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大别山区对红薯的称呼。丘陵地带,四分水田,六分旱地,苕是一种主要作物。
自我记事起,就传承了不知道多少年前传下来的饮食规律。一早醒来,揉着眼睛的同时,喝下一碗总有些沤黄味的糙米粥,算是早餐。中午,赶上饭点,把锅盖挪开一条缝,伸手就能够摸出两三个贴着锅底蒸熟的苕,囫囵吞下肚去,算是午餐。做晚餐时,外婆先从锅底铲起中午蒸苕时被铁锅烧得半焦的苕锅巴,加上少许米粒,煮成苕锅巴粥。中午蒸苕时顺锅流下来的条状苕糖,使晚餐锅巴粥中多了些许焦香和甜的味道。晚餐显得比较正式,外公、外婆、表弟、表妹和我都能够围着一张小圆桌坐下来用晚餐。一碗反复回锅的腌菜从来没有少过,偶尔还有一碗自家菜园中摘回的茄子、南瓜、苋菜之类的时令菜。大学毕业以后,我向外婆讨来了那张有六条腿、下沿边一圈有手工木葫芦花的小圆桌,带到城里自用,每晚坐在它边上,感觉心里很踏实。成家以后,妻子买过好几样的瓷碗,但我痴心不改,只好青花且质朴的那一种,想来就是儿时装苕粥的那一种。
很有幸家乡的土壤土质较为丰富,沙质和泥质的土,可以分别种出白心、红心两种苕,白心的粉,红心的甜。吃苕的方法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丰富。红心的苕,挑瘦长形的,用索线穿过根部,串成一串,挂在通风的屋梁上,待秋风一过,变得口感柔软,且甜度十足,生吃口感最佳。白心的苕,用灶膛里的火灰埋起来,焖烤一个来钟头,拿捏一下,没有了硬芯的手感,连吹带拍,除去皮面的灶灰,口感粉实厚道,带着些许焦煳的苕皮吃,更多一份香甜气。究竟哪一种更好吃?至今我也没排出个顺序来。不少人说,苕吃多了肠胃胀气,打屁多,我却没有特殊的感觉,也可能是当年漫山遍野地运动多了,消化得好。
村里的人都会做苕果,将苕切成片状或条状,晒干后用洗净的粗沙炒制,是最常见的零食。我外婆有一手绝活:将红心白心各半的苕去皮,蒸熟,揉成泥,加入姜末、黑芝麻粒、少许陈皮,以擀面杖擀制成薄面皮儿状,晒至半皮软状态,剪成菱角形,再彻底晒干。年节时炒制上桌,脆、香、甜于一体,口感丰富、色鲜、味儿足。我表弟机灵,在偷吃时发现,我们家的苕果,在皮软状时生吃更有滋味。不论生吃熟吃,在众多苕果的口感中摆在第一位,是上下湾老少的共识。
因为苕是大半年无可替代的口粮,保存是个重要环节。外公在靠山坡一些的墙角处,挖了一个大半人深、直径一臂左右的土洞。先将苕轻手垒放于土洞之中,再用沙子填满缝隙,保存效果较好。偶有出现表皮上些许黑斑,取出十来二十个,置于木桶,半高水位,以擀面杖上下反复地捣腾,连皮带斑可一次性清除,简单而高效。
若干年后,旧屋拆除重建,我也出了一份钱。一天深夜,舅舅来电,小声地说,家里拆旧房子,地下发现一块石板,敲之砰砰有声,似有洞藏之物(先祖有过家境富裕的年月)……我问了详细方位,一口就说出,那是四十年前,外公和我挖的藏苕的土洞。第二天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近年崇尚原生态食品,一小资女同事痴迷红薯,每日早餐时必荐。我偶尔食之半块,她不高兴,说我对她的推荐重视不够。问她究竟每天平均食用多少为好?她认真地查阅了健康指导资料,说是每天坚持 20 克到 30 克。我有些不耐烦地告诉她,四十多年前,我早就超额完成了任务。她愣了一会儿说:“难怪你能长得这么健壮,肤色又好!”
城里人喜好农家乐,食品自采。苕在地里,找不到工具,急。我看一眼苕藤的走向,找到主根附近斜坡处的裂缝,轻轻剔去面上的土皮,顺裂缝伸手即摸出几个红苕。同行的城里人傻了眼,说我做了农家乐的功课,上网学习了挖红苕的技巧。摇头一笑,无人知晓!
苕不仅是我十岁前的主粮,也烙下了我挥之不去的乡愁。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村里还保留着给小孩取贱名好养的习俗。叫狗的太多,大狗、二狗、三狗,还要分上湾的大狗、中湾的二狗、下湾的三狗。于是,叫苕的也时兴了一阵子,我也曾被叫了个“二苕”。只是当初叫我这小名的老人逐渐谢世了,自然地多年也没有人再叫了。听说过这个故事的我老伴儿,偶尔兴起,戏言一声“二苕”,听起来倒也更多的是一份亲切。