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和先生和他的学生张婧所写的《大国医施今墨》,已经书写完毕,并请我为本书作序,我自然责无旁贷,于是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家严生于 1881年(光绪七年),逝世于 1969年,享年88 岁。那年天气很不正常,阴晴不定,暴雨后常常刮起大风,凉飕飕的,家严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气中走的。这 88年中,家严经历了清朝末年、民国时代、敌伪期间和国民党最后统治着的北平,可喜的是他幸福地活到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北京。用家严自己的话讲,他就是一介草医,他的一生却是不平凡的一生,出身官宦人家,自幼熏沐书香。家严的外公李秉衡为清朝大吏,抗击八国联军时殉职于八里桥畔,仇敌爱国之火苗早已燃在家严幼小的心中;舅舅李可亭是中原名医,故少年即受岐黄之术之熏陶。青年时两度进入山西高等学堂,复入京师法政学堂,学习新知,开阔视野。追随黄兴于前,两度从政于后;领教所谓民主救国,方晓新政依然腐败。家严遵从“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毅然弃政从医,悬壶济世,行仁心仁术,开方便之门。既为孙中山、张学良、杨虎城等名人诊病,更为普通百姓疗疾。凭高超之医术,活人无数;名医之誉,鹊起于京城内外。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草拟取消旧医指令堪发,在此祖国医学生死存亡之秋,家严振臂一呼,奔走呼号于南北之间。组织中医南京请愿于前;一诊治愈“行政院长”汪精卫岳母之沉疴于后,挽狂澜于既倒,取缔中医之乱令遂撤销。家严深感要使中医不衰并得到发展,必须培养人才,于是又与志同道合的杏林同道,组织创建华北国医学院。家严深深感到西医并非无长,其科学诊断,中医实所不及。遂提出“西医辨病、中医辨证”这一前无古人之理论。中医要发展必须要革新,要注入新的血液,舍此法无它。于是在华北国医学院既教中医经典,也学西医解剖、检验、治疗诸课程。华北国医学院建院 16 载,毕业学生 600 余人,很多学生后来成为中西医兼通的名医,为各地的中医医院提供了后备人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毛主席和周总理多次发表重要指示,要重视祖国医学,要保存和发展中医,并且在北京、上海、广州、福州等南北大城市筹建中医学院、中医研究院、中医医院等中医机构,培养中医人才,以中医治疗病患。对此,家严想到旧社会是要取缔中医,而新社会是要弘扬发展中医,新旧社会两重天。家严怀着感恩的心,向毛主席、周总理多次提出真挚的毫无保留的建议,那就是中医必须学习西医,西医也要学习中医,走一条中西结合的道路,创建一个中国独特的新医学。
家严曾毫无保留地捐出自己多年医治慢性病和疑难大症的经方,后来根据这些经方治成了丸药,如气管炎丸、感冒丹、高血压速降丸、皮肤病血毒丸等多种行销海内外、广受患者欢迎的中药新药。家严在华北国医学院培养出众多杰出的中医人才,如祝谌予、李辅仁、翟济生等国家级名老中医,后来又发展成第三代以至第四代施门传人,其中亦有许多中西兼通的专家,如薛钜夫、祝肇刚等,可以说,在北京以及全国各地都有施门门人的足迹,为父老乡亲解除了病痛。
家严有许多西医专家和文艺界富有改革创新精神的朋友,与他们一起留下了许多动人的故事,那些为人知也有为人不知的文化故事,如能发表出来,当为杏坛留下妙文佳话。
家严在那个特殊年代受到冲击,幸有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大姐对老中医的保护。故家严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写下动人的诗句,表达自己对两位恩人无尽的感激,最后家严还立下遗嘱,毅然捐献自己的遗体,为祖国医学做出最后的贡献,并要求火葬,不入早已买下的万安公墓,实为中医界立下遗嘱进行遗体解剖之第一人。
