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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讲述大名鼎鼎的沃尔特·范·特维勒无与伦比的贤能,他在处理万德尔·舒恩霍温与巴伦特·布里克的法律纠纷时展现出的莫可言说的智慧,以及公众由此对他产生的极大敬仰。

大名鼎鼎的瓦尔特或曰沃尔特·范·特维勒家世显赫,世代为行政长官。他的先人前赴后继,一个个在瞌睡中度日,在鹿特丹行政长官的位置上变得身肥体胖。他们思维怪异,性格乖张,碌碌无为。每一位贤能的行政长官,如果不能赢得普遍赞誉,至少会希望后人能记住他们,但后人却从未听说或谈及范·特维勒的先人。

特维勒(Twiller)这个姓氏,据传为特维伊弗勒(Twijfler)的误拼,而后者在英语中意为犹疑者,这恰如其分地描述出他那审慎的个性。您看,他虽为男子,却似牡蛎一般,闭关自锁,对事情愿意翻来覆去地思考,却极少开口说话,偶尔启齿,也单个音蹦,似乎对任何可疑之处都存犹疑之念。他的拥护者对此有清楚的解释,他们证实他对任何一件事都做综合考虑,思虑深远,乃至头脑中没有空间把思考的问题转一下,把问题的每一面都考虑清楚。如此一来,他的脑中想法数量惊人,结果就是他总是心有疑惑。

有些人引人注意,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一则侃侃而谈,很少费心思考;二则沉默不语,事事从不过脑。通过前一种方式,很多夸夸其谈、浅薄无知的冒牌货领受才华横溢之名;通过后一种方式,众多脑袋空空的傻瓜,像最蠢笨的鸟——猫头鹰一样,被独具慧眼的世人以各种智慧之名称誉。这里我只是信口说说,不愿让世人都认为我在说的是范·特维勒总督。范·特维勒恰恰相反。他是一位睿智的荷兰人,因为他从未说过任何蠢话。他庄重无比,在其漫长而荣耀的生命历程中,从未有人见过他大笑,连微笑都没有过。不过话说回来,一件事,无论如何简单,在平平常常、目光短浅的普通人看来草草一眼就能做出决定,赫赫大名的沃尔特却要摆出一副神秘莫测、迷茫不决的表情。每到这时,他就一直摇着他那颗阔大的脑袋,加倍认真地再抽上五分钟的烟,然后充满睿智地断言:“此事本人存疑。”长此以往,他养成了犹豫不决也不轻易纳言的个性。

这位显赫的老先生身材协调,透着高贵,好似经过灵巧的荷兰雕塑家的雕琢,专一作庄重雄伟、气派威严的典型。他的身高不多不少正好五英尺六英寸,腰围六英尺五英寸。他的头是一个完美的球形,比伟大的伯里克利的头大得多(伯里克利的头从古时候起就一直被诙谐地称作Shenocephalus,意即洋葱头)。事实上,特维勒的头如此硕大,就连心灵手巧的造物也遇到了麻烦,不知道设计一个什么样的脖子,才能托得起这样的头,所以索性放弃尝试,把他的头实落落地安到了两肩中间的脊梁骨上,就这样一直固定在那里,好似波托马克河的泥浆中沉陷的军舰。他的身体呈椭圆形,下身宽大,这是造物的技巧安排,显见他喜欢坐着,非常不乐意做毫无意义的走动。他的双腿虽然奇短,但健壮有力,足以支撑起担负的重量。这样,范·特维勒站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像立在枕木上的粗大啤酒桶。相由心生,人的面部常常因一种叫作表情的东西导致变形,范·特维勒的面部阔大,上面没有一丝皱纹,没有沟沟壑壑。中间两只灰色的小眼睛微弱地闪烁着,好似两颗质量不大的星星,朦胧、模糊。他的双颊饱满,好似要吞下任何送进嘴里的东西,上面暗红色的斑点条纹点缀,整个面部看上去就像晚熟的苹果。

他的习性同他的身形一样规则:每日固定四餐,每餐固定一小时,另有八小时抽烟、疑惑,一天二十四小时中的其余十二小时则用来睡觉。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沃尔特·范·特维勒,一位真正的哲人,因为他的思绪不是天马行空高高在上,就是平平静静低低在下,消遣世虑。他已在这个世界生活多年,却从没有丝毫兴趣去考虑是这个星球绕着太阳转,还是太阳绕着这个星球转。他吸烟时,烟雾缭绕而起,直冲天花板。这种现象他已观察了至少半个世纪,却从来不像哲人一样劳心费神推出众多的理论,解释烟雾为何在这样的环境中向上升。

