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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恩难忘
——周贻白师百年诞辰祭

先恩师周公贻白,1900年生人,今年 适逢老师百岁诞辰。有关单位要出版纪念文集,作为弟子的我,自然要撰文附之骥尾。但在三年前,为纪念先恩师逝世二十年,我已经写过文章。为此,商之于先师哲嗣周华斌师弟,以前文做基础,再增加一些新内容,敷衍成文,谨以此作为对先恩师百年诞辰而献上的一篇小文。

初谒恩师

我小时候便迷戏。打记事,留在脑子里的,便是台上的花花绿绿。读初中了,我的母校——北京六中,前清时是专管演出事项的衙门“升平署”。也许应了那句话:这块地有干这个的风水。同学之中,净是戏迷。我是除有功夫就看戏外,还满世界地淘换戏剧书籍。当时常去的地界有二处。一处是我逛天桥无意发现的,在天桥旧货市场有卖《三六九》《立言画刊》等旧戏剧杂志的。但不是按册卖,而是当废品处理上秤约,您说这得多合适。每回我都买一大书包。卖的主儿,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总还饶一句:“这可是当包装纸用的,不是叫你看的!”我也总回一句:“我们家有买卖,谁看这个!”其实,卖的主儿,买的主儿,谁心里都明白是为什么。另一处则是老东安市场旧书摊。常带我同去的,是高我三班的大学长姜纬堂。(后来他成为我的挚友,谛交近五十年。纬堂兄是北京史、明清史的专家,造诣极高,惜于今年春节后,突患心肌梗塞,仅两日与世长辞。消息传来,令所有识姜兄者均不胜悲痛。)记得《旧剧丛谈》《听歌想影录》《名伶百影》等书,均是与姜兄同时购买的。

又一日,与纬堂兄同去东安市场。进一书店,见书架上摆放一部三卷本周贻白先生所著《中国戏剧史》。取下来翻阅,装帧讲究,扉页和尾页均有彩色画页,绘有戏装、刀枪把子和脸谱等。当时便爱不释手,可定价为人民币四元,这在当时已经是很昂贵了,难免有些犹豫。纬堂兄便说:“这书值,买。钱不够,我这儿还有。”一言九鼎,我倾囊中所有买下。回家后,什么也不干,一页一页翻看。当时,我还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也只能是“观其大略”而已,但我还是饶有兴趣。虽然,零花钱已全部告罄,至少得有一两个月不能花钱买票看戏,但我无怨无悔。

大约过了一年,我在中国剧协出版的《戏剧报》上,看到有人写了大块文章,批评这本书是什么“资产阶级唯心论”的产物云云。这下有点把我弄蒙了。这本书讲了中国戏剧的发展史,各剧种的发展嬗变,各种声腔的产生源流和走向,特别是介绍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戏曲知识,我读了受益匪浅,猛长学问。每与三五戏迷朋友侃戏时,我是“艺”压群学,风头独健。干吗非要说这本好书的坏话?当时心中愤愤,很为这位大学问家周贻白先生打抱不平。我常常想,倘有机会能见见这位周老师,跟他聊聊天,那该有多好!要知道,这可是跟我心中那尊偶像面对面地交谈呀!从此,我就盼着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盼来了。三年以后,我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戏文系。报名时,校方要求送作品。我从初中三年级时便在报纸上发表有关戏曲的千字文:或介绍演员,或评价剧目。到那时,已经在《北京晚报》《北京日报》和《剧目报》(市演出公司出版,在各剧场发行)上发表了十几篇这样的文章。我便选出了四五篇,记得有评昆曲的《钟馗嫁妹》《昭君出塞》《胖姑学舌》和《杂谈〈空城计〉》《老戏也要改进》等评论文章。当时颇有点自鸣得意,心想,就我这岁数,发表这么多篇评戏文章,你们找去吧!