我简单地叙述了家严一生的历史,既是平凡的又是复杂的,虽然不能称为伟大,但也是极不平凡的。我很想有一本叙述家严一生历史的传记文学。尽管这些年也出了一些有关家严的书,比如《施今墨临床经验集》《施今墨对药》等,但都侧重于中医学术方剂,几十年过去了,依然没有记录家严毕生事迹的一本大书。这始终是我心中的一大遗憾。
事物多在不断地变化,有一个人终于完成了我的心愿,那就是我的老友张永和。我们的友谊是基于对中医、书法、国画和京剧这些同为国粹的热爱上。家严亦如是,他不仅是位名医、教育家、改革家,也是一位书法家、诗人,而且挚爱京剧。我姐夫祝谌予则是一位能演唱的京昆名票。永和兄是我一直敬爱的好朋友,他不仅是爱好者,而且是研究京剧的专家,他是国家一级编剧、著名戏曲评论家,写过五十多出戏曲剧本、出过二十多本好书。第一部正式写中医历史故事的京剧《风雨同仁堂》,就出自永和兄之手笔。就在最近的 4月23日世界读书日上,他的一本名为《京剧的魅力与时尚》的书,被评为“2020年度入围的中国好书”。一本普及京剧的书,被评为“入围的中国好书”是很不简单的。因为他这本书,把京剧诞生的历史、角色、脸谱、乐器,甚至场面、行头,都做了专门的介绍,而且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因而引起内外行的极大喜爱。永和兄对家严丰富多彩并富有传奇性的一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带着他的学生,即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张婧多次采访我,写出了戏曲剧本《施今墨》,又让张婧执笔写下了《大国医施今墨》这本大书。永和兄以戏曲人的笔墨,记录中医人的大医情怀,实属难得,更是首屈一指。
《大国医施今墨》全书共四部、九章、六十三节,十五万余字、百余张照片,可以说洋洋大观、图文并茂。家严少年立志,青年参加辛亥革命,一生献身中医事业,创办华北国医学院,坚持中医改革,培育中医人才,直到立下遗嘱,捐赠遗体等都在本书中得到展现。张婧用了一年的时间书写此书,史实清楚,立论准确,文笔优美,详略得当,我非常感谢他们师生付出的心血和劳动。
当下,人们常说“大医精诚”。这是唐代医圣孙思邈提出的大医标准:“医术要精,医德要诚。”家严就是这样一位大国医。他之所以成为名医,固然与他高超的医术有关,但更与他对人民的大爱分不开。记得家严曾写过一首名为《甲子望夜宣化道中》的七言律诗,上一个甲子年是 1924年,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之际,诗中写道:“风月良宵不解愁,车尘碌碌几时休,山如时局不平时,水入川原就下流,赋重年荒田野秽,人逃室毁鸡犬留,烽烟天接迷阳地,何处人间有自由?”诗中记录了他胸中怀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由一个抱着革命理想的青年,面对辛亥革命成果被袁世凯窃取的无奈,而走向成为名医之路的艰苦历程。
家严不仅是一位治病活人的临床家,更是教育家和革新家,我将他一生中的十个“第一”总结了出来:一、在西方医学传入中国的时代,积极倡导中医改革和中西医结合;二、倡导临床中中西医病名统一,第一个用中医辨证方法治疗西医疾病,逐步总结出每一种西医疾病的中医专方;三、第一个创办中西医课程兼授的中医大学——华北国医学院;四、1959年第一个提出中医临床治疗转入保健品开发;五、第一个提出振兴发展中医战略——编书、办医院、开学校;六、第一个提出应重视中医药在抗衰老方面的研究;七、第一个完整提出中医配伍对药学;八、第一个提出要重视中医基础理论研究;九、第一个提出编辑中医中药大辞典;十、中医历史上第一个立下遗嘱,要求贡献遗体用于医学解剖。有此十个“第一”,焉能不说家严是一位胸怀、格局、眼界远超前人的大国医。
这本传记还记载了家严治疗几个疑难大症的病例,但这并不是要向读者介绍中医专业知识,而是让读者体会中医辨证施治的思想。我想,家严学术上的最大特点就是:有上千年历史传统的中医,面对鸦片战争传入中国后所采取的态度和改革中医的决策。传统与创新永远是各行各业都要面临的问题,我想,家严是拓荒者,已经做出了榜样,读者如果能够从这本书中理解到这一点,应该就是作者的成功之处吧。
是为序。
2021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