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纪 20年代的中国,新旧思想交替,随着西学东渐,西医办学如雨后春笋。而一部分中医排斥西学,既不懂西医,也不愿意研究西医,他们打着发扬国粹的旗号,扮演着保守派的角色。当时的国民政府,医政废弛,江湖庸医鱼龙混杂,部分西医借机否定和打击中医,对中医形成了围剿和排挤之势。
1927年以后,“废止中医”的呼声日盛,当时政府对中医也颇为排斥,既没有设置任何管理中医的机构,也没有公立的中医大学和研究机构。更有甚者,中医诊所开业不是向卫生部门注册立案,而是要到警察局立案……对于这些,施今墨深感忧心忡忡。
1929年,北平的早秋,寒意袭人。京城某老中医家府邸,正沉浸在一片喜气中。一个个穿着长袍马褂的宾客,手捧着麒麟、富贵长命锁等各式礼物,口中唱着吉庆话儿,纷纷前来向老大夫道喜:
“秋风起,露华浓,天赐石麟祥瑞盈;弄璋喜,舐犊情,门楣降福又添丁;长命锁,红手绳,吉祥话儿唱不停……恭喜老大夫,贺喜老大夫——德门生辉,辉增彩悦,久盼孙儿心愿成。”
原来,这位老大夫家世代在京城悬壶,三辈单传,传到儿子这一辈,却改行做了海员。几年间,儿子随船出海,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儿媳是北平《京华日报》的记者,小夫妻成婚快十年了,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年近花甲的老大夫,愁得夜夜难眠,他翻遍祖籍医典,调方诊脉,还是没能治好儿媳的不孕症。眼看三辈单传的香火就要断了,老大夫鬓边的白发,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着……
这一年,儿媳经过施今墨大夫的调理,终于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八斤重的胖小子。老大夫捻着花白的胡须,正暗自沉吟,见宾客们踏破门槛,脸上顿时堆起一团笑意:
“多谢诸位,特地来为孙儿百日贺喜,我儿媳能够顺利怀孕生产,多亏了施今墨,他可是妙手回春啊!”
“是不是那位参加过辛亥革命,给孙中山、蒋介石、杨虎城看过病的施今墨啊!”
中年施今墨
“听说他还当过香山慈幼院的院长呢——”
老大夫频频点头道:
“正是,施今墨真不愧是名医,你们猜怎么着?他给我儿媳把脉后,就开了两个方子,用了十四剂药,就把她十多年的不孕之症治愈了。你们说,神奇不神奇!”
说到这里,老大夫捻着花白的胡须,摇头摆手地吟起《黄帝内经》来:
“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我中医岐黄,悠悠千载,功不可没呀!”
宾客们听得心下暗暗生奇,纷纷央求老大夫多讲讲施今墨的传奇经历:
“听说施大夫是书香宦门之后,十三岁就跟舅舅学习岐黄,后来弃政从医,他把自己的名字都给改了……”
老大夫见诸位听得津津有味,可见施今墨的大名在民间已是妇孺皆知,接着说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嘛!别的且不说,就说他给自己改的名字——‘今墨’两个字,里面的学问就大得很呢——”
就在大家伙儿急切想听下文时,门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施今墨大夫到啦——”
老大夫赶忙躬身相迎,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矮胖的身影,扭转身子向外望去。中年意气的施今墨一领长衫,阔步走了进来。
“哎呀呀,奖生贤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你可是我家的大恩人,大贵人!大家伙儿听着,施大夫之所以改名‘今墨’,是要效仿墨子兼施仁爱的思想,行医济世,不分贫富,不论贵贱,立志做中医的‘绳墨’啊!”
施今墨摆手笑道:
“老大夫不必言过其实,这大喜的日子,还不快叫令儿媳把大孙子抱出来,让大家瞧瞧,同沾喜气——”
“对对对,儿媳啊,快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看看吧——”
老大夫的儿媳怀抱着婴儿从内室走了出来。宾客们看看怀里圆盘大脸的胖娃娃,沉浸在一派欢乐声中。望着眼前这一派情景,施今墨不觉诗意大增,高声吟道:
“惟愿普天之下,少灾祸,多慈和,尽唱美满幸福歌……”
听到这里,老大夫忽然想到了什么,仰面长叹了一口气。
施今墨走上前问道:
“老大夫,刚刚还喜气欢天,怎么又叹起气来了?”