笔试那天,考的大题目,是写一篇戏评,剧目自己定。这可打在我手背儿上了,于是我写了《看话剧〈关汉卿〉之后》,洋洋洒洒三千字一挥而就。交上卷子后,更是沾沾自喜。

半星期后口试。考官三人,一三十多,一四十多,一五十多,均男性。端坐的那位老考官体胖,个头不高,着一身褪色的蓝布制服。在青、中年考官考问我后,开始发问。听口音是南方人,话锋尤厉。看来他对我的试卷和交上去的那几篇发表过的剪报都审阅过了,所提的问题,都和这里面的内容有关。例如:“你说话剧《关汉卿》里真马上台,有些个画蛇添足,反不如用马蹄声、马嘶声等效果来表现马的奔腾为好。那么,你可曾想到,话剧是写实的,戏曲才可以搞虚拟的,两者之间,可以逾越吗?”又如:“你认为李淑君演出的昆曲《昭君出塞》非常好,你可看过尚小云演出的京剧《汉明妃》,它们之间有哪些相同?哪些不同?”

这老考官端的厉害,几句下来,我脸上淌下了汗珠,再不敢掉以轻心。但我还是有问必答,并没有张口结舌。不久,老者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后来,有关戏剧和文学的问题索性再不考问了,反而好似拉家常一般地跟我“闲聊”起来,他问我,喜不喜欢国画?我说喜欢。便又问,明、清两代大画家的作品,都欣赏过谁的?我说爱看石涛、八大山人的画。他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又问对中国的瓷器懂不懂?我说懂一点,“开光”的、“开片”的,青花、粉彩都接触过一些。他便又问:“你懂不懂中国的丝绸?”这下把我问住了。我摇了摇头,他也摇了摇头。说:“这个不懂不行,中国戏曲的服装是很讲究色调搭配的。梅兰芳到美国去演出,洋观众一看京剧的服装,色彩那么艳丽又协调,就惊呼起来。这普通的丝绸衣服就变成了奇妙的艺术品,你不研究怎么行?”

啊,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这老头的学问真大呀。他是谁?听那越来越浓重的南方口音……突然我心中一凛:他大概就是在中戏任教的周贻白周先生吧?没错,除了他,谁肚子里能有这么宽绰?

一出考场,便被众多考生围住,他们说我足足考了四十分钟,这次准有“戏”。听到这些我更是踌躇满志,心里也觉得这一回跑不了啦,十拿九稳。

离发榜的日子还远着呢。一天,酷暑中忽然来个半阴天还有凉风拂面,舒舒服服的。我忽发奇想:为什么不去拜谒周贻白老师呢?在打听到周老师的住处后,我那股冲劲腾地就上来了,匹马单枪径直奔了交道口棉花胡同22号,中央戏剧学院教员宿舍。

那是一所大宅院,几进院落,全是平房。我在传达室老大爷的指引下,曲里拐弯摸到了一处。门是敞开的,似乎是为了进点风。映入眼帘的是简单的家具:老式的大衣柜、老式的床,小小的写字台上面摆满了书和稿纸。一把木制椅上,背对着门坐着的,正是那天考我的胖老头。

