而驭之。
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发上指者,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据英人《地里全志》稽之,我中华幅员八倍于俄,十倍于米,百倍于法,二百倍于英,而今顾 然屈于四国之下者,则非天时、地利、物产之不如也,人实不如耳。彼何以小而强,我何以大而弱?必求所以如之,仍亦存乎人而已矣。以今论之,约有数端: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四者道在反求,以上诸议备矣。惟皇上振刷纪纲,一转移间耳,此无待于夷者也。 【编者按:冯桂芬继而指出,中国需要学习西方的只有现代化的装备,中国军队不如西洋之处不在于体力和士气,而在于装备。】
然则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魏氏源论驭夷,其曰:“以夷攻夷,以夷款夷。”无论语言文字之不通,往来聘问之不习,忽欲以疏间亲,万不可行。且是欲以战国视诸夷,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魏氏所见夷书、新闻纸不少,不宜为此说,盖其人生平学术喜自居于纵横家者流,故有此蔽。愚则以为不能自强,徒逞谲诡,适足取败而已,独“师夷长技以制夷”一语为得之……
宜于通商各口拨款设船炮局,聘夷人数名,招内地善运思者,从受其法,以授众匠,工成与夷制无辨者赏给举人一体会试,出夷制之上者赏给进士一体殿试,廪其匠倍蓰,勿令他适……
夫国家重科目,中于人心久矣。聪明智巧之士,穷老尽气,销磨于时文、试帖、楷书无用之事……今令分其半,以从事于制器尚象之途……中华之聪明智巧必在诸夷之上,往时特不之用耳。上好下甚,风行响应,当有殊尤异敏,出新意于西法之外者,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自强之道,实在乎是。
前年西夷突入日本国都,求通市,许之,未几,日本亦驾火轮船十数遍历西洋,报聘各国,多所要约,诸国知其意,亦许之。日本蕞尔国耳,尚知发愤为雄,独我大国,将纳污含垢以终古哉?……适有此和好无事之闲隙,殆天与我以自强之时也。不于此急起乘之,只迓天休命,后悔晚矣。居今日而言攘夷,试问其何以攘之?……
或曰:购船雇人何如?曰:不可。能造、能修、能用,则我之利器也;不能造、不能修、不能用,则仍人之利器也。利器在人手,以之转漕,而一日可令我饥饿;以之运盐,一日可令我食淡……终以自造、自修、自用之为无弊也。夫而后内可以荡平区宇,夫而后外可以雄长瀛寰,夫而后可以复本有之强,夫而后可以雪从前之耻。
今国家以夷务为第一要政,而剿贼次之,何也?贼可灭,夷不可灭也……驭夷之道不讲,宜战反和,宜和反战,而夷务坏;忽和忽战,而夷务坏;战不一于战,和不一于和,而夷务更坏……
今既议和,宜一于和,坦然以至诚待之,猜嫌疑忌之迹,一切无所用……
然则将一切曲从乎?曰:非也。愚正以为曲从其外、猜疑嫌忌其中之非计也。夷人动辄称理,吾即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理可从从之,理不可从据理以折之。诸夷不知三纲而尚知一信,非真能信也,一不信而百国群起而攻之、箝制之,使不得不信也……然则和可久恃乎?曰:难言也。盖尝博采旁咨,而知诸夷不能无异志,而目前数年中则未也。中华为地球第一大国,原隰衍沃,民物蕃阜,固宜百国所垂涎,年来遍绘地图,辙迹及乎滇、黔、川、陕,其意何居?然而目前必无事者,则以俄、英、法、米四国地丑德齐,外睦内猜,互相箝制,而莫敢先发也……津门戊午之事,发端于英,辄牵率三国而来者,无他,不敢专其利也,惧三国之议其后也。庚申之事,得当即已者,亦惧俄、米之议其后也……将来四国之交既固,协以谋我,或四国自相斗,一国胜而三国为所制,而后及于我。然四国之相雠,胜于雠我,交必不能固,而自斗则为日必不远,可虑也。
近闻俄夷踪迹已及绥芬河一带,距长白、吉林不甚远,更可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