“哎,奖生贤弟,说什么‘尽唱美满幸福歌’!依我看,这动荡的时局,真的就像你写的那首诗一样——何处人间有自由,眼下,就有一件让人心里添堵的事儿,想起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事?”
老大夫这才把憋在心里一直没敢吐露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上海有个西医大夫,名叫余云岫,他向国民政府提出了一纸《废止中医案》,这个数典忘祖的余氏,仗着自己到日本大阪医学院留了几年洋,学了点儿西医的墨水,就要改了咱们老祖宗几千年的规矩,废了咱们的中医,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众宾客听了这话,一个个面呈惊色,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破口大骂,唯有施今墨背身不语,暗自思索着什么。
“这个叫余什么岫的大夫,究竟是个啥人物,他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口气?传了几千年的中医岐黄,可是咱们老祖宗的天啊,他竟然狮子大开口,要把天捅破了?”
老大夫又长叹了几声,无可奈何地说:
“还是让我儿媳给你们讲讲吧,她是《京华日报》的记者,这两天她们报纸上议论纷纷,吵吵得可热闹了。”
“你倒是给我们说说,这其中的原委——”
老大夫的儿媳把孩子交给佣人,手向上提了提眼镜,俨然一副现代知识女性的模样:
“晚清以来,西学东渐的思潮传入中国,一时间海禁豁开,外潮奔入,新学竞争。各大报纸上,改良中医的呼声明枪暗箭,中医和西医早就成了势均力敌的两大阵营。有人说,新旧两医犹如泾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人说,中医西医可以调和,共融共生。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余云岫提出了《废止中医案》……”
老大夫听到这里,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愤,捶胸顿足地骂道:
“这个余云岫,真是蚍蜉撼树妄自尊大,全不顾我们国医人的命脉存续啊!”
“他这是崇洋媚外,数典忘祖,要夺主喧宾,取而代之,灭中医于无形。不给咱们中医留一条活路啊!”
“泱泱华夏五千年,咱们祖国的中医从先秦时代就有了,他一纸提案妄想说废就废,简直是痴人说梦!”
“对,痴人说梦!”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站在一旁的施今墨依然默声不语。见施今墨一言不发,老大夫有些气急地说:
“我说施大夫,大伙儿都气得不行了,你怎么一语不发啊!你倒是说说对中西医之争的高见啊——”
施今墨望了一眼老大夫的儿媳,二人似乎心照不宣。施今墨问道:
“你对中西医之争有什么看法?”
老大夫的儿媳深思片刻,答道:
“依我看,中西医大可不必你死我活,泾渭分明,如果不是西医的诊断——我——”
施今墨赶忙摆摆手,止住她的话,继续说道:
“西医的长短咱们暂且不说。依你看,国民政府这一次会通过余云岫的提案吗?”
“依我看,这一次的风波不可小觑,很可能要掀起一股恶浪!弄不好,咱们几千年的中医就要面临——生死存亡之秋。”
听到“生死存亡”几个字,老大夫大声疾呼道:
“不可能!不可能!几千年的中医难道会让他们给毁了?让他们给取缔了?这个提案要是能通过,我就把脑袋摘下来给大伙儿看!”
就在这时候,一个叫祝谌予的年轻后生,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我说诸位,你们还有心思在这儿谈天说地啊!就在刚才,中央卫生部已经同意并批准余云岫的那个取缔旧医的提案了!”
众人听祝谌予这样一说,一片惊愕,纷纷大呼道:
“我们几千年的国医啊,这片天,真要塌下来了!”
见施今墨仍旧默不作声,老大夫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激将地说道:
“施今墨,你口口声声要做中医的‘绳墨’,在这个生死关头,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啊?你倒是快说句话啊!”
施今墨转过身来,气定神闲地说道:
“大家不必慌乱,听我说——值此中医绝续存亡之秋,我们在这里痛骂、哭喊,都没有用,我们要团结起来,众志承当,呼吁和发动社会各界有识之士,一起支持中医。我们还要组成中医请愿团,到南京政府去请愿,让他们把这荒谬的提案改弦更张。”
众人听施今墨这样一说,心底蓦然升腾起一股力量,纷纷说道:
“对,施大夫说得对,我们组成请愿团,一起到南京政府去——对,到南京去——”
石破天惊卷风潮,
存亡续绝在今朝。
旧医命悬谁执甲,
骇浪掌舵渡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