这时我不免有点胆怯,轻轻敲了敲门,胖老头悠然转过头来,炯炯放光的大眼睛看着我。我更慌了,只好谦恭又低声地问:“您是周贻白老师吗?”“是啊,你不是张永和吗。”“您还记得我,那么多考生……”他很随和的一句话,好像给我打了一针兴奋剂,立刻感到胆儿大起来,声音也不再颤抖了。“考你那么半天,要是连你的名字也记不住,不也太对不起你了吗!你倒是挺有本事的,竟找上门来了,有什么事?说吧。”我说正在学习他的《中国戏剧史》,有些地方看不太懂,想请老师给讲一讲。周老师真是诲人不倦,竟按照我提出的逐条讲解。不知不觉约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想该告辞了,但怀里揣的那个小“兔子”,此时不亮出来,可就没机会了。于是我鼓足勇气问了一句:“周老师,这次我能考上中戏吗?”听到这里,周老师微微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是要问这个的,本来我不应该说,但告诉你也无妨,早晚都是这个结果嘛。按你的考分,够,可你榜上无名。而且……”周老师显得有些碍口,但终于又讲了下去:“而且以后,你也不必再考了。你也不必难过。想学业有成,不进大学的门,只要刻苦,一样能学成。就拿我说吧,我就没有进过大学的门。我年轻时,在湘剧团、京剧团里当过‘下把’;后来,又参加过田汉先生、欧阳予倩先生等人组织的‘南国社’,当话剧演员。你别小瞧我这些‘不高’的资历,它使我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掌握了戏曲和话剧大量的活知识,为我日后做‘中旅’也就是‘中国旅行剧团’第四期编导,创作话剧、戏曲以及电影诸剧本奠定了基础。当然,最主要还是要刻苦读书,勤攻文史。我所以能在戏曲史和京剧的形成、发展以及各种戏曲声腔、流派的源流、嬗变上有一点成绩,主要靠‘三勤’:勤读书、勤调查、勤思考。你如果能‘吃’别人‘吃’不了的‘苦’,‘下’别人‘下’不了的‘私功’,你也会取得成绩的。”

我感动了,差点流下泪来,那会儿竟没有一点悲伤,却充满了劲头。我们爷俩一直聊到日落西山。我起身告辞。周老师说:“到饭口了,我们出去吃饭去。”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老师站起来就走,我只好在后面紧紧跟随。

出棉花胡同东口往南,在宽街十字路口路东,有一家清真馆子(现在似乎是老字号“白魁”饭馆的分店),是个中档饭馆。老师领我进去后,先是要了盘炸花生米和一瓶啤酒,然后,又要了两大碗鸡丝汤面。有意思的是,汤面端上来,老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拧开盖,冲着我碗里一通撒,然后再给自己碗里撒上。我忙问:“老师,什么?”“味精。吃吧,小子!”这时,我已喝了一口汤,听了这句话,差一点没笑得喷出来。老师看我这副怪样子,又补了一句:“这地方做饭,没味,倒点儿味精,就不一样了。”我心里说:您那叫“倒点儿味精呀”。爷俩小半瓶下去了,可别说,是真鲜!

从那天起,我终于走到了恩师的身边,圆了我“程门立雪”的梦。从此,我隔三差五便来恩师府上求教。

周贻白老师教导我的“三勤”,我记住了,虽然不能百分之百做到,但总是朝这方面努力,“虽不中亦不远矣。”终于也小有成绩,听老师一席话,终身受益!

老师为学生捧场

为弟子捧场之一:

1959年末,我给《北京晚报》写了一篇千字文《谭家五世》。编辑黄亚昌先生,认为千字内而能将谭志道、谭鑫培等五世精英说得清楚,实属不易,当即拍板发表,只是需要配一张谭鑫培的剧照。我无,便将此事和老师说了。其实,这里是含有我的一点“诡计”的。老师房内的墙上,悬挂着一张装在很讲究的镜框内的十寸照片,是谭鑫培和王瑶卿的《南天门》剧照。周老师挂这张照片,倒不是冲着谭叫天,而是整个的为着王瑶卿王大爷,因为他和这位“通天教主”情同手足。我想借此剧照,还《北京晚报》亚昌兄的“愿”,只是因为这照片太珍贵,我不好意思明说,才不住地“念秧儿”给老师听。

“把这张照片摘下来,送报社。”周老师不加思考地说。

“可是……您有小点儿的没有,这相片,我有点不敢拿……”我嗫嚅着说。

“有什么不敢拿的,想着给我拿回来就行啦。”

后来《北京晚报》刊登了这篇文章,旁边的老谭和王瑶卿《南天门》剧照,便用的是周老师珍藏的这一张。

为弟子捧场之二:

1960年我去了长春,后来又去了呼和浩特,先后在吉林省京剧院和内蒙古李万春京剧团供职做编剧。再聆听周老师的教诲,只好书信往还。1963年下半年,我返回京师参加了北京新燕京剧团(现北京风雷京剧团)。第一个戏,是排从唐山淘换来的剧本《节振国》,因要根据本团演员的艺术条件,对剧本进行改编,这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名下。

