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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菩萨经典传译到中土,菩萨思想、菩萨信仰广泛传播,决定于社会和思想环境,包括汉末以来宗教发展状况。

自东汉末年,中国历史进入一个漫长的苦难深重时期。朝廷外戚专政,宦官弄权,地方豪族侵夺,加上灾荒饥馑,造成农村破产,人们奔走逃亡,终于引发黄巾起义。起义被平定后,继之以董卓之乱和军阀混战,形成三国鼎立局面(220—280)。《后汉书》桓、灵二帝纪里留下不少“六州大水”“七州蝗”“死相枕藉”“民相食”之类记载。董卓之乱(189),军队撤出洛阳,部兵焚烧洛阳城外百里,董卓自将兵烧南北宫及宗庙、府库、民家,城内扫地殄尽。后来曹操和陶谦作战,“京、雒遭董卓之乱,民流移东出,多依徐土,遇操至,坑杀男女数十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操攻郯不能克,乃去,攻取虑、睢陵、夏丘,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 。曹操本人的《蒿里行》写到董卓之乱情形: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诗人王粲(177—217)的《七哀诗三首》这样抒写他东汉末离开长安时的印象: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远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出,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还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战乱破坏之严重从历史记载的部分统计数字可以推测:涿郡旧有民户十万,口六十三万,到了曹魏时期,仅“领户三千,孤寡之家,三居其半” ;而“鄢陵旧五六万户,闻今裁有数百” 。州县残破、人烟萧条严重情形如此。而自公元2世纪20年代以来,连续百余年间,中原一带又流行严重疬疫。魏文帝曹丕说到建安二十二年(217)的“大疫”:“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誓。” 这里指的是徐幹、陈琳、应玚、刘桢,即“建安七子”里的四个人,他们都死在这次疫病流行之中。可知当时人所说“死者相枕”“死有灭户”“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等等的真实不虚。经过三国鼎立、战乱连年之后,西晋短暂统一,但西晋末又有这样记载:

怀帝永嘉四年(310)五月,大蝗,自幽、并、司、冀至于秦、雍,草木牛马毛鬣皆尽。是时,天下兵乱,渔猎黔黎……

接着是北方民族大举南下,迎来“东晋十六国”南北分裂混斗局面。特别是在北方,南下诸族渠帅建立的政权旋起旋灭,如史书所说“刘元海、石勒、王弥、李雄之徒,贼害百姓,血流成泥” ,民众流徙逃亡,在死亡线上挣扎。

面对生死抉择的险恶现实、尖锐矛盾,每个人,不论属于什么社会阶层,都要寻求得以解脱的出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东汉以来“儒术”演变为谶纬神学,成为替统治阶级制造幻想的工具;魏晋时期,再“玄学化”,空谈玄理,不涉世务,这样的“儒术”显然无力助人摆脱面临的现实苦难。伴随着社会发展的巨大转折,民众宗教活动空前活跃起来。本来在佛教传入之前,在中国不存在组织化、制度化的全民性质的宗教 。到东汉末年,一批分散的原始道教教派活跃起来。范晔(398—445)记述说:

安(汉安帝刘祜,公元106—125年在位)、顺(汉顺帝刘保,公元125—144年在位)以后,风威稍薄,寇攘寝横,缘隙而生。剽人盗邑者不阙时月;假署皇王者盖以十数。或托验神道,或矫妄冕服……

“矫妄冕服”是指结集群众进行武装反抗;“托验神道”则指祈灵于神明的民间宗教活动。原始民间道教教派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兴起起来的。汉顺帝时张陵(34—156)在巴蜀创立五斗米道,稍后汉灵帝时建宁、熹平年间(168—178)张角在华北创立太平道,成为民间道教的两大势力。汉末,张陵孙张鲁曾建立起割据政权,雄踞巴蜀垂三十年;太平道则掀起席卷中原的黄巾起义。后汉末宦官张钧上表说:

窃惟张角所以能兴兵作乱,万人所以乐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因谋议不轨,聚为盗贼……

人们找不到现实力量去对抗人为的和自然的灾祸,“无所告诉”,遂求助宗教力量。道教因而得以迅速扩展势力。但是这一时期的道教更多凝聚了民间反抗现实统治体制的力量,分散的活动往往带有社会动乱性质。且这些教派又还没有形成严密的教理体系,这也限制了它的发展。直到南北朝前期,寇谦之和陆修静在南、北方分别“清整”道教,把道教纳入统治体制之中,道教才得到在主流社会大发展的机会。

正是在这种对于宗教需求急切的形势下,佛教输入。与当时的民间道教相比较,佛教显示明显的优势。胡适当年讲佛教在中国早期传播情形指出:

佛教入中国的前期史迹现在只存几根记里的大石柱子:

(一)第一世纪中叶,楚王英奉佛一案。

(二)第二世纪中叶,桓帝在宫中祠祀浮屠老子。

(三)同时(一六六),襄楷上书称引佛教典故。

(四)第二世纪晚年,长江下游,扬州徐州一带,有笮融大宣佛教,大作佛事。

(五)同时,交州有牟子理惑论的护教著作。

这三期的五事,我们应该明白承认作记里的石柱,可以用来评判别的史料,而不用别的史料来怀疑这五根石柱……

我的看法是,我们应该把这三期五事排成时间与空间的五座记里柱:时间自下而上推,空间则自南而北推,然后可以推知佛教初来中国时的史迹大概。

上述“三期五事”都是有关佛教在朝廷和统治阶层中传播的记载。限于当时的资料,胡适对早期佛教的概括并不全面。20世纪后半叶在四川、山东、内蒙古等地发现许多东汉时期的佛教造像遗迹,表明当时佛教在全国广大地区广泛流传情形。但胡适的“五根石柱”也确切表明,佛教甫入中土就被统治阶级上层所容纳,赢得上自朝廷、下至地方权要的支持。其处境和道教截然不同。不言而喻,在古代专制政治体制下,得到统治阶层的支持对于宗教的生存和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又王国维描述佛教初传中土的情况时说:

自汉以后……儒家唯以抱残守缺为事,其为诸子之学者,亦但守其师说,无创作之思想,学界稍稍停滞矣。佛教之东,适值吾国思想凋敝之后。当此之时,学者见之,如饥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饮……

佛教具有十分完整的教理体系,包含丰富的思想、文化内容,其中许多可补中国固有传统的不足,或提供发展本土思想、文化的资源和借鉴。佛教这种对中国思想的影响基本是知识阶层的事。而作为大乘佛教发展新潮流的菩萨和菩萨信仰,特别是最能集中菩萨思想的观音信仰输入中国,则正适应社会的迫切需要,它所体现的“他力救济”和“现世利益”观念正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所欢迎的。民众的信仰实践是宗教生存、发展的基础,也是其动力。观音信仰的持续兴盛对于中国佛教的发展是十分重要的。

汉末、魏晋时期可称为中国历史上的“宗教时期”。民间道教教派整合为道教,外来佛教输入,弥补了中国缺少组织化、制度化宗教的空白,中国历史进入宗教兴旺发达的时期。道教和佛教都是多神信仰的宗教,同时还存在传统的和新生的众多民间信仰的神明。但是在众多神明中,观音这个外来菩萨却得到民众更热烈的欢迎、更虔诚的信仰。具体情形如何?下面加以解说。


[1] Paul Demieville, Vimalakirti en Chine (《中国的维摩》), Appendise dans L'Enseignement de vimalakirti ,traduit et annote par Etienne Lamotte,Louvain, 1962。 Mta5yEr4MUQPbdhKYOfB+YQ7yd1OpwgvntH7DRzflr9iD5lfYLmO4kAW94IJi0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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