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不能买什么：市场的道德局限（全新修订版）最新章节_迈克尔·桑德尔著

生活中的经济分析

大多数经济学家不喜欢讨论道德问题，至少在他们以经济学家这个身份自居的时候是如此。他们说，他们的工作是来解释人们的行为，而不是对其进行判断的。他们坚持认为，告诉我们什么规范应当用来调整某种活动或者我们应当如何评价某种物品，并不是他们要做的事情。价格体系是根据人们的偏好来分配物品的。至于那些偏好是否有价值、是否值得赞赏或者是否适用于某种情势，价格体系一律不予评价。然而，尽管经济学家们极力坚持上述观点，但他们还是越来越发现自己深深地陷入了各种道德问题之中。

这里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原因反映了世界的变化，另一个原因反映了经济学家们理解其研究对象的方式所发生的变化。

在最近几十年里，市场和市场导向的思想侵入了传统上由非市场规范调整的各个生活领域。我们越来越多地给非经济类物品定价，哈里斯为节育提供的300美元要约便是这一趋势中的一个例子。

与此同时，经济学家也一直在重构其学科，使其变得更加抽象、更具抱负。在过去，经济学家处理的是一些典型的经济论题——通货膨胀与失业、储蓄与投资、利率与外贸等问题。他们解释的是国家如何变得更加富有，以及价格体系如何调整五花肉期货和其他商品的供求关系。

然而，近期，很多经济学家都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他们论辩说，经济学提供的不仅是一整套有关物质商品的生产和消费的洞见，也是一门有关人类行为的学科。这门科学的核心乃是一个简单但却极其重要的观念，即在所有的生活领域中，人类的行为都可以通过如下假设得到解释：人们通过衡量他们所具有的各种选项的成本和收益，并选择一个他们认为会给他们带来最大福利或效用的选项来决定做什么事情。

如果这个观念是正确的，那么所有东西就都有自己的价格。这种价格可以是明码的，就像汽车、烤面包炉和五花肉的价格一样。这种价格也可以是隐含的，比如性、婚姻、孩子、教育、犯罪活动、种族歧视、政治参与、环境保护，甚至人的生命。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到这种价格，供需法则都支配着所有这些东西的供给。

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家加里·贝克尔在其1976年出版的《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 The Economic Approach to Human Behavior ）一书中，就这个观点提出了最有影响力的表述。他反对那种陈旧的观念，即经济学是“研究物质商品分配”的学科。他推测说，这种传统观念之所以能够久盛不衰，是因为“人们不愿意把某些人类行为交由经济学进行‘冷酷’的计算”。贝克尔试图使我们彻底摆脱这种犹豫不决的状况。 ⁶

在贝克尔看来，人们会为了福利最大化而行事，无论他们做的是什么。这个“被不断使用的”假设，“构成了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的核心”。在运用这种经济分析的时候，不用考虑其分析的是什么物品。它对生死决定及“选择某种品牌的咖啡”都可以做出解释。它也可以被用来分析对伴侣的选择和购买一桶油漆。贝克尔接着指出：“我信奉这样一种立场，即经济分析是一种可适用于所有人类行为的综合性分析，无论这种行为是否明码标价，是人们经常会做的决策还是难得会做的决策，是大决策还是小决策，是基于情感目的还是基于机械目的，也无论这种行为的主体是富人还是穷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成年人还是小孩，是聪明人还是笨人，是病人还是医生，是商人还是政治家，是老师还是学生。” ⁷

贝克尔并不认为病人和医生、商人和政治家、老师和学生事实上都知道他们的决策是受经济法则支配的。但是，那只是因为我们往往会无视我们行动的理由而已。“经济分析并不假设”人们“必然会意识到他们的行为是使福利最大化，或者他们能够用语言来表达，或者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话，用一种非正式的方式来描述”他们行为的理由。然而，那些对隐含于每一种人类处境中的价格信号有着敏锐眼光的人能够认识到，我们所有的行为（无论与物质考量有多么遥远）都可以被解释成和被看成对成本和收益的一种理性计算。 ⁸

贝克尔通过对结婚和离婚的经济分析阐明了他的上述主张：

根据经济分析，当结婚的预期利益高于仍保持单身或再去寻找另一个更合适的对象的预期利益时，一个人会决定结婚。同样，当一个已婚人士重返单身状态或与另一个人结婚的预期利益高于离婚产生的利益损失（包括与子女的分离、共同财产的分割、法律诉讼费用等带来的损失）时，他/她会结束自己的婚姻。由于许多人都在寻找伴侣，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存在婚姻市场。 ⁹

一些人认为，这种计算观把浪漫从婚姻中剔除了出去。他们论辩说，爱情、义务和承诺乃是无法被简化成金钱的理想。他们坚持认为，一桩好的婚姻是无价的，即它是金钱不能购买的某种东西。

在贝克尔看来，上述看法太过于感情用事，并且阻碍了人们进行清醒的思考。他写道，那些反对经济分析的人“（说得好听一点儿）用一种值得赞赏的聪明机智”把人类行为解释成下述因素导致的一种凌乱的、无法预见的结果。这些因素包括“无知和非理性、价值观及其常常无法解释的变化、习俗和传统、由社会规范促生的某种服从”。贝克尔几乎无法容忍这种无法预见的结果。他认为，专心致力于收入和价格效应，可以为社会科学提供一个更为坚实的基础。 ¹⁰

人类所有的行动是否都可以用市场这个形象加以理解？经济学家、政治学家、法律学者及其他人都一直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市场这个形象已经变得无比强大——不仅在学术界，也在日常生活中。显然，我们在过去几十年里目睹了社会以市场关系这种形象重塑各种社会关系的过程。衡量这种变化的一个标准，就是人们越来越多地用金钱激励措施来解决各种社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