一个月后这个戏在大栅栏内老戏园子庆乐剧场上演了。观众反映不错,上座率也较高,周老师首场演出便去捧场。第二天我去老师处征求意见。“这是你来这个团交的第一个卷子,你目前是要巩固阵地,我当然要给你摇旗呐喊助威。这样吧,你和剧团说一下,找个时间我给大家讲一下,包括这个戏的长和短,还有戏外的一些知识性问题。”老师又要给我捧场,我听了,大喜过望,心中感激,知我者,周师也!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剧团借了宣武区工人俱乐部的一个讲究的礼堂,集中了全团演职员一百余人,请周贻白先生讲课。剧团本要派车去接,但先生坚辞,由我陪同乘公共汽车而来。那天先生特意脱去了平时的衣衫,上穿一件雪白短袖罗质夏维衣,下着灰派力斯西裤,足蹬黑礼服呢千层底便鞋。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非常精神的一位学者。

老师从剧本、导表演艺术以及音乐、美术布景等方面,对《节振国》这出京剧进行了详细的剖析,肯定优点,指出不足;又从京剧史的角度讲述了京剧演现代戏即时装戏的沿革演变,说明京剧现代戏由来已久,无论对题材、样式、表演,都是一次拓宽,对京剧的发展有很大的意义。最后,他还专门就京剧的四平调的源流、发展变化,即如何从徽调发展为平板二黄做了精辟的阐述。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赞叹不已。

老师这一来,一讲,用南方话说,对我,是面子做了十成。

剧团备晚餐款待,老师又坚辞。却步行同往二里之遥的我家,去“见见我的母亲”。在吃过两块西瓜后,也不用晚餐,而只由我送至公共汽车站,一人返回宿舍。

高风亮节,古道侠肠,今见之。

随访翁偶虹

两个月后,我的另一部戏,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的京剧《南海长城》也搬上了舞台。首演那天,老师去看,还邂逅了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中国京剧院的编剧泰斗翁偶虹先生。剧场休息时,两位老友谈笑甚欢,隔着两位喷出来的袅袅香烟,我看到二老的脸上,闪现着童稚般的欢悦之情。

老师谈起他和翁先生的关系。他说“我和偶虹是老朋友,有几十年的交情。四十年代中期,日本人投降那会儿,偶虹受上海大来公司总裁吴性栽之聘,到大来公司下属的专门演京剧的大戏院天蟾舞台长期驻班编剧。我那时在上海一个大学任教。我俩经常在一起聊天,吃饭。后来到北京,见面的机会反倒少了。这次相逢倒要感谢你给我们搭了个‘桥’。我正好还有点事要请教偶虹。有一出梆子戏的服装头饰,我记不清了,这事只有问他。你和翁先生联系一下,一半天咱爷俩到他府上坐坐,请教请教他。”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陪老师到了西城新文化街翁寓。那是一个狭长的小院,好像几间平房都盖在一面,面积也不大,进深很短。屋内除了墙上的字画、书架上的书外,似乎也没什么值钱的摆设。翁先生见我们来了,十分高兴,躬身让坐。周师指着我说:“偶虹兄,我这个学生当编剧还不入流,还请您多关照。”翁先生笑着说:“那没的说,您的学生和我是同行同道,我们互相学习。”“他是晚辈,您得多指点他。”周师诚恳地说。“好说好说,永和你有什么过不去门的,尽管说,咱们一起商量。”

恩师是见缝插针,又给我铺了一条路。

两位挚友啜茗畅谈,我敬陪偏座,洗耳恭听,他们谈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翁师母进来了,说饭已做熟,要留我们小酌。周师婉谢。出门来,周师对我说:“翁夫人年岁大了,这顿饭实不能叨扰。”于是,爷俩又去下饭馆了,自然仍是老师付账,弟子白搓。

老师收藏的“三宝”

