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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或许是一线缘分,我刚刚写完一篇介绍普鲁斯特的短文,就听见微信叮咚一响,滑开一看,是小跃兄发的短信:“教授吉祥,译这本书,可有兴趣?不到五万字。”我打开随行文档,原来是众人期盼已久的普鲁斯特手稿,已成书,2021年3月18日将在法国出版,题为《七十五页》,红书腰上写了一行字:“《追忆逝水年华》从这里开始。”我心头一震,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大事件,论重要性,相当于我们找到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我当即回复:“虔诚领命,立马开工,争取做点成绩。”说这番话是在3月12日,离《七十五页》的首发日还有六天。在我国的翻译史上,这等迅捷也许是个特例,不得不佩服小跃兄的眼光和学识。

谈起法国文学,总绕不过普鲁斯特,离去不足百年,他的七卷本《追忆逝水年华》(下文简称《追忆》)隆起了法兰西小说的喜马拉雅山,有如我国的《红楼梦》。新纪元法国作家大排名,普鲁斯特坐上了第三把交椅。雨果排第一,他更全面,既作诗,又写小说剧本和文论,每一档,都出类拔萃。还当议员,画画,做木工。文豪停丧那几日,一千多个小乞丐自发聚集,灵车刚开动,大伙脱帽抛向天空,同声高呼:雨果万岁!莫里哀排行第二,间隔三百多年,他的剧目上演率高居法国榜首,他的鼎鼎大名已成为法语的代称,人们常说,C’est la langue de Molière。再往后是波德莱尔、拉封丹、加缪、福楼拜、巴尔扎克、卢梭等。

普鲁斯特的主体成果只有那七本书,却峰峦叠嶂,曲隐妙曼,又像我们的家,饱含日常情怀,见长于内心感受,紧接下意识,读起来,更考验人类的心智。瑞典学院曾说,我们的最大遗憾是没有给普鲁斯特颁发诺贝尔文学奖。也怪不得当年的几位评委。大作家生于1871年,只活了五十一岁,获龚古尔奖后,名声大作,仅三年,匆匆走进拉雪兹神父公墓。去世第五年,《追忆》才出齐,后三卷由侄女苏西与保朗等名家合作整理而成。1949年,法卢瓦(1926—2018)从苏西手中得到一批手稿,整理三年,出版《让·桑特伊》,这是一部没完稿的自传体小说。又两年,推出《驳圣伯夫》,一举鲜活了法国的文学批评观念。

在《驳圣伯夫》的前言里,法卢瓦用一页的篇幅隆重推出《七十五页》,择录如下:“手稿有七十五页,大开本,分为六章,全都用到了后来的《追忆》里,比如,对威尼斯的描写,巴勒拜克的时日,沙滩少女,睡前一吻,地名的诗意以及两个一边。可以说,这是《追忆》的酵母。在这部手稿里,盖尔芒特叫维勒邦,斯万还没出现,他的角色分别由舅舅和布雷特维尔子爵承担。《七十五页》宛若一个资料库,作者不时取点什么,加以扩大,最后建起追忆逝水年华的宏伟大厦。”消息发布后,众人翘首以待,却久久不见后续。晃眼过了一个甲子,离世前,法卢瓦将手稿捐给法国国家图书馆。由伽利玛牵头,娜塔莉·莫里亚克-迪耶尔精心整理,编撰成书,让·伊夫·塔迪埃作序,注释等研究文字占了二分之一,堪称一部学术杰作。法国各大媒体及时预告,出版后,重点跟踪,轰动一时。

普鲁斯特文稿手迹

普鲁斯特的书,法国人几乎都读过,或一两册,或某个片段,至少也在教材里和它打过照面。完整读过七卷本的却只有757人,包括我指导的两个巴黎博士。时至今日,是否读了普鲁斯特已成为法国人衡量文化修养高低的一个尺度。有感于此,著名作家德莱姆撰文说:“在很多人眼里,读《追忆》成了一个标杆概念,未读而感欠缺,这是普鲁斯特所获的至高荣誉,独一无二。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叫《普鲁斯特的读者》,这个标题很难用于其他作家,即使他们名气更大。问是否读过七卷本,大多数嘉宾回答,还没有,我在等待一个脱忧去烦的特别时段。有的仅仅尝过那块小蛋糕,却睁大眼,腼腆说,要重新阅读普鲁斯特。”

我教研法国文学已有三十九个年头,坦直说,只读了《追忆》的第一册,应急又啃了几章,直取精华,合计五百来页。我认为,这已足够。书海无涯,人生有限,地球给每个人拉出了不同经纬。近几年,我更注重复读,最崇《道德经》,而后《红楼梦》。窃以为,就小说而言,后者才是世界之巅,是喜马拉雅山中的珠穆朗玛峰。法文书,主攻莫迪亚诺,在他的文脉里,我找到了自己的笔路。