他主持议事会,庄重严肃,坐的那把硕大坚实的橡木椅子,取材于海牙的大森林,由阿姆斯特丹的巧匠制作,椅腿和扶手细致雕刻成巨鹰的爪形。他没有权杖,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土耳其烟杆。烟杆细长,呈淡黄的琥珀色,是在与巴巴里地区一个面积不大的强悍国家签署协约后对方献给一位荷兰省督的。他时常坐在这把高贵的椅子上,抽着华美烟杆里的烟,不时晃动着右膝,几个小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挂在椅子对面议事厅墙上黑色方框里的一张小小的阿姆斯特丹地图。不仅如此,据说在审议任何需要多一点时间考虑、较为复杂的议题时,大名鼎鼎的沃尔特就把眼睛紧闭,一次出神满满两个小时,毫不为外界所动。每到这样的时候,他内心的活动可以从他有规律的喉音显现出来。他的追随者声称这只不过是他头脑中各种不同的疑惑和对立的观点冲突的声音。

费尽千辛万苦,我才搜集到了我们当下研究的这位伟人的一些传闻逸事。关于他的史料分散模糊,很多真实性存疑。因此,我搜集到很多后不得不放弃对此的研究,虽然仍有更多的材料,但我不再接受,因为它们可能让我对这位伟人的描画更为模糊。

我更迫切要全面描绘的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本身和他的习惯,因为我认识到他不但是在这个古老可敬的外省中从事过工作的第一位也是最有为的一位总督。他的统治平静仁慈,我发现在他整个统治期间从未有过任何人因违法而被抓获受审。这确凿无疑地表明范·特维勒是一位仁慈的总督。如此仁慈的统治者,除了赫赫有名的圆木王的统治时代,从未有过,由此,大名鼎鼎的范·特维勒堪称继承了圆木王的衣钵。

这位出色的地方行政官管理地方事务的智慧,是在处理一件法律纠纷时展现出来的。这同所罗门王,或更恰当地说,同巴拉塔里亚那位声名显赫的统治者所经历的一样。这一事件让人们知道范·特维勒的政府是多么睿智、公平的政府。就在他庄严入职的第二天早上,他正在用一个硕大无比、盛满牛奶和印第安布丁的陶盆吃早餐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位万德尔·舒恩霍温,把他的早餐打断。来者是新阿姆斯特丹的一位年长但很有民望的市民,他悲悲切切地申诉一个叫巴伦特·布里克的人欺骗了他,发现账面上我们刚才提到的万德尔盈利多,就拒绝与他结账。范·特维勒总督,如我们刚才所言,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同时也是乘法算数的冤家对头,更不愿自己进早餐时被打搅,所以,留意听万德尔·舒恩霍温陈述的时候,嗓子里不时咕噜一下,同时把满满一大匙印第安布丁送进自己嘴里,这一方面表明自己很欣赏印第安布丁,另一方面表明他听明白了来者的申诉。他找人叫来自己的巡警官,从自己的马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大折叠刀,命令巡警官带着刀传唤被告到来,同时把自己的烟丝盒交给巡警以做证明。

在那个单纯的时代,这一传唤手段非常有效力,烟丝盒的作用如同伟大的哈隆·拉希德的真正信仰者见到他的印章戒指一样。原被告双方来到范·特维勒面前,各自拿出一个账本。账本上的语言文字,如果不是说高地荷兰语的宗教主持人,或能破译埃及方尖碑、学富五车的学者,定是无从读解。圣明的沃尔特拿起一本,又拿起另一本,放在手中掂量一下,又认真数过各自的页数,马上陷入深深的疑惑。他吸了半个小时的烟,一言不发。最后,他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放到鼻子旁,闭目片刻,脸上的神情好似脑子里刚刚蹦出一个奇妙的解决办法。他慢慢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吐出一个烟柱,异乎寻常地庄严宣布:仔细数过页数,平衡过两本账簿的分量后,发现一本与另一本同样厚、一样重,因此,万德尔要给巴伦特一个收据,巴伦特要给万德尔一个收据,所需花费由巡警官支付。

这一决定立即传开,尽人皆知。新阿姆斯特丹百姓欢喜,因为他们立刻认识到统治他们的人是多么睿智、何等公平。但更让人愉快的结果是,此后在范·特维勒的统治时期,再也没有发生过诉讼。治安管理处几近废弃,许多年里本省竟至没有治安巡逻的人,尽管这些原本也没有用处。我很细致地描述这一事件,不单是因为我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圣明最公正的判决,很值得现在的行政长官们注意,更在于这是大名鼎鼎的沃尔特执政史上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是众人所知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做出决断。 sVZU884/HtNx9389WxqkfRJ655BR4CX0cBcm9ve28kZq/C31ILu5K5b05bN1/z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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