按现在的流行语,周老师是收藏家中的“大腕儿”。他有三宝:邮票、洋画、火柴盒商标。收藏之丰,质量之高,他人难望其项背。

老师最初让我看的,是他的洋画。

何为“洋画”?年轻人未必知晓。几十年前,买包香烟,如粉包、黄金龙、白金龙,还有恒大、前门等,里面除去香烟外,还有一张长方形彩色印刷的纸画。所绘大都是章回小说里的人物。最早这种纸画是藏在外国进口的洋烟内,多绘碧眼黄发的洋妞,故此,中国老百姓称为“洋画”。

有一次,爷俩吃饭回来,老师兴致很高。忽见他猫下腰蹲在地下拉开了大衣柜下面的抽屉,拿出一本本影集并翻开来叫我看。上面粘贴的正是香烟里的“洋画”。那里面有《三国演义》人物、《水浒传》人物、《红楼梦》人物、《西游记》人物等。老师特别强调说,这都是“全的”。我听出话中有话,便问:“是不是就讲究在这个‘全’字上。”老师笑答“对”。他说:“烟草公司当时宣传得很厉害,在报上登出,一套全的‘洋画’,可以得一辆进口自行车的奖励等等。可他们很坏,一套中总有那么一二张,‘出’的很少,总也叫人凑不齐。”“可您这些为什么都是‘全’的?”“他们为了表明有人凑齐过,就把这个便宜给烟草公司股东、经理等自己人。这些都是当年得过奖的‘原件’,是托人弄出来的。这几套,还有《聊斋志异》《镜花缘》等,一套都是30块‘大头’(银元)买下来的。”“您为什么淘换这些玩艺?”“一是收藏,二是我们搞戏的人,看这些人物画,对掌握他们的个性,激发起创作灵感是有好处的。画得还都不错,你可以仔细看,定会有所收获。”

以后一连几天,我都去老师家中看“洋画”。后来又给我拿出他轻易不肯示人的珍品,那都是国外的。这其中很有些特殊的:黑白照片的,照的都是着各种服装的洋“仕女”,半身;还有珐琅、烧瓷、丝绸质地的。上面的图,有的是各国国旗,有的是各种图案。瓷制的是洋女人像和名画,实在是见所未见。另外也有些用硬纸片做的,但纸张和印刷比国货要考究的多。一套画的是外国乐器,一套是各种洋家具,还有一套是各式各样的房子。

老师的第二宝,是收藏各国火柴盒上的商标。数量大,样式多,一览之下,不只是知识大增,而且也是艺术享受。

第三宝,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便是邮票的收藏。起初老师的集邮册,是放在各个抽屉里,后来越来越多;周师母从苏州调到北京后,华斌、楚斌、湘斌兄妹也一起同来,学院给老师调换了两间大房子,他们便买了一个玻璃柜,集邮册便都放在这个柜子里了。

当时邮票收藏除夏衍外,当推老师。那是太丰富了,国外的居多,国内名票也搜罗殆尽。我只看了很少一部分。一天我去老师家,看到有许多人帮助他拾掇房间,而且不知从何处弄来两个高质量的沙发。原来是新影要给老师拍纪录片《教授生活》,其中主要拍他的集邮。校教导处派人来是给老师“添妆”的。周师说,拍邮票,论理该拍夏衍同志,可他是文化部的副部长,是官,不便拍,所以“这汗就出在我身上了!”

又一天,又有点耐不住,便问老师:“您干吗收藏这么多邮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周师一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有这一问。‘反右’期间,有人贴我的大字报,说周贻白‘玩物丧志’。这物便是指邮票。其实,我也是‘误入歧途’。那是抗战胜利之后,我因看不惯国民党的倒行逆施,便去了香港。给电影厂写剧本,我一气儿写了好几个。当时香港稿酬较高,可是要寄回大陆来很困难。有些人就买成邮票。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开始,我是用它来变钱,可是一来二去,我感到邮票的学问很大,知识性很强,可以开眼界,长见识,目的便改了。这种收藏是高雅的,需要文化的。同时也可以增加艺术的鉴赏力,实在不是‘玩物’啊!”

