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序这种事,在我的感觉里,例属文人之间的酬答,如果不是关系特别好,抑或是真心觉得文笔可观,写起来难免尴尬且心累。
以我散淡的性子,遇到写序的邀约,历来是敬谢不敏。侯印国的书算例外。这几年陆续读了他的许多文章,有写在报纸上的文化专栏,有考证佛法流变的论文,还有他写在朋友圈的诗。作为一个写古典诗词赏析出道的作家,我其实不大看今人的古体诗,大约是口味被养刁了,受不了矫揉造作的堆砌。他的诗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萧然有古意,内里又温存开阔。窃以为,他将文采绽放在信手写就的诗里,而文章则成为载道之所在。
侯印国或许不知,他最大的魅力来源于反差萌。单看文章会以为他是学养深厚的老先生,见本尊是软萌小可爱,于是便会有惊喜,他没有文人的清傲、学者的孤高,是一个擅长沟通,很会答疑解惑的人,且性情温厚,澹泊随和,专注之余带一点恰到好处的疏懒,殊为有趣。
日常我除了习惯性督促他写诗之外,还经常越俎代庖督促他写稿(各位跟他约稿的编辑记得给我发锦旗)。
当然我的热切是有由来的,且由来已久。去年写节气,前年写营造,都有拜托他替我查找资料。他真是续航持久、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宝藏男孩。
怀着感恩的心,这篇序言是我跃跃欲试主动要写的。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书里的文章我在正式出版之前已经读过,再看一遍依然觉得丰富有趣,获益匪浅,值得推荐给大家。
古代民俗文化、生活细节之类的书籍文章,是习惯常读的。印象较深的有赵珩的《旧时风物》和伊永文的《古代中国札记》,侯印国的文章也让我有同样的兴趣。
其实莫说是读者,即便是我们这些常年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对于某些文化习俗,细节常识,亦习惯断章取义,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譬如月饼,许多文章提及中秋文化时,喜欢引用东坡居士“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的名句以兹证明北宋已有中秋食月饼之习俗。其实不然,正式被命名为“月饼”的面食要到南宋才闪亮登场。除了和今天的月饼长得不像之外,做法也不同,它是蒸出来的,更像包子,属于日常面食。
从月饼到螃蟹,从追星到疫情,从玉兔到哪吒,这些文章原是登载在报纸上的专栏,自须紧跟时事,不乏热点话题,取材容易了,写作难度就上来了,要做到通俗而不媚俗,深刻而不刻板,风趣而不卖弄,是很难得的。
难得的是侯印国做到了。
我可以说,文中有很多热点——冷知识。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融会贯通。不动声色地帮我修复了许多常识上的bug,看得我食指大动,会心一笑之余还能燃起勤奋向学之心,真是善莫大焉。
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我既满足又惆怅。一方面我从各类简史中获取了需要的给养;另一方面,我不无遗憾地发现,知识流变到常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有时看起来接近凝滞。时至今日,依然有人张口就来:古代是封建王朝,古代女子的地位很低,男子三妻四妾,事实却并非如此,远非如此。
你说这些知识重要吗?好像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它不至于影响我们对善恶的判断和对事物的认知。再说得悲观一点,在文化流传的过程中,以讹传讹的例子数不胜数,好些时候反而是李鬼胜过了李逵。
可它分明又是很重要的,抵达知道的层面之后,我们需要了解得更深入、真实、准确。不能习惯人云亦云,不能过于依赖碎片化、奶瓶式的知识投喂,再理所当然地将它传递下去。
论起对知识的渴求和学者的尊重,我们远远不及过往的时代。这不是最好的时代,亦不算最坏的时代,我们只是习惯了平庸,妄想着少劳多获。浅薄不是问题,懒惰不是问题,以浅薄为喜是问题,以懒散为荣是问题。当人不能沉下心来思考,不能追本溯源、自发串习时,注定难以拥有深厚的底蕴、稳固的信念,是人心浮躁了,不要去轻言怪责时代和环境。
虽然这本书,着笔于一些古代生活的小细节,但我不认为它是琐细的,相反它们根脉深长,世人难以尽窥玄妙,喝破本来面目。
生活是文化的承载,文化是生活的根源,两者如花照水,如水映月,皆可归于中华文化本身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风月同天”是一句佛偈,其闳约深美之处,难以言尽,拿来做古代文化生活、历史知识普及的书名是合适的,看见这四个字,便仿佛站在时光的涯岸边,看月隐星沉,参流水浮生。人事已非,而光景常新,我们要做的,是“借得花枝三分色,染及空山一缕春”。
安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