《追忆》读起来最费劲,作者思绪连绵,落笔细腻,又拐弯抹角,句中套句,甚至唧唧歪歪。一时睡不着,可写五十多页。遇见一片玫瑰叶,可吟三百行。最长的一句达四页半,创造了文学的吉尼斯纪录。面对笔下的文本,普鲁斯特毕恭毕敬,绞尽脑汁,辗转反侧,靠在钱袋上,拿命去写,常常五六周不出门。修改起来也很经典,《在斯万家那边》被伽利玛拒绝后,作者又找格拉塞,自费出版,谈定的价码是一千二百法郎。校样出来后,却大删大改,某些添加部分超出原稿两三倍。至第三校,还花里胡哨,到处贴着添加页。结账时,出版商追加了一千八百法郎的修改费,比出版价还高。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疾病成全了七卷本。普鲁斯特患有严重哮喘,高度神经质,十岁发病,拖累终身。1906年年底,父母都已故去,他搬入奥斯曼大街102号,全身心投入创作。这是一套豪华公寓,在二楼,有三间房,两个大客厅,他却在卧室写作。大作家怕风,惧花粉,畏声音,窗帘长年紧闭,房内持久亮灯,四壁镶着软木块。在此处,普鲁斯特住了十二年,写出《追忆》十分之九的篇幅。而今,102号故居被巴黎银行占据,那间卧室却空着,窗帘软木依旧,长年对外开放,前来拜谒的人络绎不绝。

随口说一说经济。普鲁斯特家境优渥,一生不用上班,父母离世后,留给他一大笔遗产,光利息,每年可得二十万欧元。除了女仆,他雇了司机,买过飞机,晚上常叫用人去昂贵的丽兹酒店端几个菜。写累了,去那儿喝个茶,会会文友。巴尔扎克说,文学不养人。普鲁斯特却用钱养出七本卓越的书。离世前的春上,他高声宣布:我的书终于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现在,我可以死了。后半年,他全力修改《女囚》,得了肺炎,拒不就医,弟弟多次劝说,无果。1922年11月28日,大作家与世长辞。临终前使出最后一口气,让女佣在手稿上添一句:拜尔勾特拿起笔,却永久闭上了眼。

地球公转了九十九圈,时间盖棺定论。对于世界文学,普鲁斯特做了如下贡献:以文字契合表达人类心理活动,他走得最远,写得最细,依托通感,开创了著名的意识流。在他笔下,一声马蹄可响出某贵妇的华丽沙龙,有声有色有形体。一块蘸了茶水的小蛋糕唤出了整个童年天地,那儿鸟语花香,钟声悠扬,外婆在雨中散步,溅了一身泥。又声情并茂地再现了三十年间巴黎的上流生活和富态人家,刻画了两百多个鲜明人物,还敢为人先,开拓了人类的码字空间。《追忆》里重点描写的地方,成了法国的著名景点,也是世界名胜。

明年是普鲁斯特逝世一百周年大纪念,海天出版社及时推出《七十五页》,为国内外国文学研究做出了一大贡献。法文原书是一个特殊文本,全书380页,页边注释占156页,每页还有脚注,后附82页写在作业本上的相关手稿,绝大多数未曾出版。页边注重点解说文本内涵和互文关系;脚注一一列出修改细节,标出原有的语法或拼写错误,以及某一词句的变体,显现创作心迹,透明成书路径。行文中还有许多标记,有的段落出现两三个版本,有的章节中途断去。涂改不明或空白处,整理者又删去,填补了某些词句,数量不算太多。我们现在推出的是一个“洁本”,不含任何注释说明,也没有收入法文原版的前言后记等辅助资料,以期献给读者一个原汁原味的文本。

与文本相应,翻译普鲁斯特是一项艰难使命,动笔前,我们立下一项基本原则:尽可能忠实原文,语句的长短,以原文的标点为准。有时候,作者一连用了七八个je pense,我们也保持相应的单调。有些话颠来倒去,磕磕绊绊,我们设法托出原貌。毕竟,这是一部初稿,其价值恰恰在于开端的不完美,在于成书的轨迹。相对而言,第一篇更为圆润,自传色彩浓厚,里面用的全是真名。开初的哭声更大,泪水更赤诚,落到《追忆》里,却成了有克制的幽咽。

因赶时间,本书由我和程静副教授共同翻译,我译前三章,她译后三章。初稿拿出后,相互修改,冷却再改,深知能力有限,拿起笔来都很认真。先前我们各自译过多部法国名作,有小说、诗歌,也有文论。本书完稿后,两人异口同声:纵观法兰西,横看塞纳河,最难翻译的是普鲁斯特。也收获了一抹信心,曾经沧海难为水,以后再难的文本,我们都敢接,能否译好却是另一话题。翻译无止境,只能努力再努力。不当之处,敬请各位多多指正。关闭电脑推开窗,法国梧桐已茂绿,两人自言自语:喝了源头的水,我要重读普鲁斯特。

杜青钢
2021年5月2日于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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