恩师的三宝,在“文革”中在劫难逃,被戴红箍的“小将”“老将”,还有街道的“老妇”“少妇”们席卷而去。后来虽归还了一些,周师母又为筹措龙斌师弟结婚费用,贱价卖掉劫后“余生”的一些“精品”,三宝终难成其宝矣!

恩师的交友

古人极重视交友。曾国藩说“择友如同求师”,又说“深交之人,宁缺毋滥”。恩师一生,绛帐授徒,桃李天下。交友却不多,与田汉、欧阳予倩及阿英(钱杏邨)关系最密。他曾告诉我,阿英不但是他的好友,而且是他和周师母的大媒。说这话时,他显得十分高兴。

1964年的一天下午,我正在老师家中,忽然有一位五十多岁、头发不多的胖老头来访。老师一见忙对我说,你先找本书自己看吧,我们谈点事。说完,便将这位老先生请到内室。他俩谈话的时间较长,而且声音压得很低。后来胖老头告辞走了,老师却并未出门送客。我觉乎着有点怪。当时我还年轻,不知深浅,便径问老师,此人是谁?老师一愣,说:“怎么,你不认识他。”我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连他都不认识,他就是阿英啊!”“噢,大媒到了,怎么人家走了,您也不送送?”“有些事很难说,你甭打听了,以后见外人,这码事别再说了……”

干吗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怎么了?

原来对文艺的“两个批示”下来了,要抓“就会沦落成‘裴多菲俱乐部’”的各个文联下面的协会的头头。剧协的田汉首当其冲。作为田汉的好友的老师和阿英正是议论的此事。他们互相激励,表示绝不落井下石。不久前,华斌师弟告我,那次阿英来后不久,剧协果然来人,要老师揭发田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恶。老师大义凛然,没有为求个人安宁而口是心非,坚持说田汉是好同志。所以不久周师也难逃厄运。

老师和京剧旦角王派大家王瑶卿先生也相交莫逆,情感甚笃。1954年王瑶卿病逝后,老师在报纸上写了很长的悼念文章,整整占了四开的一版,还配了两张王瑶卿的照片。老师曾把这张折了好几折、纸都发黄了的报纸(《北京日报》)找了出来给我看。还找出来好几张他和王瑶卿一起合影的照片叫我瞧。1959年王瑶卿的二弟,有“凤二爷”之称的王派名须生王凤卿病逝。我得到消息时已经很晚了,我还是给老师打去了电话。那时,私人电话极少,是传达室的老头把先生请来的。一听是我,老师就说:“这么晚了,你是告诉我凤卿逝世的消息吧?我已经知道了,正在写悼念文章。明天你别来,心里有点乱,后天再来吧!”

先师与大戏剧家吴祖光先生也是好友。就在我这篇小文在内部刊物《艺坛》上刊出后,一天深夜,十一点多了,忽然传呼机连续响起。夜深人静中,声音异常怕人。我忙按键一看,是祖光先生呼我回话。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复电。吴先生声音激动,说刚看过这篇文章。“写得太像了,这就是周贻白!”还说这么多年,怀念周先生的文章不多,我与老师师徒情深,写得很生动,做了件好事。我问吴老师如何与先师相熟相好,他说:“您老师在香港时,与欧阳予倩、顾仲彝三个人共为一家电影厂弄剧本;我在另一家电影厂也弄剧本,经常见面,惺惺相惜,故交谊深厚……”当时,祖光先生尚口齿流利,思维敏捷。孰料,曾几何时,自凤霞阿姨仙逝后,于今,吴老师竟患中风而口难成章矣。

拉杂数千言,漫无条理,但与恩师情笃,不揣简陋,仅以此祭恩师百岁冥寿。倘恩师泉下有知,不会怪罪我这个不敬的学生吧! sZMB6A4MAYCs05DyA8L7vJ4IItOnEMwx5UihsUbPDbljewslRebjA1eiHct75s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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