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儿说:“小孩儿记吃”。用在我对师公施今墨先生最初的记忆上,算是此言不虚了。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家父带我去看望施爷爷。临告辞,施爷爷笑眯眯地把两个当时的稀罕点心——“义利面包”放在了我的小手上……他老人家慈祥可亲的神情与面包的香气一同沁入心脾,久久滋养着孩提的我。
及至稍长,我开始对师公的故事感兴趣——我父亲薛培基是施今墨先生的及门弟子,因此我是听着父亲讲着施爷爷的传奇故事长大的。每次讲完师公的一段往事,父亲通常会由衷地说:“施老是具有大格局的医家,胸怀开阔,兼收并蓄。我这么放不下病人、热爱自己的职业,就是深受施老的影响……”这样的感慨听得久了,懵懂的我记住了师公是位了不起的大明医。
我五岁始,父亲带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东西琉璃厂,也可能跟遗传基因有关,我很小就对书画天然敏感、喜欢亲近。都说“字如其人”,记得一次父亲带着施爷爷手书的一帧“加减完带汤”处方,到韵古斋请刘金涛师叔装裱。我觉得施爷爷的字有王羲之《奉橘帖》的神韵。如药方中橘皮的“橘”字,比帖中的原字更完整,也更好看。尤其笔墨行迹比王羲之的原帖更容易辨识、好学。父亲见我有点入神了,就及时点拨道:“施爷爷处方上的字所采的就是《奉橘帖》的笔法,所以很像。帖上的字是印出来的,这药方上的字是施爷爷亲笔写出来的,年代也比原帖更近,所以笔墨清晰、易辨易学……”
看着这张装裱后的师公的处方,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一个发现:对于好的古人书法作品,只要经过施爷爷的手,就变得好学了。父亲听我讲完这个发现,高兴地说:“对的!你施爷爷就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多难的本事,经他一讲、一示范就变得简单好学了。我和你祝伯伯、董德懋伯伯,都有这样的感觉。”于是,年少的我对师公又生出一个新印象:施爷爷是一位有大学问的好老师。
记得那天我天真地向父亲请求:“长大后我也要跟施爷爷学医、学写字画画……”父亲却深情地说:“等你大学毕业后,施爷爷年龄就太大了,不能再让他受累了。不过,到那个时候你可以跟施爷爷最得真传的弟子——我的同窗祝谌予先生去学习。因为你祝伯伯不但把施爷爷的全套本领都学到了,还到日本学习了先进的西医诊疗方法。他身上有两套医学体系融合的本领。你祝伯伯不仅医术好,讲课艺术更是能让你一听就懂、一学就会、一用就灵……”听了父亲的话,我在心中开始确立追随师公的真传弟子祝伯伯学医的心志。
无奈我初中毕业时赶上“文革”,全国高考停止了,我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但也是这个失之东隅的缺憾,反而成就了我特殊的中医师承之路。在父亲的指引下,我提前走到了祝师身边,亲目他老人家做人、读书、诊病的风采,更享受到了“师徒如父子”的幸福。
在随祝师学习的三十年间,我感受最深的,当是他对施爷爷学术思想、情怀继承和发扬的赤诚。自 1933年至 1939年,一年365 天,除去春节期间师公停诊,祝师都是白天侍诊左右,晚间秉烛夜读,阅读清末儒医周介人的中医经典著作和研习施今墨医案。
中医传承的价值,以临证医案为首重。然医案不失真的记录和事后的整理,这两个环节更是不可或缺的融贯,也惟此才有真确的传承意义。祝师曾回忆说,施老与他师徒二人都有记笔记的习惯,施老的临床笔记被称为“电影回放”。即每晚睡前置一笔记本于床头,闭目静心之际便开始追忆当天应诊时的病例,或是精彩、或觉不足、或应查询文献等,将所惑、所悟及时记上笔记本,以得存真。
祝师则在随师侍诊之暇,常备“零金碎玉”手册。凡遇施老治病时自己的不解之处,辄问于师,并将老师口传心授记录于册。持之以恒,积铢累寸,不但保存了施老的临床精粹,而且对自己增长阅历、体会老师的学术思想、增进师徒间的思维默契裨益颇深。
因为原始医案记录全面准确,加之师徒之间对医理探究明确,所以祝师倾毕生心血与施门传人所整理的《祝选施今墨医案》《施今墨临床经验集》《施今墨对药》等,不但为施派学术思想的完善和传承奠定了基础,而且突出了两个亮点:一是学风正——医案的释言按语如史家之惟真为要,彻底摒弃臆猜妙笔的旧体统;二是利学用——开创了西医病名与中医辨证合韵的体例先河,其特点是易学好用。
祝师在完成这些施老的医案整理工程后,晚年又曾多次嘱咐我编写一部全面总结施老临证特点、学术特色和经验的《施今墨医学全集》,并且要坚定地将施老“编书、办医院、开学校”三位一体的复兴中医之路扎实地走下去。
师之嘱托,当为使命。吾辈历二十寒暑,经遍访全国施门第二代先辈,口述实录与集纳文献,终得《施今墨医学全集》编纂问世。尝遥想祝师一代整理施门学术之时,激励他们的,亦当是此情此感吧。如此一悟,心灵相通的幸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师公与祝师、家父若泉下有知,也会不禁感叹这般师徒间的奇妙默契吧。
今适逢师公一百四十年诞辰之庆,有幸得见张永和、张婧两位老师所著《大国医施今墨》书稿,令我喜出望外,忽觉师公远行归来,字里行间音容真切。如果说,《施今墨医学全集》是一本后世了解施老作为近代中医临床家、教育家、改革家的学术指南,那么《大国医施今墨》中所记述的施爷爷生平传奇,尤其是诗书画艺方面的成就,会令人们对其中医名家身份之外的风神气度产生更全面的认知。医与儒,艺与达,一代大师就这样在一个多世纪后的两本书籍中辉映互参,相融相和。何况展卷之际,书中与师公同时代的名家先贤亦历历生动,翩翩风采如临耳目。这又是另一番史料价值的收获乃至享受了。
小满时节,恰得圆满。感谢张永和、张婧两位老师的倾情付出,令吾侪有幸在精文妙本中得享师公的慈颜慧果,故以感恩心语代为序。
2021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