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出生于1902年,按今天的叫法,是个地道的〇〇后。往回数,沈从文的爷爷很不一般,年纪轻轻加入湘军,二十二岁就成为云南昭通镇守使,二十六岁又当上贵州总督,可谓仕途亨通,给沈家打下一份殷实的家业。只可惜去世得早,没有享到几年清福。
沈从文的爸爸也有军人梦,曾经组织过一个敢死队去谋刺袁世凯,结果事情败露,流落他乡多年,家业也随之衰颓。虽说是衰颓了,底子还是在的。就像鲁迅因为父亲的病受了许多委屈和苦楚,但读书上学的机会总是有的。
沈从文当然也是早早开蒙读书,但他不爱上学,成天逃课。他不仅逃,而且有很多精明的点子,比如把书篮藏在庙里再去玩,省得被大人发现告状;比如跑到人家果园里偷李子,被主人拿着长长的竹竿来追,跑远了,还要一面吃那赃物,一面故意唱山歌气那主人。他还和人打架,并且总结出自己的一套办法:如果遇见一群人围堵,不要跑,不要怕,挑一个精力和自己差不多的单挑,如果输了,那就挨打,如果赢了则可以获得一份尊重,而且免了群殴。
除了读书,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每天早上,想方设法拖延上学路上的时间,学校在北门,他从西门出,绕一圈从南门进,再穿过整条大街去学校。他喜欢各处去看、去听、去闻、去嗅。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还有蝙蝠的声音,黑暗中鱼在水中拨剌的声音……
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一种小说家的天赋呢?回头来看,当然可以说,是的。但在当时,只能是一个不听话孩子的顽皮。
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在家道中落、小学毕业后,进入了预备兵的技术班训练。
在湘西,当兵也算是条好出路。那时父亲还不知道流落在哪里,母亲管教不住,便让他去了。从这开始,沈从文去了许多地方,辰州、沅州、怀化,还去过一趟四川。因为会写字,他一直做着司书的工作,上司待他也都不错。辗转的路上,他还和之前一样,到处去看、去体验。他说,“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而永远为现象倾心的人。”
但不知怎的,他也常常感到一种寂寞。那时候,他常常看到杀人。虽然小时候就见过杀头,但如今好奇减少,痛苦增加了。他自述,在怀化待了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而那些被杀的差不多全是从乡下捉来的替死鬼,糊里糊涂不知道什么事就死了。他对此越来越感到不耐烦。随着年纪一点点长大,“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个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事业,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
这么困惑着,终于迎来了转机。他被调进报馆做校对,因此接触了很多新书、新杂志。这一股五四运动的余波,使沈从文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有了比较明确的想法:“我想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
他躺在床上,想了四天,下定决心:“我准备去北京读书,读书不成便做一个警察,警察也不成,那就认输,只好做别的打算了。”
他带着上司给的二十七块钱,一个人从湖南到汉口,从汉口到郑州,从郑州到徐州,从徐州转天津,十九天后,终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
二十岁的沈从文,可能是第一代北漂。
沈从文初到北京,住在酉西会馆里,那是专为湘西赴京赶考的学生建造的。沈从文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表弟黄村生替他在北大附近找了个房子,他便常去北大旁听。他想成为正式学生,清华和北大都失败了。中法大学录取了他,但宿食费二十八元想尽办法也筹不出来,只能放弃。走投无路,他试着向一些名作家写信求助。郁达夫当时正在北大担任统计学讲师,也收到了沈从文的信。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他来看望沈从文,把自己的围巾送给沈从文过冬,请沈从文吃饭,还将结账剩下的三块两分钱都给了他。当晚,郁达夫带着激愤之情写了篇《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发表在《晨报副刊》上。在这篇文章里,郁达夫痛斥了青年找不到出路的社会现状。
但路还是得自己走。这时候,沈从文一边广泛阅读,一边练习写作,作为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连标点符号也是现学的。他自己知道,在报刊方面没有熟人,作品很难被编辑看重,但沈从文说自己“从来不知什么叫失望”,在困难的日子里,依然不停地写。
这简直是个励志故事。终于,《晨报副刊》发表了一篇署名为休芸芸的散文,作者正是沈从文。虽然这一次投稿所得,只有三毛七分钱,但在他总算是一个开始。之后,他认识了不少朋友,比如丁玲、徐志摩,慢慢地有了自己的圈子,虽然一开始就是全职作家,收入不高,但到底坚持下来,在京城有了一个住处,有了一份事业。
早年间写的文章、小说,沈从文自己并不看重,但那些日子里的努力,正是一条路的开始。之后,他便努力写作,试图成为一个像契诃夫那样的小说家。至于后来的后来,不得已而改行,成了文物专家,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那个故事里有很多不得已,很多灰心和痛苦。但在这个故事里,年轻的湘西来的穷小子,靠着一股子激情和勤奋,当然还有才能,竟然站住了脚跟,改变了命运。
我比较喜欢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